![杨绛传:你心从容,自当优雅](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552/53254552/b_53254552.jpg)
第2章 家世故里,童年时光
无锡是个好地方,诗中的诗,画中的画。
如诗中所言:“水宽山远烟岚迥,柳岸萦回在碧流。清昼不风凫雁少,却疑初梦镜湖秋。”
杨绛就是无锡人。
杨氏家族,世居无锡,是杨绛口中的“寒素人家”。杨绛的祖上都是读书人,丝丝缕缕延续着一脉书香。
这个“寒素人家”,不代表食不饱饭、着不暖衣,而是君子固穷的意思——满身的学问和见识,换不来红绿的四人抬和八人抬的呢子大轿,也换不来戴红黑帽子的役夫喝道。能做官的时候不好好做官,能安稳的时候不肯好好安稳,这就是杨绛的父亲,当时大名鼎鼎的“疯骑士”杨荫杭。
1878年,杨荫杭出生。
世上事千丝万缕,看似不可能,却又于遥远的时空中往一处相凑编织。
国仇带来家恨,若无日寇侵华,杨家不会败落,杨荫杭的妻子不会早死,杨荫杭也不会怨怒伤身,于抗日战争胜利前夕一病归天。
许多事都是如此,世人如蚁,只看得见眼前的一丝半线,看不见因缘际遇的整匹绸缎。
1895年,杨荫杭考入天津中西学堂。
一次,有学生闹风潮,学校掌权的洋人出来镇压,开除了带头的一个广东人。洋人说,谁再跟着闹就一并开除,参与了的一伙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杨荫杭并没有参与,却冒了火,挺身而出说:“还有我!”于是,他被一起开除了——这副骨头是有多硬!
后来,杨荫杭留日求学,回国后,做编辑,做撰稿人,授课,组建励志学会,“借讲授新知识之机,宣传排满革命”。因公开鼓吹革命,又拒绝向祠堂里的祖先叩头,杨荫杭得罪了族人。无锡乡绅——驻意大利钦差许珏曾愤然说:“此人该枪毙。”
保守派就是这样。他们不肯接纳新的理论、新的行为、新的思想、新的观念,在舒适圈里沉迷,哪怕这个圈已经越来越窄,束缚得他们行不敢行、动不敢动、说不敢说、想不敢想。他们身上缠着一圈圈的麻绳,却自以为是地从这些麻绳上寻找安全感。
无奈,杨荫杭再次出国,留日获法学学士学位,留美出版硕士论文《日本商法》。
1898年,杨荫杭与唐须嫈结婚,二人同岁。
据说,唐须嫈曾在上海的务本女中读书。该校创办于1902年10月24日,是国人创办的第一所女子学校。由此可知,唐须嫈应当是在和杨荫杭结婚后去读书的,和自己的三姑子杨荫榆是同学。
唐女士大约是在旧式家庭氛围中长大的女子,温婉和悦如同寂静夜晚的星空,如今习得了新知识,好比天角斜斜地出现了一弯眉月。
论学问,她于杨荫杭是不及万一的,但识文断字使她和杨荫杭有了对话的平台。她不倔强,夫唱妇随,夫说革命就革命,夫说出国就出国,夫说回来就回来。这样的夫妻搭配,不知羡煞多少娶了不识字的小脚太太的民国才子。
据杨绛回忆,她的父母像是老朋友,从小到大,没听他们吵过一次架。旧式夫妇不吵架的常有,不过往往是女方把委屈闷在心里,夫妇间的共同语言也不多。杨绛的父母却无话不谈,谈过去的、当前的,有关自己的、有关亲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他们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时自我检讨,有时总结经验。
杨荫杭做了律师后,会把受理的每一件案子都详细地叙述给妻子听,为什么事、牵涉什么人等,一起分析、议论。
这个做丈夫的了不起,天性自由,追慕平等,觉得天底下人人应当平平而坐、平平而起、平平而话、平平而视。但这样的想法与当时尊卑分明的氛围不合,于是他成了革命党、少数派,要被围而剿之。
杨绛是幸运的,父亲磊磊如山中石,母亲温婉如花下苔。
杨绛的万千花叶,以无锡为根,在北京生发、蓬勃。
