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袁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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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太平道

“你拿进去吧。”

东城县狱内,两名狱卒正热火朝天地争驳着,当然,其实这更像是推卸责任。

他们一开始还在聊今天早上出城护送那位不知来路的贵客的事,但随后话锋便转向了眼下他们正在相互推卸责任的送饭一事。

“这断头饭还是你去送比较好,我惜命,万一那妖人想不开捅老子一刀怎么办。”一名满嘴络腮胡的狱卒露出了和他外形非常不符合的忧恐之色。

“好你个郑大,那老子就不惜命了?我还有两个媳妇孩子要养呢!”另外一名身材瘦小的小吏恶狠狠地回道。“那帮杀才全被县官叫走了,晚上只留咱们两个当值,你不去谁去?”

“老子也有父母要养!”对方理直气壮地说道。

“你别跟老子装模作样,你每次去赌博都偷你老娘的钱,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孝敬父母呢!你要举孝廉啊!”他摇了摇头,“这样,我替你还了你欠左县尉的赌债,你去替我送这饭。”

叫做郑大的听到这不免犹豫了一会儿,很显然,他的确心动了。

“奶奶的,就该让那妖人饿死,还断头饭,这都什么世道了,狗斗吃不上糟糠了,犯人还有饭吃!”

“你懂个屁,这是什么尧舜禹汤之道。不是你我这种下人能理解的。”瘦小狱卒冷哼一声。

“什么鸟生鱼汤,好喝吗?我只知道这妖人心心念念的是鱼羹!依我看我们就没必要送这餐了,就让他熬吧,熬到他咽气为止!”

“还能熬?那妖人不吃不喝十四天了!他那口气再吊十日我估计都行。”

郑大听到这眉头一皱,“你说这妖人当真有法术不成?”

“这我可不知,只是他一天还活着戚县官一天心里就不安稳——包括咱们也是。你就当积点阴德,遂了人家心愿,把这新鲜的鱼羹端下去吧。”瘦小狱卒劝说道。“你看你那么大个,别生人不生胆啊。”

“不是,我心里不安稳,我爹说那妖人是真有法术的,万一他死前给我下什么咒怎么办?而且你不怕你去!干嘛非要逼我去!”

“得了吧,张角都死多少年了,你总不能说他死前咒死了天子吧!而且我不去是因为这狱内阴气太重,我要是带回去会冲及我媳妇肚里的孩子——我要是再生不出儿子,那我可得把我家大女给卖了。”

“我说王老大,你不信妖人有法术结果却害怕什么阴气?”郑大冷笑一声,有些轻蔑地摇了摇头。

“郑大!你他娘就说你下不下,你不下我自己去,到时候县尉把你给打死了我可不给你求情!”

“你……行了行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不怕鬼怕你了!”郑大愤愤不平道,然后接过了王老大提着的鱼羹和铜油灯。

“嘿!可不是让鬼推磨,只是让人送饭,你赶紧进去就出来,那不就行了?我在外面等你——慢着!”他突然又叫住了正要下去的郑大,“这匕首你拿着,别说我没给你提醒,那妖人真要临死前把你拉下去,你就给他那么一刀,也算痛快!”

“……他吃了这饭要是不咽气,老子让他学死鱼翻白眼!”他冷冷道,随后接过匕首,头也不回地走了。

“郑大郑大,光明正大啊!”

他能听见王老大在身后的叫唤声。

“入你的母!记得替老子清账!”

“老子替你扫墓都行啊!”

*

狱中。

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倒在潮湿的茅草上喘着重气,铁栅栏将他与外面的过道隔绝开来的同时也隔绝了他的生的希望。

可谁说:人活着,一定是为了生存?

易子相食,骨肉残杀的场景在他眼前闪过。

如此苟活,无异于死。

想到这,他睁开了双眼。

但死之前,他还有事要做。

仿佛是最后的挣扎,他拼尽全力用两只手将自己的身子支撑起来,可他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两只腿便又因无力倒了下去。

但就在男人的背部要重重地砸向地面时,一双手撑住了他。

“饿了一天就这样了?老夫可是饿了十四天。”那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听起来有半分戏谑和半分苦笑,“你是怎么进来的?”

男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盯着漆黑一片的牢笼,如今火光已尽,犯人们都已睡着,只有他们两个还在窃窃私语。

“盗窃,杀人,沦为囚徒无非就是这几条原因,但这是乱世,所以还要多加一条‘吃人’。”

“哼,我看未必。”那老人满是茧子的手抚摸着男人背上皮肉绽开的道道痕迹,“还有一种人,明明无罪,却被构陷有罪,因而入狱。”

“什么意思?”

老人的声音变得细微,但同时也变得震耳欲聋,“我问你,这朝廷腐朽,刘氏失德,有罪否?”

男人听到后噤住了声,没有回他任何一字。

“那我再问你,推翻这样的世道?又有罪吗?”

“自古神器更易,有德之人居之,商汤灭夏桀,周文伐商纣,不正是这样的道理吗?”老者顿了顿,“百姓苦刘家久矣……”

那男人听到这番话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涕泪俱下,他声音颤抖地说道:“先生,先生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我曾和您的亲传弟子一同修行,他说只要取童男童女炼药取丹,死者即能复生,这是真的吗?”他的眼睛瞪大了,但却写满了绝望。

老者沉默了一会儿,继续用枯瘦的手抚摸着男人,“唉,生不修德,死后却追求长生,谬矣。告诉我,你所欲何为?”

“我想,我想再见一见俺爹俺娘。”

他听到这解释呆住半晌,随后又笑了出声。

“天地之间有承负之理,你祖辈定是有人作恶,才将此厄运连及汝父母!人各有命,我这百岁老人可以教你修身养生之道,唯独不能教起死回生之术,这有违天道!”

“……您的意思是,您的弟子是在诓骗小人吗?”

“我这一生只有半个徒弟,但他已经死在了广宗,你应当是被人骗了。”

男人听到老者的话沉默了,随后他像是发了疯一样捶打着自己。

“先生,那按你的说法,我父母这辈子都是老实巴交的佃农,从来没有害过别人!他们还完了祖上所结的怨债,那我父母留给我的余庆又是什么呢?是这吃人的世道吗!”

“您告诉我!您告诉我!”他几乎是梗咽地说道,听起来急迫且绝望。

“你父母留给你的不是余庆,而是重任。当你捉无辜的孩童时便已违背了承负之理,且吉凶之事,皆出于身,只有你这一代行善事,才能获善果。”他的手被老者紧紧攥住,“孩子,你难道甘心就这么死于狱中吗?你甘心吗?”

男人的身子颤抖起来,对死亡的恐惧逼着他再度激发起生存的信念。

“汝父汝母葬在何处?”老者问道。

“城郊,乱葬岗。”男人答道。

“可悲乎?在田地间耕作一世,死后这土地竟无其容身之所!”老者以一种悲天悯人的语调感慨道。

“求吾师为弟子指点迷津!”男人痛哭着。

“昏君当道,奸臣祸国,自中古以来天下失纪,阴阳失衡,而刘氏不能与百姓并力同心,断灭承负所致孽果……”

“唉,祸福无门,唯人自召,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能挽救你,乃至于挽救你后世子孙。”

“是何?”

“欲解承负之责,莫如守一,欲行天下之大道,莫如……”

“致太平。”

承者为前,负者为后。承者,乃谓先人本承天心而行,小小过失,不自知,用日积久,相聚为多,今后生人,反无辜蒙其过谪,连传被其灾。负者,乃先人负于后生者也。——《太平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