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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凝视水中,朝日在其中投下一个个光轮,扇形冠冕囚禁了每一根树枝、每一粒沉沙,长条状的光斑和光带从落满灰尘的水面滑走,仿佛打开了光频闪灯,将尘埃筛分、旋转。一只手无精打采地搭在船舷上,是他打横躺在小船上,一只穿运动鞋的脚尖随着船身的晃动轻轻摇摆,不时在河面上划出一道道涟漪,船在桥下漂流,缓缓驶过泥浆玷污了的桥墩。桥下高大凉爽的拱洞和不见天日的钢架回荡着鸽子的咕咕声和拍打翅膀的空洞声音,听上去像一片热烈的掌声。他抬头瞥了一眼这些大教堂式的拱顶,灰水泥中包裹着陈年的木头节疤和畸形的钉头。小船继续漂流,桥的斜影倒映在宽阔的河面上,就像凝固在底片上的老式杯赛跑车,车轮因为速度极快变成了椭圆形。阴影在小船上方集结,接纳了他俯卧的身躯,随后便过去了。
他把下巴埋在臂弯里,懒洋洋地注视着河面上的动静,一团团污水微弱地流淌,难以辨认的垃圾结成了块,发黄的避孕套缓缓从黑暗中滚了出来,像某种巨大的吸虫或绦虫。观看者的脸贴在船边,深褐色的面孔在浮渣中左右摇摆,水汪汪的眼睛转来转去,做着鬼脸。一道痕迹在水面上徐徐蜿蜒,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搅动深水,五颜六色的油花里冒出小小的气泡。
到了桥下,他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拿起桨开始朝南岸划去。在那里,他将小船掉了个头,然后把船尾甩进了一丛柳树,他走到后面,从水下捞起一根粗大的绳索,绳索的另一头连着一截插在岸边泥地里的铁管。他拿着绳索穿过支在艉横板上的敞开式桨架。此刻他又慢慢地划着船出发了,湿滑的绳子被拉了起来,穿过桨架再次掉进河里。当他距离岸边差不多三十英尺,第一只钓钩被提了上来,他把鱼线不停对折直到伸手够到钩子,将它解了下来。他继续往前划,船身和河中的漂浮物构成了一个约四十五度的夹角,鱼钩一个接着一个通过桨架,上面挂着小块泡烂了的碎肉。当第一次感觉到有鱼上钩时,他放下滴水的船桨,抓住了鱼线,徒手将它往船上拉。一条大鲤鱼破水而出,暗青铜色的鱼身披着大片鳞甲,闪闪发光。他把一大块钓饵挂上一个新的钩子,从船边放了下去,朝着前方继续划动双桨,大鲤鱼在船舱底部猛烈地扭来扭去。
等他把线全部放完,人已经到了河的另一边。他把最后一块钓饵装好,松开沉甸甸的鱼线,看着它沉入浑浊的泥水,消失在一大片闪闪的光斑之中,一个残破的冠状涟漪闪烁了一会,从中冒出了最后那块发白的腐肉。他把桨收回船上,又躺倒在座位上晒起太阳。小船轻轻地摇晃,顺水漂流。他把腰部以上的衬衫纽扣解开,伸出一只前臂挡住了眼睛。他能听见这条大河在身下细语,水面上泛着波纹。水流之下有大炮和炮架,炮耳陷在淤泥里变得锈迹斑斑,内河里的平底运货船腐烂得如胶水般黏稠。这里分布着传说中身披五行骨鳞的鲟鱼、色泽明亮的古铜色鲤鱼以及下腹部洁白光滑的鲇鱼,厚厚的淤泥里插满了碎玻璃、骨头和生锈的铁罐,还有布满黑色裂纹的陶器碎片。河对岸耸立着灰色的石灰石崖壁,嶙峋的表面布满长草的绿色断层。它们悬在水面上方,投下一片凉爽的阴影,水面平静幽黑,映出一只鸻随着上升气流盘旋于悬崖边缘的身姿,像一颗微小的白色星辰。小船的座位底下,一条离水的鲇鱼在游动,宽脸紧紧地贴在舱壁上,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通过小溪口的时候,他举起一只手,慢慢地挥动。上了年纪的黑人们都插着花、戴着软帽,走动起来像是一座被风吹拂的花园,他们的手杖轻快地上下摆动,黑胳膊胡乱举向空中,带动身上艳俗粗鄙的服装也翻腾起来。