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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瑠公圳第一干线

蟾蜍山/芳兰山下

瑠公圳在公馆圆环分汴,分出往东的第一干线与往北的第二干线(原本的雾里薛圳圳道)。第一干线沿蟾蜍山(正式名称为内埔山)北麓东行,前半段是罗斯福路四段119巷,过了基隆路四段41巷后,路是芳兰路,山是芳兰山,散落在山脚、遗世而独立的焕民新村、义芳居、芳兰大厝,由这条河一一串起。

我得以重游蟾蜍山,算是张万康起的头,是他将我拉进这次机缘中,或该说将我们,“我们”包括我、侯孝贤侯导、我从小唤叔叔唤到大的小说家林俊颖、大陆友人也是小说家的常青,我们几个人一块走了一趟蟾蜍山脚。

何谓重游?一九八六年侯导在蟾蜍山拍摄《尼罗河女儿》,当年我不及一岁,让不怕麻烦不知厉害的编剧抱去了片场探班,幸不会走路亦不懂人言的大头婴儿没闹出什么岔子来,蟾蜍山长什么模样,当然不记得。

然后一晃眼二十八年,去年夏天,我与动保人为踏查瑠公圳的第一干线,才又走上一趟芳兰路。我俩由辛亥路口的自来水厂开始,一路溯河而上。启程处的长兴街口,曾有此地居民自述童年回忆,芳兰山脚向来多水患,台风过后,从满是坟头的山上冲下的大水,往往也将棺材板带进家里来。

水厂旁公交车亭,透明的厚玻璃外墙后是附生了薜荔的红砖墙,薜荔结出满满一墙头可混充爱玉的绿茸茸隐花果,远看整面墙暗绿深红的很有味道,我替动保人拍照一张如亭下候车状,不料想一并拍进了一抹鬼影——映在玻璃墙上的我自己。

沿着薜荔红砖墙走,随墙角左拐进基隆路三段155巷176弄,右手边的工程围篱后是郭台铭资助台大兴建的永龄生医工程馆,这时生医工程馆还只是个不成形的工地,日后一次次的踏查中,我目睹它猛烈生长起来成为簇新的橙灰相间大楼。生医工程馆右侧一小水沟,清清浅浅一缕水流,水边铜钱草牵引细长藤蔓,撑起一盏盏巧致圆叶,站在沟边窥望水沟尽处的涵管,依稀能见芳兰路下的巨大箱涵,该就是昔年蜿蜒过山麓的那条河流了。

176弄往内,薜荔红砖墙尽处没几步,依稀可见水沟随着176弄走,末了弯进台大农业昆虫馆后方苗圃与荒烟蔓草中不见。在此先遇上芳兰大厝,芳兰大厝年久失修,本为五开间的三合院,如今左右护龙不存,剩下正身三开间的建筑体,毁圮几如废墟状,唯屋脊的剪黏艺术,种种麒麟花草鸟兽生动鲜活依旧,我向来不爱剪黏艺术也看得入迷。古厝旁菜园新绿,加以挂在古厝正门的现代物品电表与门牌,隐约透露此处尚有人居住。

过芳兰大厝,176弄会入基隆路三段155巷,两巷弄成一转角,转角处的芳兰退舍是整条巷子最高的建筑了,一九八一年由空军营区改建成的,供单身退休军官与空军地勤人员居住,电动铁门是芳兰山退舍唯有的崭新之物,铁门上电子字幕“出入平安”提醒往来者。我俩从铁门往内窥视,退舍玄关凉幽幽的阴影中,几位老杯杯(老伯伯)几张藤椅,一坐就是大半天。还算硬朗能走动的杯杯们,出至退舍对面,一座标示为学府里公物的钢架凉亭下,亭前的155巷从未见过车辆来往,杯杯们牵来的狗就在马路中央三两嬉戏。

种着瘦巴巴羊蹄甲的基隆路三段155巷往义芳居去,与义芳居一路之隔的那些温室与苗圃,台大在兴建时填高地基并更改排水沟设计,排水沟竟比路面还高,原本地势高的义芳居反而成为淹水的低洼地。芳兰山脚下的古厝不语,静默见证台大对历史与过往的轻慢不尊重,这些都是后话了。