1911年7月17日,杨绛出生。其时,杨荫杭在北京的一所法政学校教书。
杨绛原名杨季康,小名阿季,排行第四。与前面三个姐姐相比,她的个头最矮。
杨荫杭爱猫,说:“猫以矮脚短身者为良。”
见过小短腿的猫吗?短短的小腿,软软的小爪,白白的皮毛,大大的眼,走路摇摇摆摆,甚是可爱。
小阿季就如这般可爱。
小阿季出生后不久,辛亥革命爆发,旧王朝如破城堡,一朝被疾风骤雨吹打,倾倒坍塌。杨荫杭辞职南归,在上海申报馆担任编辑,并发起创立了上海律师公会。
辛亥革命成功后,杨荫杭就任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兼司法筹备处处长。
当时,一个权势显赫的军阀到了上海,一些官员和士绅联名在报纸上刊登欢迎词,把杨荫杭的名字也列了上去。杨荫杭立刻在报上发表声明,说自己对这个军阀没有欢迎的意思。别人嘲笑他不识时务,他却说:“名与器不可假人。”
后来,杨荫杭调任浙江省高等审判厅厅长,被时任省长的屈映光挟私告状,大总统袁世凯亲批:“此是好人。”
因故,杨荫杭又被调到北京,小阿季也跟着爸妈回了北京。小小年纪,像一只小猫,被抱来抱去。
阿季五岁开蒙,就读于北京女师大附小。
当时,三姑母杨荫榆就在女师大工作。一次,杨荫榆带来宾进饭堂参观,小学生们正在吃饭,全饭堂肃然。杨绛背门而坐,饭碗旁边掉了好些米粒。
杨荫榆从她身边走过,俯耳说了一句什么,使得杨绛赶紧把掉在桌上的米粒捡起来放到嘴里吃了。后来,杨荫榆向杨荫杭形容这一群小女孩,从背后看去都和阿季相像,一段白脖子,两条小短辫。她们见阿季捡起米粒吃了,也跟着一个个把掉在桌上的米粒捡来吃了。
“她讲的时候笑出了细酒窝儿,好像对我们那一群小学生都很喜欢似的。那时候的三姑母还一点不怪僻。”杨绛后来回忆说。
因为是杨荫榆的侄女,阿季很受追捧。
女师大的学生爱带着她玩,比如打秋千;办恳亲会要演戏,会让她扮作戏里的花神:小牛角辫盘上头顶,满头插戴着花,衣裳上贴着闪闪的花片;开运动会,又叫她围绕着跳绳的大学生扮卫星,跳跳蹦蹦的,真灵性。
袁世凯倒台后,黎元洪执政,杨荫杭因坚持查办交通总长许世英贪污受贿案,被停职审查,硬骨头碰上了铁壁墙。杨荫杭愤而辞职,未等照准,即带一家老小回了无锡老家。
阿季当时读初小三年级。房东是个满族人,她见识了梳“板板头”、穿旗袍、着花盆底鞋的满族女子。穿这种鞋走路,前倾后仰,蛮好看。
有一次,杨荫杭问阿季:“你长大了要不要穿这种高底鞋?”
杨绛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要!”
但是,她现在要离开这个有人穿高底鞋的大城了。小娃娃不是行李,能随便被拎到东拎到西。本来还高高兴兴地在院里玩,忽然就被大人带去了火车站。路遇一个同学,小阿季恨不能叫这同学捎话给班上,说“回老家了”,苦于不十分热络,开口闭口犹豫间,便错过了。
月台上人头攒动,来给杨荫杭送行的人很多。
杨绛小小年纪,离愁已如早春草、薄雨花。
一家老小舟车劳顿,重返家乡,在无锡的沙巷租了一处房。厨房外有木桥,过了桥才是自家的后门,不出家门就能站在桥上,看船只来来往往,穿来穿去。
杨绛和两个弟弟插班进了沙巷口的大王庙小学,一间大教室里装着四个班级,八十个孩子挤作一堆。学校只有一个校长、一个孙老师。孙老师剃光头,用教鞭打人,学生绰其号曰“孙光头”,他把“子曰”解作“儿子说”。
女生在厕所的墙上画孙光头的像,对着他拜,要把他“钝”死——唯有神佛、先人受得起礼拜。若是觉得一个人不好,受不起人们的礼拜,拜他会让他倒大霉。
不过,孙老师从不打杨家的孩子,也许是觉得这是官家儿女,也许是因为他们很乖。
杨绛和小伙伴们玩官打捉贼,她依照北京的惯例,拈得“贼”字起身就跑。同伴扯住她,叫她静静地坐着,莫要叫人瞧出来。“拈到‘贼’不逃快快,可不是要给官兵捉住?”
