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困龙
“能够活着就已是老天爷仁慈了,哪还有那么多的机缘等着人白捡?娘亲临终前叮嘱过我,让我好好活着,莫偷莫抢,莫要介入他人因果。我救不了你,也没能力救你。便收你九枚铜钱,帮你合眼,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青衫少年仰首凝望了一眼那十丈岩壁上俏立的金桂后便半蹲于地,用那消瘦的手在还算热乎的尸体上摸出了九枚铜钱,这才将死不瞑目的男子合上双眼。
这又是一个为了寻找所谓的机缘而失足摔死之人。
随后,少年便背起竹篓快步走出大山,可要早些赶回镇上才行。天黑之后便有邪祟出没作恶,住在桃花巷口的陈望生他爹娘便是葬身于邪祟之腹,死得不明不白。
这座被暮色困住的小镇乃是大胤王朝一边陲小镇,唤作“桐庐镇”。小镇比邻雁归、神荡两大山脉,若从九天之上俯瞰,便会发现雁归神荡如龙身,桐庐小镇如龙首,隐有潜龙腾渊之势。
小镇因百十年前发现琉璃矿脉而变得繁华,可成也萧何败萧何,能容纳天地灵气的琉璃的争夺让这座小镇的人心支离破碎。待到琉璃采尽、各方势力撤去后,小镇也由盛转衰,破败不堪,终被世人淡忘。
如今镇上还长住的居民也就七百余户。时常也有淘金者来碰运气,只是看着这被践踏过的衰败模样,便知没多大油水可捞,只得失望而归。
不过稀奇的是,今个儿却来了好多的外乡人,比十年来所见的加起来还多。
老叟,壮汉,稚娃,妇人,甚至还有精怪……这些个相貌迥异、形体诡异的外来客杵在镇外,不知是在等人,还是忌惮黄四娘家养的那条会咬人的疯狗,竟都不敢越雷池半步。
青衫少年还没靠近,便引来众目审视,或冷笑,或讥诮,或淡漠,他只觉呼吸都有些窒息,只得硬着头皮,草鞋一提,加快脚步穿过人群。
“王叔,这些都是武道修炼者吧?他们来我们镇上做什么?”
少年隔着院落篱笆好奇地询问看守小镇镇门的王鼎福。其实昨日就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他还为一个腰悬流剑、面容俏冷的女侠指过路。
“还能作甚?定是听信了什么小道谗言,来咱们镇上找机缘呗。也不想想,若真有机缘,早就被咱们给收了,哪里还轮得到外人?”
王鼎福嗤鼻一笑。人到中年便已谢顶,又顶着个大肚腩,肥胖的身子陷进竹子编织的躺椅上,在落日的余辉中打着盹,说不出的悠闲惬意。
他本是朝廷委派在此的九品监采官,只是如今琉璃耗尽,他便失去了作用。而朝廷对这种芝麻小官儿也不在意,于是他和小镇一样被渐渐遗忘。
从青年的意气风发,到中年的心灰意冷,他用了二十年。
“小叶子,喝口热汤去去寒呗。”
一名长相清秀的襦裙少女从屋里走出,双手端来一碗冒着浓浓肉香的热汤,亦嗔亦笑,眉目传情。
“不用不用,我还要赶紧把草药送去药铺,回头见。”
少年脸色一红,加快步伐逃离。他曾见少女将一只活生生的蛤蟆丢入缸中熬制成汤,而汤炉四周还散落着蜈蚣、蜘蛛等毒虫……如此恐怖之汤,他可无福消受。
“这个叶暮笙,真是气煞人了!”
见少年躲她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襦裙少女俏脸骤然一寒,气呼呼地将汤碗搁在院中的石案上,不悦地看向镇外的那些外来客,微微提高了音量,“一枚【通天符钱】一碗汤,今日限量出售十碗,先到先得。”
【通天符钱】蕴含天地玄灵之气,可用来修炼,乃是修行界的硬通货。
少女是王鼎福的女儿,自六年前母亲孟氏病逝后,她便接过这熬汤的事业,被人亲切地称呼为“孟小娘”,待到亭亭玉立可采撷之时,便改做了“孟娘”。
说来也奇怪,镇上谁若中了邪、失了魂、着了魔,只要喝上孟娘亲手熬制的汤,包管药到病除。
而对这些外来修士而言,唯有喝了此汤,进入小镇才能辟邪保平安。当然也有不信邪的,但大多都付出了血的代价。
“快将热汤拿来……”
一名虎背熊腰大汉急不可耐地拍出了一枚响叮当的符钱,粗鲁着嗓门喊道。
“那么大声作甚?本姑娘没耳聋!你这傻大个排最后!”
孟娘衣袖一拂,将符钱收了,没好气地瞪眼道,这是将从少年身上积攒的怒气都发泄到大汉身上了。
而慌逃的少年并不知自己又一次错过了一段姻缘。
他将药材拿去镇上唯一的药铺换了四十文钱后便美滋滋地回家。
“叶暮笙,你这身子骨太瘦弱了,再不吃肉可就要被风吹跑啦。我刚捕了一只五彩锦鸡,便宜些卖你了。”
刚走到巷口岔道,便见一个锦袍都破了一个洞的小胖蹲在他自家大宅的屋檐上,手上提着一只半大不大的小野鸡,鸡屁股上插着几根还未褪去的杂毛。
屋檐下则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朴素的衣着也掩不住那粉雕玉琢如瓷器儿般的可爱长相。
青衫少年瞥了一眼那什么五彩锦鸡,撇嘴道:“有多便宜?八文钱我就要。”
“小叶哥……锦鸡可爱,要养,养,不准吃……”
女孩睁着懵懂的大眼睛。
“阿狸,你别打岔,这鸡今个儿必须卖,不然咱们喝西北风啊?”