一座公厕旁、一排矮竹墙背后的义芳居古厝,市定三级古迹,背芳兰山面瑠公圳的好风水,三合院的正身与左右护龙保存完善,处境比芳兰大厝好上太多。早年移民社会氛围下,有土匪流寇有本地部族出草,义芳居负担有防御功能,砂岩的石砖石墙厚实坚固,说是外墙一共有二十四个铳眼,可惜我俩一个也认不出。导览中的蝙蝠螭虎纹饰、以上翘为特色的福建安溪类型屋顶燕尾,我俩有看也没有很懂。

还是看看猫吧,我俩细数在地猫族,外向不怕人的橘猫兄弟档,老在古厝入口的车道摊晾肚皮兼招待;怯生生的白猫母子仨栖在古厝檐下,相互打理毛皮并提防时不时来访的游人,我拍摄义芳居正门“义路望规礼门植矩,芳痕当春清节为秋”的对联时,总有三两散发幽微绢光的白猫入镜。

芳兰大厝与义芳居,陈振师与陈朝来父子,两人是义父子并无血缘。福建泉州安溪人陈振师乾隆年间来台,于艋舺芳兰记船头行任杂役,很受东家赏识,乃至东家年迈返乡,将船行顶让给了陈振师,从此发迹的陈振师多年后在山脚下买进并改建家屋,为了纪念芳兰船行而以“芳兰”为名,便是芳兰大厝了,连古厝依偎的那座山也因此得名,是为芳兰山。陈朝来是陈振师义子,是陈振师长子去世后,晚年由大陆家乡认养而来。及至陈朝来子孙众多,芳兰大厝住不下,乃在其西侧另起三合院建筑义芳居。无论是芳兰船行东家、陈振师乃至陈朝来,三代人皆无血缘关系,然此一脉相承是真实而紧密、非常动人的。

陈家渐渐兴旺,陈朝来的四个儿子再次面临家屋人口爆满,便在义芳居对面、隔瑠公圳另建四合院“玉芳居”,由陈家三代人建立的芳兰大厝、义芳居、玉芳居合称“芳兰三块厝”,可惜一九八五年,我出生前一年,玉芳居被台大征为校地惨遭夷平,盖了坐落哪里都没差别的男七宿舍;同样因征收校地而归属台大所有的芳兰大厝,修缮权责也归台大。建筑体残破不堪、宛若人断去双臂只剩下躯干的芳兰大厝,四周围以铁丝网(选举期间老被当路边看板挂满各方人马旗帜布条),搭起了钢架顶棚暂为保护,打算以此苦撑着等待遥远的某年某月想起来时再修缮吧,对比斜对面崭新崭新的生医工程馆,我难免如同陈家子孙的悲愤质疑,台大“根本在等它自己塌了就可以拿来盖校舍”,也许盖个男N舍,也许再来一栋生医工程馆之类漂漂亮亮的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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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定三级古迹的陈家义芳居,芳兰三块厝唯一良好保留者,背芳兰山面瑠公圳的好风水。

传承文化、标立价值观的学术教育单位,还是台湾最高学府,带头行文化破坏宛若蛮族入侵之事。在台大校园内,舟山路的瑠公圳水源池边,尚有校方立牌说明舟山路历史,说明“旧基隆路三段”如何改制为舟山路,又如何在各方奔走下封闭为台大校地,保护了校园的完整性与对外的封闭性,并感念本地家族如陈家、林家、颜家、廖家、王家让地兴学,其中陈家,指的莫非就是芳兰山的陈家?则此“让地兴学”何其讽刺!