终其一生,杨绛都对这段孩提时光念念不忘,古稀之年还时常不知身处何地,好像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无锡大王庙:
我在大王庙上学不过半学期,可是留下的印象却分外生动。直到今天,有时候我还会感到自己仿佛在大王庙里。[1]
彼时彼处,少忧患,不懂得世味如纱。而后来,人情纸薄,流离丧乱,不如犬鸡。
杨荫杭病了。
满腔忧愤,再加上那所房子的几个租户都得了伤寒,内外夹攻,焉得不病?
他的病严重到医生拒绝开药方,家里的顶梁柱眼看要折了。
那夜,已经很晚,大家都不睡,杨宅各屋亮着灯,许多亲友来来往往。来探病的人摇头叹惋:“唉,要紧人呀!”
唐须嫈请杨荫杭的老友、有名的中医华实甫来,华实甫“死马当活马医”,开了一剂药方,没想到奇迹发生,杨荫杭居然一点点活了过来。唐须嫈对丈夫无微不至的护理都被杨绛看在眼里,此后杨绛对钱锺书不离不弃,细致入微地照顾他,根就在这里。
一家人应劫又逃劫,杨绛常觉幸运:
我常想,假如我父亲竟一病不起,我如有亲戚哀怜,照应我读几年书,也许可以做个小学教员。不然,我大概只好去做女工,无锡多的是工厂。[2]
杨荫杭病愈后张罗另租房屋,有人介绍了留芳声巷的朱氏宅,杨绛跟着父母一同去看。
她记得门口下车的地方很空旷,有两棵大树;很高的粉墙,粉墙高处是一个个砌着镂空花的方窗洞。
她并不知道钱家人当时也租住在这幢宅院里,当时也并未与钱锺书相遇,两人只知各自前情,哪晓将来后事,好比月亮的半明半暗,只有月老一人心照。
命运原本就没有偶然这回事。
粉墙黛瓦,方窗镂花,小河流水,无锡是个好地方。杨绛和钱锺书这一对互不知情的小儿女,更叫它像是吞了两颗夜明珠,在光阴深处明明烁烁地放光。
小阿季的大姐当年上的是上海启明女校——一所教会学校,1930年改名为启明女子中学,是一所有名的洋学堂。
如今,大姐毕业留校,说可以带三妹和四妹一起去启明读书。三妹还好,但四妹,也就是杨绛,虚岁才十岁。
杨荫杭是西式人物,重视子女教育,当然不会反对,但母亲心有不舍。
唐须嫈找出一只小箱子,晚饭后,对杨绛说:“阿季,你的箱子有了,来拿。”又问,“你打定主意了?”
阿季说:“打定了。”
“你是愿意去?”
