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五月,春深入夏时节。
珈蓝山的梅雨来的似是比别处早些,春风甫一甩尾,阴沉天际滚过几道闷雷,檐上便滴滴答答的落下豆大的雨来。
谢初梨百无聊赖的坐在长廊上发呆。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练过剑,山路湿泞不好外出,天天守在观子里闲的发霉。人虽无聊,蚊虫却猖狂,袖子挽着,不消半个时辰手肘上又被咬了鼓囊囊的红包。她漠然的抓了抓,止不住的痒,索性手下使了点力气,指甲在细白的小臂上划出一小块鲜艳的红痕,紧紧一磕磕破了点皮,火辣辣的疼,好歹是没那么痒了。
有风吹过,山里湿气重,天却沉闷,薄衫之下硬是捂出一点黏腻的汗,手一伸都是满指潮湿。她干巴巴的在这里坐了一下午,隐隐听见老头房里压低了的短促且急的咳嗽声,心算着这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几阵。
老头病了,说是上一个冬天的伤寒没好利索,在床上躺了几天发了几身虚汗,低烧经久不退,咳起来撕心裂肺,谢初梨天天勤快的煮粥熬药,一碗一碗的送到老头窗前,老头捏着鼻子按时喝了几贴,也没有半点随着春夏交替好转起来的迹象。
老头的咳嗽又咳过了,依稀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谢初梨起身去了厨房,厨房里炖了冰糖梨水。梨是去年山里采的野梨,皮薄汁甜,老头给她切片晒了一小包,无事之时嚼着当零嘴吃。老头一病,这些梨片也算她能想到的物尽其用。
她盛了一小碗,端到老头的房间。房门虚虚掩着,房里没掌灯,甫一推开门,清亮天光撞破一室昏沉寂然,半明半暗。老头处身于暗的那一半,薄被裹得严严实实。
她瞥了一眼地上的痰,黏黏糊糊的一团,鲜血一丝一缕。
“师父。”
她假装没有在意,走过去推了推谢老头的肩,道,“我熬了汤,你喝两口。”
谢老头沉沉的“嗯”了一声,翻过身支着手臂勉强坐起来,平时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乱蓬蓬的披散着,眼睛睁的像条缝,那双可以提剑闯江湖的手,握一只碗都在发抖。谢初梨吸了吸鼻子,强装镇定的扭过头去看投在地上的一缕光亮,内里一阵翻天覆地的心酸。
好在老头还能喝汤,她安慰自己,总算不是太糟。
“阿梨——”
老头把碗搁到一旁,谢初梨扶着他小心躺下,又摆了摆手,哑声道,“自己去弄点吃的,不用管我。”
“要不——”
谢初梨趴在床头,迟疑片刻,小声道,“师父,明天我去山下给你找个大夫来吧,好不好?”
“甭费那功夫劲儿,我一老头知道自己的身体,再捂两天就好了。”
老头索性又转过身背对着她,恹恹道,“行了别在这里呆着了,扰我清净。”
“知道啦。”
谢初梨端着空碗走到门口,又回头,“那我走了哦师父。”
见老头不做回应,也便轻着手脚出了门。
翌日,大雨初霁。
谢初梨一脚走出门,就看见谢老头背对着她站在院子里,还是披着老旧的长袍,头发却齐整的束好了,他也没有动,就是直挺挺的站着,没由来的像是一棵矗在悬崖边上的老松。
“师父?”
谢初梨出声道,“你干嘛呢?”
谢老头转过身来,看着精神头好了很多,手上握着一把长而笔直的长剑,只道,“看着。”
话音未落,已拔剑出鞘。老头的身手很快,剑锋劈过虚无凌空转折,身姿行云流水轻若鸿雁,流光剑影里恍然有了话本里年轻侠客的意气风采,怎么看都不该是一个坐守空山的耄耋老人。
谢初梨一边目不转睛的看,一边暗自思衬,就算是个老头子了,也是她打不过的那一种。
“怎么样?”
剑身铮鸣入鞘,谢老头已经收手。
“好!”
谢初梨走过去,热烈鼓掌,“师父厉害!”
“巧言令色。”
谢老头手一抬,用剑柄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又道,“我是说这把剑。”
谢初梨摸着额头眯眼笑道,“我又不懂这等兵器,师父厉害,剑自然也是好剑呀!”
“的确是好剑。”
谢老头细声沉吟,反手把剑一横推到她的面前,淡淡道,“从今往后,它是你的了。”
“我...我的?”
谢初梨搓了搓手,想接又没敢接,只小声推脱道,“其实我的剑也挺好使得...”
