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之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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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内八荒

打从有记忆起,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很早以前,母亲时刻都在我的身边,我和她一起沉在深深的水底。母亲用柔软的鳞片和羽毛紧紧包裹着我,那是难以名状的漂亮羽翼,即便大泽深处混沌的泥水和岩浆也污染不了它们的清白。可惜我并没有。

记忆里,母亲的怀抱温暖舒适,常常让我忘记睡去了多久。但只要醒来,母亲就会拉着我游出水面觅食。

出水时,有时是日出,有时是月落。母亲总能为我衔来新鲜的甘露或者清泉,那些纯洁的水滴晶莹剔透,顺着她的双唇滚落我的喉间,每一颗都巨大饱满,吃下之后通体畅快,只想潜入水底,再次沉沉睡去。

睡觉,出水,这就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全部的生活。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这里是哪,更不知天地是何处。

母亲说过,在我出生很久很久之前,她就生活在这片大泽。可她也说不清到底是多久,这大泽又到底是哪里。她的一生从没离开过这里,只知道大泽西南和东北各有两座高大绵延的山,北部是一片稠密的森林,像屏障般拱卫着这片湖水,东南侧还有一处深谷,一般的飞禽走兽难以逾越。

总之十分安全。

不过,母亲很喜欢讲一个故事。那是从她的母亲那里听来的往事,是说这片大泽曾来过一个巨人,那家伙比山还要高,一路走到水边,刚开始脸都看不见,只有头发从云端垂下。等到他俯下身体,才看见巨大如黑洞般的嘴,一瞬间就把湖水吸去了一半。要不是母亲的母亲早一步离开,恐怕早进了那家伙的肠胃,也就再也没有我们。

母亲说,那巨人喝饱后摇晃而去,巨大的脚掌踩平了周围的山峰,只剩下这西南东北两座高山得以保留,而他俯身饮水的地方,因他的重量压迫沉陷,后来才变成那幽暗的深谷。

这是曾经每次睡前母亲都要讲的故事。我一直不知真是假,毕竟我后来见过的人都极其渺小。可我却相信,若真有那样的巨人,他跑来这里贪婪饮水,是有道理的。

因为这片大泽的湖水的确非常神奇。它越到深处越稠密,且微微发热,水质结实,潜身其中就像钻进怀抱,四面环绕,紧紧包裹,总之非常舒服。

更特别的是,在这样的水中沉睡,每次醒来,这世间就突然换了模样。

有一次,我清楚记得,不久前曾在岸边发现了一片繁盛的桃林,上面挂满多汁的蟠桃,甚至我在梦中还回味那口感。

可当我再次醒来,钻出水面,凭着记忆寻找,那片桃林不仅变成了一处沼泽,还遍地是黑色丑陋,长着老鼠脑袋的大蛇。

这曾让我感到困惑,直到后来某次,我又从沉睡中醒来,看到母亲那温柔的翅膀和身躯,已化作黢黑水底的一摊白骨时。我这才领悟:

或许这水有神奇的功效,水乡一梦,世上早已千年?

讲到母亲的离开,我并无悲痛,相反她的骸骨真是美味神奇之物。

不知是不是浸泡太久的缘故,她的骸骨酥脆松软,还记得吃掉最后一根骨头时,我感觉整个身子都变轻了。轻轻一跃,瞬时就穿出大泽,升入云端,再也不用缓慢游动,只在岸边觅食了。

“待到时机成熟,吃掉我的骸骨,你就能真正长大”

果然母亲说得一点也不错。

真正长大之后,我发觉自己的身体还有更多变化。

即便潜在水底,只要我后背的鳞片突然开始震颤,我就知道水面之上的太阳已经归家,月亮正在升起。而如果是天降暴雨,水位抬升,或者周遭的群山将要移位,大地开始崩裂,那我的手一定会蜕皮,尾巴还会不自主地抽搐。

到后来,这种感知外界的能力越来越激烈,有时候,哪怕是附近有甘露和瓜果即将成熟落地,我的胡须也会轻微颤动。

至此我也终于明白,为何母亲总能毫不费力地带我找到食物。

母亲曾经嘱咐,就算食完她骨肉,我仍要为了成长而大量睡眠。

可自从身体有了这些新的变化,谁又会甘心整日沉在无聊的湖底呢?