“嗯,我愿意去。”
小娃娃自己有了主张,母亲也就许了,没有再说什么。
阿季是开明家庭的小孩,可越是这样,心里越难过、越不舍。
阿季的眼泪簌簌地流,幸好屋里昏暗。她以前从不悄悄流泪,只会哇哇哭,如今却吞声饮泣,不愿叫母亲知道——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结束了。父亲沉疴刚起,差点儿一家离散,她晓得了忧愁惊恐,以前是一株长在无忧河畔的无忧花,如今下了凡。
临走,妈妈给她一枚崭新的银圆。杨绛曾回忆此事:
这枚银圆是临走妈妈给的,带着妈妈的心意呢。我把银圆藏在贴身衬衣的左边口袋里。大姐给我一块细麻纱手绢儿,上面有一圈红花,很美。我舍不得用,叠成一小方,和银圆藏在一起做伴儿。这个左口袋是我的宝库,右口袋随便使用。每次换衬衣,我总留心把这两件宝贝带在贴身。[3]
天暖了,要穿单衣,她把银圆拿出来交给大姐收藏时,银圆已被捂得又暖又亮。
要说她此时就有了坚定信念,或对未来有了清晰的规划,那是附会之言,不过为尊者添花罢了。其实,她就是家教使然,耳濡目染:
我爸爸向来认为启明教学好,管束严,能为学生打好中文、外文基础,所以我的二姑妈、堂姐、大姐、二姐都是爸爸送往启明上学的。一九二〇年二月间,还在寒假期内,我大姐早已毕业,在教书了。我大姐大我十二岁,三姐大我五岁。(大我八岁的二姐是三年前在启明上学时期得病去世的。)[4]
1920年2月,杨绛离开大王庙到了启明,她的心里萌生出这样一股子自豪劲儿,一个劲儿地在心里跟大王庙小学的同学们显摆:
我们的一间“英文课堂”(习外语学生的自修室)比整个大王庙小学还大!我们教室前的长走廊好长啊,从东头到西头要经过十几间教室呢!长廊是花瓷砖铺成的。长廊下面是个大花园。教室后面有好大一片空地,有大树,有草地,环抱着这片空地,还有一条很宽的长走廊,直通到“雨中操场”(也称“大操场”,因为很大)。空地上还有秋千架,还有跷跷板……我们白天在楼下上课,晚上在楼上睡觉,二层楼上还有三层……[5]
在启明的生活正式开始后,她被更新奇的事情吸引,忘记了炫耀。
刚开学,学生返校,只听得一片“望望姆姆”声,意思是“姆姆,您好”(修女被称为“姆姆”,管教学生的都是修女)。新入学的学生纷纷猜测姆姆们高高的帽子到底有几层,那么厚的裙子到底是几条。
一次,天主教徒上山瞻礼,杨绛被准许同行,跟姆姆睡在一起。这下子她可知道了:姆姆们戴着的帽子有三层,裙子也是三条,并不如之前她们猜测的那么多。
启明每月放假一天,称为“月头礼拜”,本地学生可回家。其余每个星期日,学生们都会穿上校服、戴上校徽,排成一队一队,由姆姆带领,到郊野或私家花园游玩,这叫跑路。
这里管绘画叫描花,学描花要另交学费,可学油画、炭画、水彩画;弹钢琴则叫掐琴,这个动词用得真奇怪,为什么不叫敲琴呢?
这里的语言好奇怪,每次吃完早饭、午饭、点心、晚饭,学生们都不准留在课堂里,要到教室楼前或楼后各处游玩散步,这叫散心。吃饭不准说话;如逢节日,吃饭时准许说话,这叫散心吃饭。孩子不乖叫“没志气”,淘气的小孩被称为“小鬼”或“小魔鬼”。
自修时要上厕所,先得“问准许”——相当于现在的“报告”。
小鬼们调皮,自修室的教台上有姆姆监守,“问准许”就是向监守的姆姆说一声“小间去”或“去一去”,姆姆点头放行。但监守的姆姆在看书呢,往往头也不抬就点头了。
小阿季那时大约还梳着羊角辫,乖乖的小模样,“问准许”会小声说:“我出去玩玩。”姆姆也点头,不知道是听不清还是怎么样。几个娃娃互相错开一些时间“问准许”,都被准许后就可以在后面大院里偷玩……
既开明又有纪律,既有纪律又不严苛,杨绛在启明学校的生活也算无忧无虑。
启明是教会学校,杨绛虽未受洗入教,但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爱自己,也要爱别人”,如颂歌中唱的:“我要爱人,莫负人家信任深;我要爱人,因为有人关心。”
她学习英文和法文,想着“每天要为圣母做一件好事”,领取教会学校里老师给予的“圣餐”。不知不觉地,她接触了古老的《圣经》。大姐的书桌上有一本,她在桌旁写作业,一时好奇,囫囵吞枣地看,觉得里面的名字好怪。
多年后,杨绛的美籍女教师哄她上圣经课,读《旧约全书》,发现里面的故事好像都读过,才知道那本是《旧约全书》。
杨绛没有宗教情怀,但经常会在深夜里想起书里一些充满哲理的话。她一生未入教,却穷尽一生,认真地研究灵魂。
她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她的信仰就是从学生时代开始的。在《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中,她这样写道:
只有相信灵魂不灭,才能对人生有合理的价值观,相信灵魂不灭,得是有信仰的人。有了信仰,人生才有价值。
其实,信仰是感性的,不是纯由理性推断出来的。人类天生对大自然有敬畏之心。统治者只是借人类对神明的敬畏,顺水推舟,因势利导,为宗教定下了隆重的仪式,借此维护统治的力量。其实虔信宗教的,不限于愚夫愚妇。大智大慧、大哲学家、大科学家、大文学家等信仰上帝的虔诚,远胜于愚夫愚妇……
一个人在急难中,或困顿苦恼的时候,上帝会去敲他的门——敲他的心扉。他如果开门接纳,上帝就在他心上了,也就是这个人有了信仰。一般人的信心,时有时无,若有若无,或是时过境迁,就淡忘了,或是有求不应,就怀疑了。这是一般人的常态。没经锻炼,信心是不会坚定的。[6]
我们好像能够就此探寻到一点杨绛的思想脉络,我认为她是信仰灵魂不灭的。
这就解释了她为什么能够在女儿和丈夫相继辞世后,以还算平静的姿态,度过余生漫漫十数载。她是不是想着,终有一天,可以于遥远的世界尽头,和女儿、丈夫重新笑泪相拥,痛诉离情?
