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鲁智深之悟
李云龙晓得他觉醒后世记忆之事骇人听闻,自然不会提起,只把自家当作陆谦。
也不提和高衙内合谋,只说高衙内听说自己和林冲是好友,因此拿出钱,让他去请林冲喝酒,缘由是此前不认得林冲媳妇,一时得罪,拜托他做个中人,大家说破无毒。
改编罢开头,李云龙转入真实,当年横行晋西北的豪气渐渐溢出:“他娘的,谁知那小畜生嘴里说得漂亮,竟然暗地里派了人去找我嫂子,骗说林兄晕死在我家,我嫂子一个妇道人家,听说老爷们儿倒了,岂有不慌乱的?不明就里便急急赶去,正中了那小畜生的埋伏!狗日的,他个小畜生,撬开了老子的锁,躲在老子的房子里,一心想做那不轨之事!”
老李此人文化虽然有限,却是个说故事的好手,绘声绘色、抑扬顿挫,便是拿“声台形表”做要求,也堪称面面俱到。
一众泼皮听得无比投入,掐拳头、瞪眼珠,呼吸都屏住了,鲁智深更是厉喝一声:“洒家活撕了这直娘贼!这狗贼,端的得手也无?”
李云龙一摆手:“自然不曾!多亏了我兄长家那小侍女,是个忠心护主的好娘们儿,满街里飞跑着寻我哥哥……我当时在楼上听见,肠子都气炸了,这他娘的是要在老子头上屙屎撒尿啊!兄长若是真个误会,我他娘的满身是嘴也难说清,当即便跟着下楼,要杀了这畜生,彰我清白!”
鲁智深听得双眼圆瞪、鼻孔大张,不由自主带入了李云龙的视角,想到自己若被兄弟误会,解释也解释不清,不由怒火狂涌,一拍大腿道:“杀!好畜生,腌臜泼才,不杀不足以解此大恨!”
李云龙便说自己赶到场景,高衙内如何跳楼,自己如何动手,如何出掌、如何起腿,听得鲁智深连呼痛快,那干泼皮也都一个个涨红了脸孔,如痴如醉,仿佛置身当场、暴打高衙内的乃是自己一般。
“老子当时反持这匕首,照那厮心窝子便是这么一下!唉!可惜我那兄长,唰的一下,握住了刀刃,顺势扯倒我,放了那小畜生跑路……”
李云龙说到这里,鲁智深勃然大怒,飞起一脚,把一面桌子踢得粉碎,双眼冒火,咆哮道:“林教头怎地如此窝囊?便杀了那厮又何妨!”
破皮们也是齐齐叹息,都怪林冲太过心慈手软,平白放跑了仇人。
李云龙叹一口气,轻轻摆手:“大和尚,不是这般说!”
他把自己和周围众人一划拉:“你看譬如小弟做个虞侯,你乃是和尚,这些小兄弟都是泼皮,各不相同,其实却是一般,尽都是身无长物的穷汉,除了这条性命别无牵挂,若肯舍了命时,便是皇帝也敢拉下马踹上几脚,因此似你我之辈,只消自家不怕死,谁敢让你我受辱?”
鲁智深听他说的豪气,大是认同,连连点头:“正是,哪个泼才若要辱没洒家,洒家豁出这条命,也同他周旋到底!”
他这时看向李云龙,如视知己,眼神愈发热烈。
李云龙却道:“我兄长却和你我不同,他毕竟有家有业,有媳妇儿有亲人,这些东西,平时不觉,真要豁出去时,便似绳索般死死缠住了他手脚,哪里能够随心所欲?”
鲁智深本是有慧根的,听他这一番话,心中不由一动,诧异道:“兄弟,你这番话却是高明的紧,家产媳妇,看似是受用了,其实却是看不见的绳索,捆住多少好汉不得畅意!”