走完山脚溯河路的我们不会料到,一场相同的仗马上又要打起。我们几天后接到张万康来电,万康幼年就住蟾蜍山脚,读的是公馆铭传小学,那片有着他童年记忆的山脚眷村名叫焕民新村,经他一解释还来头不小的这眷村出过众名人如伍佰,张菲、费玉清及费贞绫三姐弟。眷村地上建物归空军部门所有,土地则是台科大校地,如今台科大要向空军部门索讨这块校地,由空军部门执行的拆除工作随时都会展开。于是万康与当地一群文字影像工作者成立的“好蟾蜍工作室”自救组织,以“最后的山城眷村”为诉求保留并活化焕民新村。然而他们有热情,却苦于没有做法与发声管道,乃找上侯导希望他能号召也带领他们完整走一次自救行动,将举行记者会与一连串会后活动如影展、办桌、修理废家具云云……

万康问起我俩是否有意愿加入?这有什么好拒绝的!

我俩登时想起,那一日的溯河之旅末了,我们是有走过焕民新村的,当时并未太注目这片山城,仅是动保人凭多年直觉断言其中必有猫踪,故而多看上几眼,感叹此处好似香港新界一带近山近内陆区,也像尚未观光化的九份,走走看看,我俩并未进一步深入。

于是动保人说,就多带上几个人,趁着记者会前半小时一小时,好好逛一遍芳兰山与蟾蜍山脚吧!除了本就受邀出席记者会的侯导,又揪了恰来台湾的常青与住家不远的俊颖。

我十分记得那是个热得不得了的秋日午后,阳光白炽炽的像法国南部比如普罗旺斯,那样的阳光会晒傻人、晒到记忆曝白,当天动保人负责揪团却临时有事落跑,只能由我带着三人山脚一日游。那天光是集合便几经波折,除俊颖住家不远徒步而来,搭计程车来的侯导、常青,司机皆是闻“芳兰路”傻眼,侯导尚能中途弃车走来,常青就只能任司机载着瞎绕。

好容易等齐了人,我挟几分鸡毛当令箭的领队威风,使唤这些远比我了不起的家伙逛起山脚溯河路,就是我与动保人几天前走的那条路,我们过曾是玉芳居的男七舍、过自来水厂、过长兴街口,看看自来水厂外墙宣传的宝藏岩国际艺术村,感叹一下两座依山而建遥遥相望的古老聚落,际遇如此天差地远。薜荔墙前稍驻足,我介绍永龄生医工程馆,学医出身的常青闻之大乐,她素与数名大陆友人竞逐率先来台定居,若能来此谋一职,她可要大大领先了!

观光导览行程,我带他们走过芳兰大厝、芳兰山退舍、义芳居。侯导总抱着拍电影看景习惯,一头钻进芳兰山退舍东瞧瞧西看看,那厢杯杯们疑惧投来注视。我们特地对常青多加解释,杯杯们都是“荣民”,即当年随国民党来台的老兵,常青至此方恍然大悟,哦“荣民”,她反反复复听我们说农民农民的,原来是“荣民”哪!侯导笑说,当年“荣民”随国民党来台,很多确实给安排到后山去当了农民的。

义芳居前,侯导细细研究“义、芳”的那副对联,天热得橘猫兄弟白猫母子皆杳无踪迹。常青研究古厝也研究公厕,顺带调侃一下北京在奥运后推行的“不许见一只苍蝇”的公厕文化。我们顺基隆路155巷离开义芳居往芳兰路去,途经的飞航服务总台边亦有明沟一小段,这段水流时清时浊,总有漆黑的豆娘穿梭水面草叶间,替水质挂保证。小水沟末了也是潜入芳兰路地下,路口的小槟榔摊架于水沟上,名副其实的水上人家。

芳兰路几年前尚且通行无阻碍,如今却在中段公馆小学一带,被不知何单位的铁门阻断,我领着他们暂时离开芳兰路,走平行的基隆路四段41巷68弄,经“空军作战指挥部”门口后转罗斯福路四段113巷。看看如森林小学深具质感的公馆小学,嗅嗅美中不足由邻居台大动物科学技术系的畜舍送来的阵阵猪味。人在路上走,河在地底流,隔着一层晒得滚烫蒸出热浪扭曲视野的柏油路,我仍发挥找河人的本能注意道路弧度与种在路边的尤加利树,走着走着一回头,却往往空荡荡一条路只剩我在走,三人好奇心旺盛,凡有历史有质感的建筑必定要拐去看看,如台大昆虫馆,如财团法人“对外”渔业合作发展协会(听过这个单位吗?)这些绿荫扶疏的红砖洋房,让我不得不随时绕进去把三人挖出来。