于是,有一段日子,我细心筹备,仔细思索。每当夜晚来临,我后背的鳞片开始轻微颤抖,我就会马上蹿出水面,不再只是为了觅食,而是盘旋于这片大泽周遭,探索周遭的景物,刚开始只在着周遭,后来就想去更远的地方。

外面世界的诱惑远大过了湖底的梦乡,我一门心思筹划着自己的第一次远行。自打有了这个计划,我就睡不好觉,吃不好饭。满心都盼着要去游历这世间。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我才从一个少年那里知道,这钩子般的心念,是一种叫作“欲”的生物。它由心念而生,寄生于宿主灵魂深处,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怪物。

说回我第一次远行,是向西。

我筹划了很久,经过连续几次睡眠,仔细研究了周围的地形,生物,有没有危险。又调整饮食,休息,养精蓄锐,这才定好计划。在周遭探索的经验告诉我,夜晚是最好的出行时机,岸边很多生物都在此时沉沉睡去,能避免很多干扰。且夜晚多风,乘风而行,比我自己使劲儿要快得多,但不能有雨,雨水会让视线模糊,也不能乌云蔽月,因为我发现附近的山腰有很多参天的巨树,如果光线不足,很容易撞在上面。

盘算好一切,我在湖底静待,等到后背刚发出震颤,我就向水面前进,月亮投下毫无遮拦的影子,水面没有降雨激起的涟漪。确定好这一切,我才猛地扭动身体,一跃而出。

果然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我扶摇直上直抵云层,向着之前认定的西方前进。之所以向西是因为西边的山峰低矮,山势缓和,而东北的那座山却像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墙,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力气飞跃它穿云而过的峰顶。北边的密林里有很多奇怪的飞鸟,我不敢过,而南方的深谷总是飘荡着幽幽的瘴气,根本看不清前路。

我一开始贴着水面前进,清风丝丝划过身体,再逐渐提升高度,没费什么力气就越过了西南那座拱卫大泽的高山。

沿着山脉的经络一路向西,首先见到的是一条波涛翻滚的黄色大河,它向东去,很快又被一座苍翠的小山从当中隔开,可以看到其中一部分细流汇入我居住的大泽,另一部分则向远方继续流淌。

在那座小山上,我记得有一种红白相间的花朵长在黑褐色的树上,那树还结一种外形圆润的红果子。我想矮身品尝,可却碰上一群浑身花斑,长着豹子尾巴的猴子,叫喊着朝我投来石块,我只好失望离开。

顺着黄色的河流继续向西去,数不清的高山连绵不断,我尽量飞低一点,好仔细看看那些前所未见的新鲜景色,虎豹鱼虫,草木金石。

我记得一种舌头一样的长在小溪水底的草,不慎触摸就会缠住手足。

还有一种散发臭味的树,长满尖刺,果实却异常香甜。

我见到只有一条腿一只翅膀却动作灵敏的鸭,想抓都抓不到。

还有一种白头红嘴会在水面飞行的鱼,只要在太阳落山时于水面上等待,它们就会自己跳进我的嘴巴。

有的山峰完全被金石包裹,日光之下哪怕很远也会闪闪发亮,是很好的路标。

还有的山峰滚烫发热,寸草不生,到处都是黑色的,被火焰包裹的石头,这种地方常有气流,借力可以飞得更高。

总而言之,这世间的玄妙可比大泽的水底有趣太多。

我一开始就只是这样浑浑噩噩的四处乱晃,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日后再想,这第一次懵懂的远行,多亏了那个叫石夷的家伙。

他住在往西更北的一个山洞里。要去那里,得先经过一处双峰不能合拢的大山,它的东面有一处深渊,正好是那条黄色河流发源的地方。每次经过都能听到隆隆水声在地底咆哮,裹挟着泥浆从深渊中喷涌而出,先散作细流,再于群山的簇拥下汇合。

我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到那里的。只记得初见那座双峰不能合拢的大山,空气突然变得十分稀薄寒冷,很不自在。那山中有两只通体黄色的怪兽,青面獠牙,四足六臂,体型巨大,十分恐怖。我只能缩身潜首,缓慢穿行,生怕被他们发觉。

后来还是石夷告诉我,那座山名曰不周,曾是西边的擎天巨柱,很久之前被一个叫共工的人撞倒,才成了今天断裂双峰的样子,而那两只怪兽,就在守护他的尸体。

我直到今天也非常好奇,这共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有这样的神力,把这壮阔的大山撞成两截?