胖子立刻打断了女孩的话。他眼珠子一转,装着一副肉疼的表情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这砍价也太狠了。这样,四十文钱你拿走!这都有半斤重了呢!”
生在桐庐镇原本富裕的家庭,陈望生本也能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日子。只是两年前父母被邪祟吃了,下人见他年幼便起了歹意,卷了家产逃之夭夭,故而他的好日子也就一去不复返了。好在老宅还在,倒也能为他遮风挡雨,至少三五年内,他还能继续坐吃山空。
而跟着他的女童并非他的妹妹,乃是去岁冬日里来的乞讨者,爹娘都冻死路边,胖子觉得吧,自己正好缺个童养媳,便收养了她。
女童倒是有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唤作“彩璃”,胖子平生不爱读书,又嫌此名太过文绉怕不好养活,便给她起了一个“阿狸”的小名。
“你糊弄谁呢,除去那蓬松的羽毛,最多也就一两肉,给我打牙祭都不够。四十文钱都能买五斤精米了。”
一向精打细算的青衫少年哪会这么轻易上当,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
“吝啬鬼,你攒一辈子的钱也娶不到婆娘。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胖子恼羞成怒,骂咧咧目送少年离去。
不过少年走的很慢。深知胖子德行的他自然是在等,等胖子叫住他。
他也是好几个月没闻过肉香了。今日收获不错,犒劳一下自己的五脏庙也说得过去。他的心理价是十五文钱!
只是少年命运多舛,机缘总是会以各种方式与他擦肩而过,可求不可得。
一个模样俊俏的锦衣公子左拥右抱,携着两个美婢走来:“这鸡崽子不错嘛,本公子要了。”
胖子眼珠子一瞪,来者面生,非富即贵,此时不宰,更待何时?
他便坐地起价,缓缓伸出一指,在一两和十两之间天人交战了一番后,一本正经道:“童叟无欺,一百两!”
“小胖,你刚才不是说三十文吗?”
锦衣公子面有愠色。
并非买不起,只是被人当猪宰,这心里可不痛快。
“那是卖给叶暮笙的。而你是外乡人,这价钱当然不一样。”
小胖努了努嘴,指向少年离去的背影。能坑一笔是一笔,坑不了,回头打个折扣卖给叶暮笙呗。
“好!不过本公子没带那么多银子。这一枚【通天符钱】赏你应该够了吧。”
锦衣公子面色一滞,不过很快还是笑了起来,指使侍女给钱。
“公子果然阔气!是来寻机缘的吧。小镇东边有条溪河,底下有一尾七色锦鲤,胖哥我蹲了三个月都没抓住,人人都说鲤鱼跃龙门就能化龙。公子若是逮住它,这龙缘不就来了嘛。”
紧紧握着【通天符钱】,胖子乐得合不拢嘴,两眼发光,野心也在膨胀。他吃不了武道的苦,但若能用这【符钱】让自己与天地架起桥梁,打通通灵穴,引气入体,他便可修炼灵术、道法!
“再给你一枚【通天符钱】,你我两清不欠!”
锦衣公子顿时心花怒放,又匆匆付了一枚【通天符钱】后就带着侍女朝溪流方向疾步掠去。
南唐小镇自成一方小天地,两千年来有各教圣人轮番坐镇,他们身为外来客,可无法直接从小镇居民手里强抢机缘,但却可以用交换的方式!
机缘这不就来了吗!
而且一来就是两桩!
青衫少年并没走远。他嘴角一撇,心道这个小胖又在瞎忽悠人了。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也不好说什么。
再说了娘亲临终前千叮万嘱,不可沾染他人因果。
镇上的小溪不过是因为琉璃矿的原因,会在日暮中会泛起七彩光辉。普普通通的鲤鱼便染上了七彩之色,也就糊弄一下外乡人而已。
青衫少年回到家,便收拾破败的老宅,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并不为过。
看了一眼天色,再有两个月就要入冬下雪了。
少年心中微微惆怅。
手中没有余粮,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渡过这个寒冷刺骨的冬天。其实每年的冬天,对他而言都是一场和阎罗王比拼耐力的煎熬。
“爹、娘,保佑我能通幽唤灵!”
少年给父母灵位上了香,然后便去了柴院,取来八枚小石子,在那棵枯了的桃树下,依照某个顺序依次摆好。
随即,又从怀中取出一枚弥足珍贵的【通天府钱】,紧紧拽于手心。这可是他省吃俭用攒了三年才从青云观的瞎眼老道手中换来的。
少年收敛神念,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一炷香时间过后,他睁开了眼睛,失望透顶。
这大半年来,他每日通幽引灵,但没有一次成功。看来他确实没有天赋资质,无法与天地沟通,成不了道法灵师。
至于武道……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他却连个师父都没。每日里也只能瞎糊弄一番拳脚,自然是感受不到什么天地玄气,唯一的好处倒是可以通筋活血,倒也练出了矫捷的身姿。
至于读书?
城东倒有一座乡塾山院,但不是他这么一个连肉都吃不起的穷孩子能够觊觎的。倒是那位教书的先生客客气气和和善善。
罢罢罢。
娘说了,做人不能太贪心。还是安分守己当个山野村夫吧。若能像小胖那样也捡一个女娃,养大了当媳妇那就再好不过了。
而他的这番心愿,似乎还真被苍天聆听到了,竟给他送来了一个女子。
手中的【通天符钱】微微一亮,阵法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身影——一个女子的幽幽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