我们在焕民新村口照面了“好蟾蜍工作室”,“好蟾蜍”们有活动发起人、纪录片工作者林鼎杰,他在此地租屋居住多年;有负责这次牵线拉侯导进来的王耿瑜,瘦高中性的耿瑜是《尼罗河女儿》的副导,如此渊源促使她加入自救行动,这一日她拉来《尼罗河女儿》的班底陈怀恩、林巨、王晶文,万康刻意退至这些人边角做不起眼状。那一天王晶文爽朗黝黑如年轻小伙子,看不出是半百之人,仿佛还是《恋恋风尘》中阿远的模样,又岂知大半年后的深冬将乍闻他猝逝的噩耗。

“好蟾蜍”的大伙儿带我们由村口进,介绍两棵“护村神木”,是两棵生长在村口停车场中的大榕树,两树盘根错节、气根交缠成干。以榕类而言,如此巨木应不至太老,然而总是合乎了“台北市树木保护自治条例”中“树胸高直径零点八公尺以上,树胸围二点五公尺以上,树高十五公尺以上,树龄五十年以上”的规格,因此当七八月里,怪手推土机要开进焕民新村时,因疏忽了未对两棵榕树提出树保计划而不得不将工程车辆原地开回,暂时保住焕民新村。

它俩一是正榕,一是大叶雀榕,可爱也可恨的雀榕,我与动保人皆爱雀榕,想方设法要在家里种一棵出来,而雀榕总不识抬举,好端端种在园圃或花盆中不见萌芽,在稀奇古怪之处如墙头或他树树丫便得生意盎然。焕民新村这棵护村神木亦然,它斜倚着焕民新村的外墙生长,懒懒的模样有几分无赖气,一旁的正榕老老实实长成树状,相较肃穆周正得多。它俩就生长在河边,是否汲取了瑠公圳之水才能生得大若垂天之云?

焕民新村的构成有三部分,眷村本身三十余户、没有分配到眷舍的军人自行在外围扩建的“类眷村”,与农业试验所的宿舍群,倚山而建的聚落在长时间中不断扩建,凭的是居民实际生活需求而非整体规划,如此形成的山城景观仿佛自有生命,在山坡上蔓延生长了开,标高百余米的蟾蜍山悬在眷村头顶上,山顶上的空军雷达是蟾蜍山最醒目的地标——蟾蜍山下的坑道属“空军作战指挥部”,村里的杯杯们信誓旦旦告诉我们,这些坑道是能直通圆山地下的战时指挥所的!但凡我们眼角稍流露不信,杯杯们便要动怒,我们只得讨饶。

焕民新村一如所有眷村密集如蜂巢,房舍们长得如何,我想我如何搜索枯肠也没有原居民万康描述得到位:“四年级上学期,我搬出这栋平房。对了,不只我家是平房,我家那边全是平房。那些房子都长得很后现代。是用大小石头、红砖头、空心砖、木头、木板、三夹板、波浪板、塑胶板、黑瓦片拼装而成的。以上素材除了屋瓦都可能会出现在同一面墙上。墙面如果有石头或砖头,外部没敷水泥。水泥是用来黏合,不敷面。同一块屋顶也多样化,这里屋瓦一区,那里塑胶板一区,板子上压砖头,以免风刮走板子。有的人家外头有一小段竹篱笆。有的房子像黑年糕,里面隔上四片木板,就形成五户人家。都爷爷率领一队大人动手盖的。我家就是五户里的一户。”是他曾在短篇小说集ZONE描述过的,唯眼前的焕民新村早没了他行文间的生气勃勃,反而空洞寂然,没门扇没窗户的房舍就只是个空壳子,替我们导览的“好蟾蜍”们解释,先行击碎玻璃窗是为了便利接着的拆除作业,因此有窗没窗,要拆除要保留的家户一目了然极易分辨。空荡荡积了泥土长出草木的室内,碎玻璃与阳光散落,一地灿亮,上方悬着学生们的装置艺术,一台破烂扭曲带锈斑的脚踏车。房舍外墙上贴满资料,有剪报有宣传单有古地图,有文史工作者严谨的口述历史记录了居民话当年,我忙借机收集资料,在其中殷殷寻觅起关键字“瑠公圳”来。

