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突然接到堂哥青云的电话,说大伯去世了。
这一趟有四百多公里的路程,已经有几年的时间没走过了。晚上,我给车加满油,这是我多年以来的习惯,只要出远门,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油加满,我总对不确定的事情忧心忡忡。
第二天我带上爸妈赶往老家。
一早从省城出发,如今开车比以前方便太多了,起初还没有手机导航,有时候得拿出纸质的地图来,先把地图的方向调成与实际的道路一样,再仔细查看,看着看着,脑袋里就像装进了浆糊。这也是我热爱物理而又无法学好的根本原因,不是我不够勤奋刻苦,这个责任应该归咎于遗传基因。这事不能告诉爸妈,他们虽然不知道基因是什么,但能听懂“遗传”两个字,他们一定会说我拉不出屎嫌茅坑不好。
母亲陪着父亲坐在后排。当然,他们通常都坐在后排,我跟他们聊不到一块,尤其是我妈,聊几句就能吵起来,无非就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但我俩都喜欢较真,都想把一个道理说得透透的,可这些琐事哪里说得透,又何必说透。每次吵完了我就会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争它干嘛,但每次又忍不住要说,这个德行,反正我是改不了了,我妈更是改不了,可她却每次都劝我要改。
真是性格决定命运啊!
车里很安静,偶尔能听到父亲轻声叹着气。母亲安慰说,大伯也那么大年纪了。父亲说:“我们的年纪不差不多嘛,土也到脖子了……”随后又安静了,母亲上车没多久就能睡着。我想着要不要放点音乐,又怕吵了他们。两边的树木刷刷地从眼前飞过,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就像我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或者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也像是在久远的时光里穿梭,曾经的那些往事历历在目,翻过一道又一道的山丘,穿过一片又一片的丛林,归来已不是少年。
现在不是节假日,道路还算畅通,一共也就几个小时的车程。我看时间比较充足,就带着他们在服务区吃了份快餐,给父亲装了杯热水。到达渡口时,渡船刚接了一批人,它发出一声长长的鸣笛,沉闷而有力,提醒过往的船舶避让。工作人员升起前端的升降板,渡船像一块浮在水面上庞大的木板,缓缓漂向对岸,船尾被螺旋桨卷起的水流像被煮开似的,汩汩翻滚,船头钢板刮得水泥斜面嘎嘎响。声音有些刺耳,像被一股强力挤压,怎么挣脱也挣脱不掉,硬生生发出惨烈的声响。
秋季的江面不宽,目测两百米左右,几分钟就能达到对岸。逢年过节的那几天,渡船基本不停歇地在两岸摆来摆去。在平常,这个时点,过江的人不是太多,渡船要在对岸等候一段时间,等行人和车辆凑得差不多了再摆过来。
我对爸妈说:“估计得等一会儿,要不出来透透气?”
他们打开车门,慢慢走下车。我将车熄了火,也走出车外。给父亲点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
母亲将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朝江边走去。父亲跟着,有些蹒跚,我担心他走路不稳,想去扶一下。他轻轻推开我的手,说:“没事,坐车里时间长了,腿脚有点麻,活动一下就好了。”
我看着一高一矮、瘦瘦的背影,心里有些惘然,在他们这个年纪,面对最多的,可能就是亲人一个一个地离去。也许是经历过太多生与死,父亲没有如我担心的那样很伤心,只是有些恻然。
我跟在他们后面,听到父亲对着江面,说:“现在过江的次数都能数得清了。”
对岸还是老样子,那个高压线的铁塔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渡口的两侧种了不少高大的白杨树,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树间杂草丛生。有几处零零散散的狗尾巴草,被风吹得摇头晃脑。我抽了一根,叼在嘴里,嚼了几口它的茎秆,有些甘甜。
江水被风吹拂,泛起小浪花,携带泥沙的水夹杂着一些泡沫,断木,缓慢地向下游流去。
以前这渡口还有一些小船在江面撒网,近几年禁渔,已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估计船主们将其变卖,做其它营生去了。对岸还停着一艘较小的渡船,在人很少,或者夜间特需的时候,用来临时摆渡。它有些年月了,记得我上高中时还坐过,船身被油漆刷了一回又一回。
我拿眼扫了一下等候的人群,这已经成了我多年的习惯。每次坐渡船时,都不经意地搜寻一下曾经那些熟悉的身影:同学、邻居和儿时的玩伴……总是在脑海中翻出他们青春时的模样,去与人群匹配。断然是没有所获的,陡然醒悟过来,岁月如梭,早已物是人非,他们一定与我一样,额头爬满皱纹,即便站在我身边,怕也是认不出来了。即便如此,那不经意的一瞥,还是改不了。
我上高中时,通向渡口的还是泥土马路,混着少许的砂石,崎岖不平。那时村民只有自行车,我们要从家里步行到村口,那里就是村子的集散中心了,不定时地停着摆渡的三轮车,每位乘客一元钱,拉到渡口。再通过渡船出岛。每次到达对岸时,人群都像赶集似的向岸上狂奔,那里也停了几辆车,车老板们立即迎上前去,大声吆喝,招揽乘客。
拉客的有中巴车、小面包车和三轮车。它们的车费一样,所以大家都希望能抢到中巴车。
三轮车是手扶式,柴油发动机,车后的那一面没有遮拦。里面只有两条木板固定在两侧,乘车的人就挤坐在木板上。尤其在冬天,车厢里被寒风填满,那块木板被吹得像冰块一样。后来司机在车后侧挂了个帘子,但依然挡不住寒气。车老板怕出意外,都早早地将车发动起来,等人坐定后,一脚油门,“突突”声响起,一股黑乎乎的烟从车头冒出来,车摇摇晃晃往前拱,舒适度自然没法和中巴车比。也有少数人宁愿选择坐它,因为这种车不容易晕车。
那时,人流还挺大,有走亲戚的,有逛集市采购的,有驮些农产品去集市卖的,有上学的,还有些闲散的年轻人去县城看录像的。
现在家家户户都有汽车或者二轮电动车,也开通了城乡接驳公交车,曾经那些拉客的营生早已消失。
父亲走到江边,慢慢弯曲有些僵硬的腿,用手捧了一点江水,洗了洗眼睛。他有白内障,视力大不如从前。洗罢,母亲将他搀扶起身,说:“这江水都是泥沙,能洗得干净?”父亲将双手背在后面,眺望对岸大坝上的青草,答道:“总要好点嘛,农村的空气就是好啊!”母亲说:“是啊!一股青草的香味。可现在村子里没什么人了,找个说话的人都难,晚上睡觉都瘆得慌。”
父亲说:“你啊,是个喜欢热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