石夷是个有趣又好心的家伙。

早晨,他是个小男孩的样子。随着太阳升起,他的样貌体态会逐渐长大,到日中最盛时,他会足有山一般高。

在白天,他常常手拿一个风铃,每摇一下,就有一阵风微微拂过,吹着太阳不断向西落下。

而到了黄昏时傍晚,他又成一个小女孩的样子。随着月亮爬升而愈加温婉美貌。

这时,他手里的风铃变成了一架织机,每踩一下,就有一颗星星悄悄滑动,推着月亮向东边沉去。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比我还开心。问我来自哪里,我一五一十答了,又问我父母在何处,我将母亲的事说了。他似乎想安慰我,用手抚摸我的背脊,那感觉舒服极了。

石夷教了我这世间的方位。原来我和母亲常居的大泽,只是这茫茫天地六处最大的湖泽之一,从那里向东万里是渤海之地,有归墟纳江海百川于洞底,沿途则是仙人和三足鸟的居所。

向北万里可达极寒之渊,那一路有许多奇怪的国家,有些人一眼一目,有些人一手一足。

往南方万里则是连绵不绝的十万大山。沿途全是各种奇花异草,猛兽精怪。有大可吞象的巴蛇、长着龙头的窫窳、知晓人名的狌狌。

石夷告诉我,我这趟一走来,已经到了西北大荒。天地曾因不周山的倒塌而发生倾斜,凡过此地一定会觉得严寒骤至,空气稀薄。

得知我是第一次出门。他很吃惊,特意停下风铃,让太阳维持在上午,并劝我不要再向前。因为此处已是大荒之内的西北角落,再往前是炙热的沙河,他说那时的我,是万不能穿过的。不如留在这里,陪他一起生活。

可前路纵然危险,我也不怕,我告诉他自己想游历这世间,多看看那些不了解的事物。

石夷劝不住我,就建议我从此处起转而向北游览,过昆仑山再向东,这样不仅能看到别样的风光,也能安全折返回到大泽。

为了引起我的兴趣,他还特意介绍了这一路的见闻。首先,我会抵达钟山,一定要白天走,因为夜里会碰上红脚黄纹的鼓,还有红嘴白头的钦,都会发出一种天鹅般的叫声。

石夷说,鼓和钦原是一对感天动地的恋人,后来因为背叛了彼此而受到天帝的处罚,变成了兽的模样。他们于是心存怨恨,一心要杀死对方。可天帝却弄瞎了他们的双眼,让他们彼此不识,又让他们发出同样的叫声,让他们误以为是同类。

天帝将他们困在那里,今生今世都在一起,相见而不相认,永受仇恨的折磨。因为瞎了眼,只盼着靠叫声吸引对方,每每有人好奇循着他们的叫声前往,多半都难逃他们的魔掌。

我直到后来也不知道天帝到底长什么样。听石夷说,他住在九重天之上,是个了不起但心肠很坏的家伙。

过了钟山再往北就到了昆仑,那山下有一片横亘千里的沃野,有各种甘露仙果,奇珍异兽,金石美玉,石夷建议我在这里好好欣赏美景,养好精神再出发。他还叮嘱我,昆仑高耸入云连绵不绝,过了这片沃野向东而去,一路也难寻歇息之所。到了昆仑也要小心,昆仑山洞里住着西王母,如果遇见,千万小心。如果没遇见,也要小心,别惊扰到那些日夜不息为王母捕食的三青鸟,否则会有大祸。

另外,万不可改道向北,昆仑以北有一处寒潭,有一个很凶恶的家伙住在那里,日夜不停的搅动潭水,将寒气散向世间,如果距离太近,哪怕吸几口气也会让血液冻结。

石夷这些话,没一句让我害怕,反而真真切切让我对前路更加期待。他看我的样子,忍不住又劝:

“其实这天地的本色,不过都是一套定好的规则罢了,万物的姿态,不过是时间左右的结果。见者不怪,怪者勿见,好奇之心往往只会平添麻烦啊”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心思都集中在他讲的那些有趣的事上,看来这天地果然广阔,我只觉得身心愈发自在,前路更加清晰,没有什么可以束缚我的自由。石夷本想先留我几日,可我哪耐得住性子,只想马上出发,他也只好由着我。

“向西这一路虽然很少有人,但遇见他们,千万小心,他们是奇怪的生物”

彼时的我还不知道人有什么特别,也没见过,以为大概也就是些凶兽猛鬼。临行之前,他又告诉我,如果日后我碰巧游到东极之外,请代他去查看大言、合虚、明星、鞠陵、孽蜥、猗天苏门和壑明俊疾共七座山峰是否安好,他说那里住着一位他的朋友,如果遇见,请代为问好。

我没有多想就点头答应,紧接着便钻入云中。

按着石夷的指点,我夜过钟山。果真看到了红脚黄纹的鼓,和红嘴白头的钦,它们正在啃食血肉,样貌凶猛丑陋,让人生畏。我行得慢,那一夜碰巧又黑又长,他们没发现我。

后来我想,也不知是不是石夷在远处为我拖慢了月亮。

我虽不怕前路艰险,但这次出行还是大耗精力。等到了沃野之地,我再也支撑不住,所幸那里有一片巨大的湖泽,我马上钻入其中,沉入水底,阖眼睡去。

这片横亘在雪山之下的沃野,真像石夷所言一样富饶。不仅有湖泽、丘陵,还有大片的草原,芳草萋萋,到处都是低矮但枝叶繁茂的树,那树上结着一种青色的小果子,有许多长着三只角的羊以它为食。不过那湖泽的水却远没有我所居住的那片大泽舒适,水质干涩,阴冷,从那里出来,好像日月也没有变化。不过,在那些圆润的丘陵之间,我还是找到了几处自地底涌出的清泉,又食了长在冰川边缘花朵上的甘露,在我饮食的时候,有很多彩色的飞鸟在我身旁盘旋,我跟她们嬉戏,直到草甸的边缘,我看见遥远的雪山脚下,有妩媚的鸾正在凤翩翩起舞。

我在此地休养玩闹,直到又一日日过晌午,我才缓缓出发。

等行过一条黑色的大河之后,果然有无数只三青鸟成群结队地向前,我小心避让,慢慢潜下云端。山脉越来越清晰,我看到一条银色的瀑布遮盖着不远处的山谷。顺水流向下看,又可见山谷深处的一处洞府,那洞周围白雪皑皑,可周遭的流水却不结冰,反而草木繁盛,鸟语花香。再往外看,原来另有一处灼烧焦黑的火焰之山,环绕在这山谷之外,不断向内喷涌热气。

我心想这约莫就是那西王母的住处,刚想进入洞府一探究竟。突然一股恶臭腥风从内里刮出,一下将我吹得头晕眼花,险些摔落在地,隐约间听到阵阵虎啸。突然想起石夷说过,西王母人面虎身,虎齿豹尾,她原本是好人,可如果妄加打扰,难免激怒她,那可是了不得的事。石夷说,只要听到虎叫,就代表她要发脾气了。

于是我赶忙卷起身体,匆忙向云中窜去。逃跑时,我撞到了一株枝叶宽大的桃树,它突然出现在崖顶,吓了我一跳。

沉重的撞击引得洞府里传出的虎啸声更盛,却也将几枚桃子震落枝头,正砸在我的胸口,我趁机抓起一枚,这才逃走。

侥幸逃离王母的洞府,又花了好几天时间,我终于看到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帝舜台四座台。按石夷的说法,此四台是昆仑东边的标志,只要过了这里,再向东南不用一日,我就能再次见到那黄色的大河,回到来时熟悉的地方。接下来只要沿河向东,用不了多久我就回家了。

这一路果然如石夷所说,除了那片沃野,再没有歇息之地。昆仑四周到处都是茫茫的白雪,所幸有那枚从王母处捡来的桃子可以充饥,吃完后我只觉得精力大增,浑身宛如再造,打我出生以来,我可从未吃过那么鲜美的蜜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