记者会名为“蟾蜍行动——邻里起哄”,在村中两排房舍夹着的窄巷举行,负责布置的学生们由二楼阳台探头俯瞰下来,吓,竟有几张金发碧眼的脸孔杂在里头!“好蟾蜍”们说,学生都是自动自发来此的,那几位“老外”是留学生,来自欧洲各国。时至今日,我也只记得其中一人是法国人。

侯导留俊颖和常青给“好蟾蜍”们导览,领我去当年《尼罗河女儿》各拍摄地点怀旧。侯导这些年里记忆力在飞速消失中,对当年拍摄的种种却是记得顶清楚。《尼罗河女儿》拍摄地是与焕民新村一个巷道之隔的另一区山城眷村,相较之下规划严整,建材也讲究得多不似违建,不在这次拆除的范围内。侯导与我挨家挨户走访,告诉我这里拍了哪一场那边拍的又是哪一场,稍一不慎就闯进人家后院或门廊下。眷村格局如此,房舍紧密相依,眷村出身的动保人幼时与同伴村中嬉戏,追逐之间,总要追进这家后门追出那家前门的。门廊下晒着的塑胶袋内衣裤被风吹得鼓胀起,扑扇如羽翅猎猎如帜,我俩被扇得一脑袋悻悻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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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有在地居民活动的焕民新村村口广场,蟾蜍山上的大雷达清楚可见。

我们爬上面对罗斯福路的小崖头,彼处弥漫着菜园飘送来的水肥味。在那里呢,我向侯导指出山下的河道,我们看着瑠公圳沿着山脚流,由南北转向东西,往焕民新村流去。我向侯导解释河流独一无二宛若印记的弧度,指出河边的那间小庙,说说先民面河盖庙的习惯,侯导哦哦哦数声带过,我亦不敢迫他强记。本来嘛,找河就是我古怪的兴趣,看着听众眼睛打叉呵欠连天,我也早学会了识趣闭嘴。

然后记者会上,侯导从“台湾先民习惯将庙朝着河道盖”开始谈起,谈谈人与建筑与土地的关系,现代化开发不必然得撕裂这样的联系,谈各国对老火车站的保留,都是老馆保留再盖新馆,现今这个世界,难道还嫌无滋无味的大楼不够多?“不要看不起身边那些时光留下的造型,台北不能再这样乱拆乱盖,什么都不留了!”

万康接着侯导发言,说起自己与焕民新村的渊源,他在此地的童年,“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这种房子叫作‘违章建筑’。在此之前,我只知道这叫作‘家’。”多动人的言语!却看万康咳不停。这位小说金典奖百万得主紧张即咳,咳不够便干呕便吐,吃饱了螺蛳退场,对照前面侯导发言侃侃而谈行云流水(尽管口头禅“我感觉……”还是多了些),万康羞愧退至一隅怯问年轻犀利的女友企鹅:“我讲得很烂吼?”企鹅欣然同意。

大伙儿陪侯导村中四处走晃,身为侯导的老班底都很熟悉地看景。焕民新村的房舍狭窄,却在家具搬光了人迹净空等拆的当下显得空阔,窗玻璃碎散一地让人下脚格外小心,那日的猛烈阳光斜入一间间空白斗室,光影分明。我们穿梭在面朝瑠公圳的那一排家家户户中,楼梯陡峭几乎垂直,让素来惧高的我几乎无法上下,每下一次楼梯总要在背后堵一整排人。

侯导大赞这些民宅,隔间布局殊异,空空洞洞的门窗相互连通,上层高度不一似夹层似二楼,下层半地穴状说不准是一楼还是地下室,其导演的脑袋当下盘算着各种尝试:“这里拿来拍警匪片最好了!你看,两个人在这里追打,一下子从这窗口飞进来、从那门口飞出去,这空间太过瘾了!”