“这是当年我随身的佩剑,虽不比巨阙湛卢,却也是稀世精铁所铸,绝非寻常死物能比得。”
谢老头抬了抬眼皮,又推了一下,道,“你是我唯一的徒弟,做师父的没什么好给你的。拿着呗?”
说的有理有据。
“谢谢师父...”
谢初梨毕恭毕敬的接过。她没有摸过真正的剑,甫一接手便是掌心一沉的分量,皮肤相贴之处冰凉入骨,剑鞘纹饰古朴,垂着一串青松石穗子,手上稍一用力,剑身轻吟出鞘,锋芒锐利逼人。
“师父,你真的送给我啊?”
她随手一挽挽出一道明利剑花,怎么看怎么欢喜。
谢老头一捋胡子,淡然道,“你此番下山,自是需要武器傍身。”
“下、下山?”
谢初梨一愣,慌忙问道,“什么下山?”
谢老头注视着她,喟然叹道,“师父老了,你长大了,不能跟我一个老头子死守在山里,总该去下面走一走看一看。”
“为什么不能?能呀!我们不是说好了?我还要给你养老呀!”
谢初梨两眼一酸,抱着剑忙不迭道,“师父!我以后会少吃一点儿,不会闯祸,好好练剑,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她拽着老头衣袖不松手,含着眼泪差点就跪下了,“我这剑也还没学完呢,你别赶我走呀!”
“你看看你——”
老头一拂袖把她拉了起来,轻斥道,“这么大个姑娘了还哭哭啼啼,出息呢!”
谢初梨一扁嘴,委屈道,“没有出息。”
“我不是赶你走。”
老头长叹了一口气,颇为语重心长,“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什么玩意儿没有见过?我累了,也厌倦了,所以想留在这山里安安稳稳的过下半辈子。但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天资根骨皆为上乘,总该出去长长见识。至于你的剑法,以你现在的修为,够你花的了。”
他顿了顿,又探头问道,“那天我听见你和李照在房顶上谈天了,你就不想看看他说的建安城烟火?”
谢初梨脸一红,道,“想啊...”
谢老头拍了拍她的肩,道,“既然想,那便去看看。”
“可是师父,你那么大岁数了,一个人住在深山老林里——”
谢初梨越想越担心,忍不住眼泪汪汪,“万一被野兽叼走了怎么办?万一有个病了痛了怎么办?连个相互照应的人都没有,这真的是太惨了...”
“你这臭丫头——”
谢老头随手给了一记板栗,“这是咒你师父呢?”
谢初梨抹着眼泪,“我不是,我没有...”
“行啦。”
谢老头手一背,耐心道,“你师父是年纪大了,可是老当益壮,你在我手底下还不见得能过三十招,不记得上回那群小崽子是怎么被我打跑了的?”
谢初梨想起上回她和李照被黑衣杀手追的走投无路,是谢老头站出来一招之内把他们打的屁滚尿流,诚然是货真价实的老当益壮。
她点点头,“记得...”
“山下的江湖不比珈蓝山,遇事待人谦逊些,不可耍泼撒野任性妄为,也放机灵点,别吃了闷亏。天冷多加衣,饿了要吃饭。闯荡江湖的本事我已经教给你,接下去的路靠你自己走。”
老头又摸了摸她的发顶,道,“等你哪天看透了那个江湖,还可以再回来。我这把老骨头总归是会在这里等你的。”
一番体己话听的谢初梨想哭,吸着鼻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师父。”
“去收拾东西吧。”
老头捂着嘴低咳了两声,道,“走的时候我就不送你了。”
她目送着老头回了房,房门徐徐合上,才回自己的房间去收拾行李。
她没有什么金银细软珠宝首饰,收拾起来倒也方便。挑拣了几件换洗衣衫,老头缝的兔毛袜子也妥帖收起,包在蓝纹包袱里扎好,临出门前才看见枕头边上压着的一小只素色荷包,打开一看是一锭银子和几枚铜板,大约是老头留给她的全部积蓄。
她背着小包袱走出观门,老头果然没有来送她。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师父,我走了。”
凉风穿过空落落的院子,谢逐英站在白云观的牌匾上叽叽喳喳。
没有人声回应。
她仰头,对着苍劲有力的三个行书大字,又道,“我走了。”
这一句话,说给生活了十九年的白云观,也说给在白云观生活了十九年的她自己。
远山云雾缥缈,身在山中,脚下山路泥泞。
山脚下依稀有樵夫在唱歌,粗粝的嗓音萦绕在山里,难言的苍凉寂寞。
她背着包袱提着剑往前走。一步一步走,一步一步远,再回头,白云观已经看不见了。
她捏了捏剑,鼓着勇气继续往前走。
下了山便是老头说的江湖。
江湖虽大,心有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