他们身后,这座城市黯淡的轮廓正雾气腾腾地在瓷白色的天空中升起,看上去有些变形和疲惫不堪。污浊的河岸蜿蜒曲折,在炎热的天气里闪烁着微光,孤独的夏日午前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在铁路栈桥底下放了另一条鱼线。水摸起来是温的,带着石墨般的润滑感觉。干完活已经是中午时分,他在小船上站了一会,检查自己的渔获。他慢慢地划着船回到上游,那些鱼在舱底一层浅浅的灰色污水中挣扎,柔软的触须带着迟钝的惊讶,抚弄着满是黏液的船板,弓起的后背在阳光暴晒下已经被漂得没有了血色。铜桨架在木头底座上吱吱嘎嘎地响着,黏糊糊的河水打着旋从船边板上流了出去,在船身后拖下一道尾流,像是把泥水翻耕过。
他划着船从悬崖的阴影处通过,路过经营沙子和砾石生意的公司,沿岸出现了一些积满灰尘的荒芜空地,那里的煤渣层上铺设着铁轨,车厢在隐蔽的侧线上氧化。他又经过存放镀锌波纹铁皮的仓库,它们坐落的平地是从砖红色泥土中挖出来的,其中露着些菱形和蜗壳状石灰石,全带着斑驳的泥土,就像是从水里冲出来的大骨头。他已经开始过河,就在这时看见了岸边的救援船。他们在河道里拖拽着什么,岸上围了一小群人在看热闹。热浪之中两艘小白船显得朦朦胧胧,它们缓缓地排放着蓝色的烟雾,发动机微弱的突突声反衬得河水很平静。他渡过河,沿着水道边缘往上划。两艘船并排而行,其中一艘关掉了发动机。救援人员戴着快艇帽,严肃地走来走去,执行着他们的任务。在渔夫经过的时候,他们正把一个死人抬上船。他浑身僵硬,除了脸,看上去就像橱窗里的人体模特。那张脸似乎又软又肿,一侧扎着一个抓钩,还带着疯狂的笑容。他们扶着他的腮骨将他抬了起来。一个发白的严重伤口。他歪着头,似乎在笨拙地抗议。他们把他抬到甲板上,他躺在地上,穿着湿透的泡泡纱西服和柠黄色的袜子,斜眼望向上方那些救援人员,脸上扎着钩子,像是钓鱼时拖上来的某种恶心的水侏儒,上帝的日光瞬间就将他杀死了。
渔夫走了过去,把小船拖到远离人群的上游河岸。他滚来一块石头,压住绳子,又走到下面去看情况。救援船正在驶来,一名救援人员跪在尸体上,试图把抓钩撬松。人群看着他,而他忙着拆抓钩弄得满头大汗。最后他抬脚抵住死者的头颅,用上双手的力气来拧那个钩子,直到它带着一丝丝白肉挣脱出来。
他们用一副帆布担架将死者抬上岸,放在草地上,他带着微笑,用干涸的眼睛望着太阳。沉闷的空气中已经聚集了一团嗡嗡乱叫的苍蝇。救援人员用一条粗糙的灰色毯子将死者盖住。他的脚还伸在外面。
渔夫正要走,人群中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肘。嘿,苏特里。
他转过身。嘿,乔,他说,你看见这事了吗?
没有。他们说他是昨晚跳的河。他们在桥上找到了他的鞋子。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死人。救援队的工人们忙着回收绳子和滑车。围观群众如悼念者般聚拢得更严密了,渔夫和他的朋友发现自己从死者身边走过的时候好像在表达敬意。他穿着黄色的袜子躺在那里,一只手伸在草地上,苍蝇在毯子上爬来爬去。像有些人习惯的那样,他把手表表面朝手腕内侧戴,苏特里从旁边走过时,泛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并且注意到死者的手表还在走。
这样离开可不太好,乔说。
我们走吧。
他们踩着铁路边缘的煤渣前进。苏特里揉了揉下巴上微微颤动的肌肉,像是在忖度着什么。
你往哪边走?乔问。
就到这里。去我的船上。
你还在捕鱼吗?
是啊。
你为什么要干这一行?
我不知道,苏特里说,当时看起来似乎是个好主意。
你去过住宅区吗?
有时候会去。
找个晚上来街角烧烤店吧,我们一起喝杯啤酒。
这几天就去。
你今天还去捕鱼吗?