不难猜出侯导脑袋里的画面,《谍影重重3》(这些年侯导热爱的好莱坞电影之一)中,杰森·波恩与CIA杀手在丹吉尔民宅区的一场精彩动作戏,两人在狭窄民宅中近身搏击,追逐、缠斗着由一户民宅直接摔入隔壁人家……唯有狭窄密集如蜂巢的丹吉尔民宅区可以拍摄这场戏,当然还有焕民新村。

会后的活动是征求志愿木工为杯杯们修理长椅,村中公物木长椅在七月底的拆除行动中毁损,修好了长椅,杯杯们即便已被迁置他处,仍天天骑脚踏车、驾电动轮椅回来,长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闲话家常。邻间里彼此相依的紧密纽带在眷村之类的老聚落不罕见,其亲密程度甚至超越血缘之上,是先进城市在拆迁工作前安置居民的首要考虑,在岛上从古至今的各拆迁案例中却往往遭到忽略,被硬生生从纽带中剥离、丢入陌生聚落中的拆迁户,年迈的老杯杯们老奶奶们,往往便是宣告了死期,注定要不久于人世了。

常青与杯杯们同坐修理妥的长椅闲聊,杯杯们惊喜这位小姑娘说得一口纯正家乡话(杯杯是上海人,常青是江苏南通人)。我找上深陷长辈重围的万康(“群智[万康本名]啊,都长这么大了,长得好像你爸爸呀!”),央他载我一程至捷运站会动保人,万康心怀感激连忙答应。

其实那个下午,对于焕民新村,我是垂下眼帘不敢多看的,山城太美,如此美好又脆弱不堪,可能台科大随时备妥了树保计划便开着推土机进来,一切就没了,就是一片断垣残壁满目疮痍的山坡,半年一年后长出几栋高楼巨怪来。

不敢看,却一再走访之,拍几张照,祈求已深埋村前马路下的河神也能出一份神奇之力相助,这座山脚下数百年的风貌骤变,没了瑠公圳,没了玉芳居,芳兰大厝风雨飘摇,多少美好事物都没能留住,眼下不该连焕民新村都步上后尘。当年九月里“天兔”台风中(号称魔鬼强台却在岛上几无灾情,美国气象单位因此在人们心目中信用破产),我边拍焕民新村边被强风吹得在人行道上向后滑;隆冬大陆冷气团挟沙尘南下,我在灰茫茫的冷空气中拍焕民新村;大半年过去,我在台湾暖融融也湿黏的春日里拍……变化不甚明显的焕民新村四时风景照,都还存在手机里任我随时翻看。

如此拖延有一年之久,其间台科大保存焕民新村的意愿始终低落,以至于侯导想将金马学院移师来此拍摄的构想没成,校方对“先安置后开发”的重视也始终完全放在后者上,甚至状告在山脚下住了大半辈子、农业改良眷户的八十二岁郑阿嬷,要求其拆屋还地缴交七十多万“不当得利”……可喜的是该校学生觉醒,自发举办各种活动研究保存并活化焕民新村的种种可能性,以保存焕民新村为政见的学生当选学生会正副会长,自学校内部向校方施压。终至二〇一四年七月三十日,“文化局”文化资产会议通过保留焕民新村并登录为文化景观,我们欣喜之余,去电常青告知好消息,那端常青却是早已想问而不敢问,唯恐听得整片山城已给推土机夷平的噩耗。

于是我又走访了焕民新村,晃眼再是初秋时节,猛烈但不燠热的阳光中,曾第一线挡住怪手推土机的两棵神木摇曳如波涛如火焰,山城的色彩曝白却又清晰。我与河神击掌,庆幸我们并肩共战并打赢了这一仗。这一遭,我心无挂碍地正视焕民新村,不怕着迷其间,因为我知道,往后无尽的时光无数的日子,它一直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