他把两手比在胸前,一低一高,把那低的一晃:“我们这些光棍汉,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只一条性命,因此无牵无挂。”
又把高的一晃:“林教头这般人物,有宅子有官职,又有媳妇,将来还要有孩儿,因此便容易受人制辖。”
再把低的手放到高手更高处:“这里则是高俅之类,他一个个权大势大,林教头若敢不服他,拆你房屋、夺你婆娘,你便拼命,他也有的是人马替他效力。因此林教头怕他,不敢伤他的狗儿子。”
李云龙一乐,连连点头:“好个大和尚,端的见识明白,岂不正是如此?”
他这人上课头疼、看书犯困,理论水平也自有限的紧,鲁智深则是外粗内细,天生慧根,两人一个一知半解,一个一点便透,倒是说得格外投契。
鲁智深把两手一高一低比划着,口里道:“这个世道,他管着他,他管着他……”
他那意思,是高俅管着林冲,林冲管着底下那些穷汉。
他两个说得入港,一群泼皮却是如听天书,张三忽然在一旁叫道:“不对吧?林教头乃是禁军教头,管管禁军也还罢了,如何管得了俺们?”
鲁智深不屑道:“真正蠢材!洒家这个手掌,却不只是表示林教头一人,那些县令、捕快、衙役,乃至有钱的财主、地主,还有譬如我们大相国寺的方丈,都在这里站着,他们岂不是正管着俺们这般穷汉?”
泼皮中另一个为首,“青草蛇”李四听罢,满脸苦相道:“怪不得活得不自在,原来上面有这么多活爹,俺们岂不是生来的苦命?”
鲁智深若有所思摇摇头,皱眉道:“却又不然!你似咱们喝酒行的酒令,譬如那杠子老虎鸡,杠子打虎,虎吃鸡,鸡吃虫,虫咬杠子,循环往复,这才合乎天理,据洒家想来,穷汉正合克制高俅,便似虫咬杠子一般……”
他说到这里,两道浓眉一扬,提声呼道:“啊呀,洒家现今真个明白了——似林教头那等处境,官儿做着,婆娘睡着,如何舍得当反贼?倒是本来就穷的只剩一副光身子的,你若不容俺活,岂不拿出性命同你大弄?”
李云龙不由瞪大了眼,心想这和尚果然聪明无比,这要是有机会接受一下赵刚的教诲,岂不活生生又是个做政委的好人选?
忍不住接口道:“穷汉们失去的只是枷锁,获得的却将是整个世界!”
轰!
鲁智深双眼光茫大亮,虽然不能尽懂李云龙这句话的意思,却觉得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极为猛烈的燃烧起来,照的肺腑间一片光辉。
他猛挺起胸膛,嘴里因激动而有些磕巴:“当初郑屠那厮有产有钱,仗着财势欺负好人,洒家虽打死了他,世间却还有无数郑屠,更有无数贪官恶霸,比郑屠更为可恨,洒家每每思及,便觉得这世道糟糕透顶,可是现在想来,洒家这等人,本便是这些仗势欺人之辈的克星!”
张三等人面面相觑,虽然不大明白鲁智深意思,却都觉得一腔子血渐渐热切起来,胡乱思索一通,又忍不住问道:“师父,可是这世间恶人无穷,你的禅杖虽然厉害,却又岂能打杀尽了?”
鲁智深还未说话,李云龙挺身而起,高声道:“世间恶人虽多,好汉难道少了?大和尚杀得恶人,老子便杀不得?你们一个个,真要豁出命、放开胆,你们便杀不得?”
鲁智深仰头大笑:“不错,不错,正是我兄弟这话!洒家现在明白了,这个世间本是乐土,正是有那无数腌臜的鼠辈,方才弄得脏了臭了,让好人难活难挨,若是世上的好汉子都明白这个道理,大家联起手来,杀那些腌臜秽物一个干净,这天地岂不重新洁净了?世间好人,也自都得好报!”
他这一番话,铿锵掷地,李云龙心中一凛,猛想起赵刚曾提起过,一位大人物对《水浒》的评价:“梁山的好汉,都是些不甘受压榨、敢于反抗的英雄。”
一颗心不由得砰砰乱跳,心中暗暗想道:怪不得老子忽然觉醒过来,莫非正是要我来开头,引着这些铁骨铮铮的好汉,把这腌臜天地洗出一片晴朗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