嗯。稍微捕一会儿。
乔盯着他。听着,他说,你可以去米勒百货看看。我兄弟说男鞋区要招一个人。
苏特里看着地面,笑了一下,用手腕背面抹抹嘴巴,又抬起头来。嗯,他说,不过我想我还是在河上再待一段时间吧。
好吧,那哪天晚上来吧。
我会的。
他们各自举起一只手朝对方挥别,他看见那男孩继续沿着轨道往前走,穿过田野走向大路。接着他下到小船边上,拉起绳子,扔进船舱,重新驾船驶进河里。死人还躺在河岸上,不过人群已经开始散去。他朝对岸划去。
他把小船荡到桥底,搁好船桨,坐着看舱底的鱼。他挑中了一条泛着蓝光的鲇鱼,抓着鱼鳃将它提了起来,大拇指插在它柔软的黄色喉咙里。它弯了一下身子就不动了。船桨朝河里滴着水。他从小船上爬下来,把船系在一个木桩上,然后费力地爬上没有长草的湿滑河岸,朝着那些与地面连接的桥洞走去。水泥拱顶之下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入口处堆了一圈石头,一块巨石上用黄油漆刷着“禁止入内”几个粗糙的大字。照不到阳光的恶臭泥地上,一团火在锥形石堆里熊熊燃烧,火前蹲着一个老人。老人抬头看了看他,又回头盯着篝火。
我给你带来了一条鲇鱼,苏特里说。
他咕哝着,向周围挥挥手。苏特里把鱼放下,老人眯着眼睛看了看,然后戳了戳火堆里的灰烬。坐吧,他说。
他蹲下了。
老人看着细细的火苗。车辆在他俩头顶缓缓驶过,发出微弱的轰鸣声。火堆里有几个土豆,烤焦的表皮已经胀开破裂,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像小型的有机体在煤块上咽了气。老人把它们从灰堆里叉了出来,一个、两个、三个冒着烟的黑石头。他把它们全部放进一个生锈的轮毂盖里。你自己拿个土豆吃,他说。
苏特里抬起一只手。他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老人会邀请他三回,他必须分配好拒绝的话。老人把一个冒着烟的罐子倾斜过来,朝里面张望。用河水煮了一把豆子。他抬起那双风烛残年的眼睛,从突出的眉骨底下看向外面。我现在记起你了,他说,那时你还很小。苏特里不这么认为,可他还是点了点头。这老人以前挨家挨户地拜访,能让布娃娃和玩具熊说话。
去,给自己拿个土豆吃,他说。
谢谢,苏特里说,我已经吃过了。
他把土豆捏开,滚热的蒸汽从土豆心里冒了出来。苏特里朝河的方向看去。
我喜欢热腾腾的食物,你呢?老人问道。
苏特里点点头。温暖的正午弧形的漆树叶子颤动起来,间隔排列的桥梁拱肩中,鸽群叽喳低唱。他蹲在阴影里,脚下的地面散发着地穴特有的霉味。
你看见那人跳河了吗?苏特里问。
他摇了摇头。这是个上了年纪的拾荒者,瘦骨嶙峋颤颤巍巍。我看见他们拖网了,他说,找到他了吗?
嗯。
他为什么跳河?
我不知道,他说。
我可不会。你会吗?
但愿不会。你今天早上进城了吗?
没有,我从来不去。我有病,不能去。
什么病?
老天爷,我也不知道。他们说死神来时就像夜里的小偷,他在哪儿?我要搂住他的脖子。
好吧,但别从桥上跳下来。
我可不会无缘无故那么干。
他们似乎总是挑热的天气跳。
接下来的天气更糟,拾荒者说,恶劣的天气。可以预见。
那个女孩是来看你的吗?