一到月头礼拜,本地学生都换上好看的衣服,开开心心地回家,小阿季离家远,回不去。管饭堂的姆姆可怜这些留下来的小鬼,把饭堂里吃点心时没吃完的半蒲包“乌龟糖”送给他们,直吃得他们舌厚、嘴酸,可心里还是苦。
大约过了几个“月头礼拜”,一天,大姐把阿季的衣袖和裤腿拉得整整齐齐,带着她和三姐走出校门,乘上电车,在一个地方下车后,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位于汉口路的申报馆。
杨荫杭病愈后,来此当主笔了。
父女们逾月重逢,杨荫杭高兴地说:“今天带你们去吃大菜。”
“吃大菜”,在顽童的世界里是“被狠狠训了一顿”的意思,不是真的吃大菜。真的大菜阿季没吃过。
杨荫杭说:“你坐在爸爸对面,爸爸怎么吃,你就怎么吃。”
一路步行,小阿季握着爸爸的两根指头,小手插在爸爸哔叽长衫的袖管里,莫名的安心。
进了西餐厅,杨绛和爸爸对面而坐。第一次用刀叉,爸爸怎么吃,她就怎么吃,小心翼翼。西餐里的汤是要一口气喝完的,她不知道,喝喝停停。服务生看她停下,便伸手想要撤汤下去,哪料她又端起来喝。如是几次,服务生只好作罢。
就因为这个,回家路上,她被爸爸和姐姐笑个不停。
做申报馆主笔的同时,杨荫杭又重操旧业,做起律师。他一向觉得世上只有两种职业值得做,一是医生,二是律师。
当今做律师不易,勤勉敬业是基本要求,每周工作七八十个小时只是起步。在那个年代,当律师更是不易,有良知的人在黑暗的社会里都不易。杨荫杭又因为做律师得罪了人,家业不稳。
他一向反对置业,因为经营家产耗费心力,一不留神反而变成家产的奴隶;子女因为有了家产,就会“吃家当”,变成不图上进的废物,倒不如没有家产,也许能有所作为。
理是这个理,只是莫说过去,如今能做到的又有几位?
