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西语课(3)
女主人一边指点着客厅,自嘲不擅打理家务,一边抱怨帕帕没有早些请他来家里做客,说话之间已经冲好了一壶马黛茶,从银器的使用手法和熟练程度可以断定是地道的阿根廷人,最考验功夫的细节也处理得恰到好处,只是没有用茶杯和吸管,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加了银质滤网的紫砂壶,完美地把茶叶和茶水分隔开来。女主人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说是帕帕的发明,戏称之为“西式茶的中式冲法”,调侃几乎所有的事物都能在他那里找到近乎完美的融合之道。
他一边喝茶,一边用含蓄的目光打量着沙发里的女主人。她的身材不算高,大约一百五十公分,有着浅褐色的眼睛和深棕色的头发,头发是齐肩的利落,脸因为近乎一个规则的圆而显得可亲,嘴角总是挂着一种自然舒展的笑意,搭配上那件明黄色呢子大衣,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阳春三月的迎春花。唯一让他感到不适的是她说话的语速,速度之快让他不得不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上去。
从谈话中他得知高清是威尔士裔,故乡在丘布特省的特雷利乌,她的本名叫瑟茜·琼斯——高清是帕帕给她起的中国名字。八十年代初,她随布市的一个商贸团来到中国,一次偶然的机缘结识了帕帕,之后出任了阿根廷驻华使馆的文化参赞。她一直痴迷于中国的古代文化,为把儒学典籍传播到阿根廷做了不少工作。得益于职位之便,她可以经常见到故国之人,因此没什么思乡之情。
在谈话的整个过程中,高清一直都用汉语和他交流。女参赞的汉语独树一帜,吐字没有平仄之分,带着浓重的西语的音乐性。在他看来,那与其说是缺陷,倒不如说是特色。她自己也提到了这一点,从一开始她就对汉语的声调头疼不已,在工作中闹出了不少笑话,好在开朗的性格是一把万能钥匙,让她总能妥善地处理好一切事务。
他下意识地用目光搜索了各个房间,没有看到帕帕,心里开始有些焦躁。高清看穿了年轻人的心思,说老教授还在国内时,曾在天主教大学教过几年的哲学,几天前他的一个女学生联系到了他,说起正在香格里拉朝拜神山佛塔,下一站来BJ参观天坛和长城。连日以来,老教授一直把这位女学生挂在嘴边,对她的才华赞不绝口,今天一大早就动身去火车站了。他们大概下午两点钟回来,时间还很充足。按照帕帕的要求,高清要准备“老三样”来款待客人:天源号的酱菜,桂香村的糕点,还有必不可少的烤牛肉。酱菜和糕点都可以买现成的,烤肉要自己亲手做。附近的菜市场也有牛肉,但比不上清真店里的牛肉正宗,而牛肉湾第八副食店的蒙古牛肉无疑是最正宗的。
高清看了看表,十点半,现在骑车过去刚好赶上新鲜牛肉上架。他立时会意,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女主人领着他进了书房,示意老教授回来前他可以在这里打发时间。他明白这是女主人在用一种宛转的方式留他下来做客,微微点头表示答应。高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拿上一只黑提包出了门。
书房用樱桃木装潢,天棚为了配合球形水晶吸顶灯采用了井格样式,地板是马赛格拼花风格,四面书柜几乎与墙齐平,中西英法四类书籍各占一面,尤以西语作品居多。窗户是朝向大街开的,阳光直射进来,能看见白色尘埃在金色光束里上下飞舞。
书桌上零乱地堆着两沓书,一高一低,高的是文学读物,低的是西语教材。中间斜放着一本十六开本的蓝皮书,看上去就像一块蓝色的跳板。书名有些长:《与灵魂共舞——探戈,世间绝无仅有》。书名下面是两行小字:致永不消逝的激情,从潘帕斯到巴塔哥尼亚。书的封面是一片雪山高原。白雪连绵的旷野之上,一对年轻男女拥抱在一起,男人的手臂环绕在女人腰间,女人的身体以一种近乎完美的弧线向后仰着,上身几乎与地平线齐平,侧眺的视线正对着远处雪山之巅的红色天幕。舞者旁边,一个老牛仔在一棵金合欢树下弹奏班多钮琴。
书是帕帕用中文写的,是一本关于阿根廷探戈的书。多年以来,老教授一直致力于向他身边的人介绍探戈文化。他在中国生活了数十年,自认为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国家,并且认同这个古老民族与生俱来的包容性,尤其是在文化层面上——和而不同正是他们一贯的信条,当然也是他们一贯的智慧。他们接受了“心脏”博尔赫斯,“体魄”马拉多纳,然而却对“灵魂”皮亚佐拉视而不见,漠视——或者换一个词更为准确——排斥,这让老教授难过不已。
在另一方面,帕帕又很清楚他们排斥探戈的原因。几千年以来,他们一直遵循着一种世代相传的既定轨迹,致力于把祖先开创的那种安全有序的生活模式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作为一种必须守护的命运去守护,作为一种必须完成的使命去完成。然后,在短短几十年里,世界翻天覆地,社会风火流行,现代化进程改变了他们的衣着、眼界、思维,甚至于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但仍然无法改变他们的本质。本质是无法改变的。流淌在古老民族血脉中的那种儒雅朴素是无法改变的。在这些广受礼乐教化的东方人眼中,在他们抱朴守拙的内心深处,他们接受不了那种疾速变化的快节奏——接受不了探戈。不能接受,更不能忍受。男人和女人不可能是那个亲近法儿,一个人不可能像那样把对方拉入自己的体内,永远也不可能用那种方式去交流,那不是他们的方式;那不是中国式。
老教授对那一切了然于心,但并不甘心,他想到了写一本书,寄望于凭借文字的力量消除文化的差异,并且认定这本书应该用中文来写。用外语写作在本质上是一件游离于真情实感之外的差事,并不能忠实于本原意识和第一感觉,这也是他所担心的。为此,在完稿之后,他专程拜访了几位德高望重的中文系教授,请他们批评指正书中不合理的地方。而事实是,他的文笔无可挑剔,结构也很好,完全符合中国人的阅读习惯,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不已。
书是在八十年代初写完的,书中配有很多探戈舞者的插图,大都来自于帕帕在布市的一位摄影师朋友。老教授认为图像的价值丝毫不亚于文字,执意不做任何删减,最终受制于当时市政府为整顿社会风气的禁约政策而未能出版。一直到八七年政策解禁,事情出现了转机。在高清的积极斡旋下,几所大学联合成立了探戈社。不久之后,一家外文出版社联系到了帕帕,同意将书付梓,但考虑到市场销量,需要他自己承担一部分费用,双方最终以利润和版权的双向条件洽谈成功。
这段往事帕帕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起过,唯独对他说了,像是只给他一个人上的一节课。数十年来,老教授自始至终都奉行着他的浪漫信条,坚信探戈会像文学和足球那样在中国大地上四处开花,浑不知他的学生对此持完全相反的观点:无论从现实的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无法预见那种可能性的存在,至少那种可能性不会在自己身上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