盛世家族往往“百年而斩”,不可能永远流传,就是因为吃老本的不肖子孙祸害基业,也祸祸得自己无本事、无志气。
贾府里,宝、黛闲话。黛玉道:“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宝玉这小子,还不如黛玉有志气。
杨荫杭看得明白,对孩子们说:“我的子女没有遗产,我只教育他们能够自立。”
但租赁的房子不稳定,做不得律师事务所,所以他还是决定买房子。恰恰苏州有一所破旧的大房子要出卖,那是明朝的房子,都快倒塌了。有一间很高大的厅已经歪斜,当地人称“一文厅”。
杨绛回忆道:
据说魏忠贤党人到苏州搜捕东林党人,民情激奋,引起动乱。魏党奏称“苏州五城(一说五万人)造反”。“徐大老爷”将“五城”(一说五万人)改为“五人”。苏州人感其恩德,募款为他建一楠木大厅。一人一文钱,顷刻而就,故名“一文厅”。[7]
全宅共住有二三十家,有平房,也有楼房。有的人家较宽敞,房子也较好。最糟的是一文厅,又漏雨,又黑暗,全厅分隔成两排,每排有一个小小的过道和三间房,每间还有楼上楼下。总共十八间小房,真是一个地道的贫民窟。
杨荫杭用一大笔人寿保险费买下了这座破宅院,拆的拆,修的修,扩大后园,添种花木。屋宇太老,院子阴湿,掀起一块砖,砖下是密密麻麻的鼻涕虫和蜘蛛。杨荫杭悬赏,鼻涕虫一个铜板一个,小蜘蛛一个铜板三个,大蜘蛛三个铜板一个,孩子们捉多赚多。
没多久,虫子都被捉尽,孩子们赚的钱都存在妈妈手里。过些时候,“存户”忘了讨账,“银行”也忘了付款,就成了一笔糊涂账。
杨家定居苏州,杨绛也结束了她的小学时代,升入苏州振华女中念中学。
那年她十二岁。
杨荫杭要子女“有志气”,他不重男轻女,只重视品德修为。
他还主张自食其力,不能不劳而获。假如孩子对某个东西想要得不行,他也只是说:“世界上的好东西多着呢……”
言下之意,一是,你要得过来吗?所以,要学会取舍,看哪些是真正需要的,哪些是可要可不要的,哪些是完全不必要的。二是,想要的东西,要自己努力获得,不能伸手索取。
无论哪一种,对于孩子们都是极其良好的引导。
杨荫杭的“疯骑士”之名虽只是庸人给他扣的帽子,骑士之名却恰切,急人之难,急公好义。在家里,他一点不疯,倒是“凝重有威”,钱锺书对岳父的印象是“望之俨然,接之也温”。杨家的孩子们有福,有一个好父亲。
女儿天生跟爸爸亲,在家的时候,阿季爱拣爸爸写秃的毛笔练字,早饭后,给父亲泡一盖碗茶,父亲饭后吃水果,她给剥皮,吃干果,她给剥壳。
饭后歇午,孩子们都作鸟兽散,爸爸叫住阿季说:“其实我喜欢有人陪陪,只是别出声。”她便陪在午睡的父亲身边,静静看书,不出声。
冬天,她给父亲屋里的火炉添煤,轻轻夹上一块,姐姐和弟弟、妹妹常佩服她加煤能不出声。
大家庭里的女人最不好做。男人可以以公务为名,对家务少管甚或不管,女人却逃不得:一日三餐、四季单棉、床上铺什么单子、地上铺什么砖、冬天烧什么柴、餐桌上谁爱吃甜谁爱吃咸……杨绛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忙人。
有一年冬天,晚饭后,忽然刮起大风。母亲说:“哎呀,阿季的新棉衣还没拿出来。”于是叫人点上洋灯。阿季哭了,却不懂为什么哭——她是识得这个“情”字了,感动得哭。
唐须嫈还有两个小姑子。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大姑子、小姑子最是夫家难伺候的主儿,所以《红楼梦》里,嫂嫂李纨会戏嘲黛玉说:“真真恨得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杨家的两个小姑子算不上千刁万恶,但也是骄纵的大小姐,她们既不关心家事,也不分担辛劳。
杨荫榆见嫂嫂整天忙里忙外,却说如果自己动手抹两回桌子,她们(指女佣)就成了规矩,从此不给抹了,所以杨家的佣工总因为“姑太太难伺候”辞工。这个辞了,就要另找一个。谁知道下一个什么脾气、什么性格、手脚干净不干净、干活利落不利落?找一个好的佣工难,而这又是唐须嫈的活儿。
父亲给阿季做了一个好读书、自立自强的样板,母亲给阿季做了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的样板,小阿季就这样一点点成长为杨绛,成长为钱夫人,成长为杨先生。
唐须嫈是上过学的人,若难得有闲,做一回针线,也会有心情从针线筐里拿出《缀白裘》来看。临睡又爱看看《石头记》或《聊斋志异》,新小说她也爱。
有一次,她看了几页绿漪女士的《绿天》,说:“这个人也学着苏梅的调。”
杨绛笑着说:“她就是苏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