没有人来看我。
他用一根铜勺子从罐头里舀豆子吃。
我回头再跟她聊聊,苏特里说。
好的,真希望你给自己拿个土豆吃。
苏特里站起身。我得走了,他说。
别急着走。
得走了。
再过来。
好的。
微风徐来,他转过身用脚抵住船尾的立柱,使劲往对岸划。水从小船松开的木板间灌了进来,早上捕的鱼都浮了起来,它们在油漆剥落的下陷地板上无声地晃荡,到处碰壁。捻缝用的麻丝头都破烂了,散开在接缝处,和脏水里的鱼饵屑、碎纸头一起流走。河道忽高忽低,河水在一只修补过的铁皮桨叶之下潺潺流动。小船已经半浸在水中,虽然摇晃得厉害,依然在惯性作用下颠簸前进。他转向上游,贴着岸边继续前进。身穿鲜艳假日服装的黑人家庭在河边钓鱼,眼神忧郁地注视他一路。草地上摆着装食物的桶和篮子,黑皮肤的婴儿陈列在毯子上,四个角都压了石头,防止被风吹跑。
一回到船屋,他把桨收回船里,小船猛地转入一个泊位,重重地撞上了钉在那里的轮胎皮。他单手抓绳荡上岸去,将它系紧。小船上下颠簸,滑动得很严重,舱底的污水也猛地涌了上来。鱼无精打采地划水。苏特里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背,抬眼望向太阳。天气已经非常热了。他沿着甲板走,推门进了屋。棚屋里面的木板似乎热得变了形,沥青珠子从铁皮屋顶下的横梁滴落。
他穿过小屋,摊开手脚躺到一张折叠床上,双目紧闭。窗口吹进一阵微风,拨弄着他的头发。水上棚屋在河里轻微晃动,地板下的钢质滚轮在热浪中膨胀起来,惆怅地发出砰的一声。眼珠一动不动。这个安静却混乱的星期天。心脏在胸骨下跳动。血液在指定的路线上流动。生命在狭小的地方,在狭窄的缝隙中。树叶里有蟾蜍的脉搏。一滴水包含了微妙的细胞战争。右位心者,医生微笑着说,你的心脏在正确(右边)的位置。饱经风霜,萎缩无爱。外皮绷紧、裂开,像熟透的水果。
他在折叠床上重重翻了个身,用一只眼睛从粗糙墙板上的空隙向外窥探。河水正从那里流过。大型下水道。溺水而亡,死者的手表嘀嗒运作。祖父桌上的那只老式铁皮钟敲起来像铸造厂的声音。在黄色的小房间里欠身道别,空气中有百合花和熏香的味道。他竖起脖子告诉我一件事。闻所未闻。他呼哧呼哧地叫着我的名字,握紧的手掩盖了他的虚弱。他那凹陷憔悴的脸。如果可以,亡者会把活人带走,于是我走开了。坐在爬满常青藤的花园里,蜥蜴皮肤贴地不停滑行。养在笼中的野兔在马车房墙壁的阴影下显得惨白。玫瑰园内的石板路,河流上方铺着草坪的阶梯斜坡,冷藏间的影子里有黄杨、苔藓和旧砖石的气味。水田芥之下、清流中的石头上聚集了大群滨螺。一条长着鲑鱼斑点的蝾螈,俯身吮吸飘着青苔的冰水。一张皱巴巴的孩子脸回望过来,一个水中的异构体在涟漪里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在父亲的最后一封信里,他说世界是由那些愿意承担责任的人来运作的。如果你觉得自己失去的是人生,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去哪里找到它。在法庭上、公司里、政府中。街道上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什么都没有,除了由无助者和无能者凑成的一出哑剧。
长辈老朽污秽的喉咙也好,发霉的书本也好,我一个字也没能拯救出来。在梦里,我和祖父一道走在漆黑的湖边,老人家的话充满了不确定性。我看见了虚假之物如何从死者身上掉落。我们轻松地交谈,我很荣幸能与他一起深入那个众人皆凡人的世界。他站在秋日树林里一条窄道的尽头,看着我走向清醒者的世界。如果我们死去的亲人会成为圣人,那么我们也许有理由向他们祈祷。圣母教会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可她并没有说他们也会在梦里梦外向我们回话。或者那些死胎会用什么样的语言说话。这位访客更常来。一言不发。这婴儿的骨架是一把斑驳的细骨头,纵沟横贯的表面上紧紧地贴着碎肉和破襁褓充当的寿衣。这些骨头只够装一个鞋盒,包括一个球状的头骨。右边的太阳穴上有个淡紫色的半月形印子。
苏特里转过身来,平躺着盯住天花板,用指尖轻轻抚摸自己左太阳穴上一个类似的痕迹。次男的纹章。镜像。笨拙的复写。他长眠在伍德朗,不管那孩子还剩下什么,你和他曾共用母亲的肚子。他从前不说话也看不见,现在依然如此。也许他的头颅盛着海水。生下来就夭折了,也没有智力,或许是个形态可怖的畸胎瘤。不会的,因为我们连每根头发都一模一样。我跟着他来到这个世界,是我。臀位分娩。屁股在前,就像鲸鱼或蝙蝠,这些生命形式是为了地球之外的其他媒介而存在的,与它并无亲缘关系。过去常常为他逝去的灵魂祈祷。相信这可怕的马戏一直在别处上演。他清清白白地逗留在没有基督的地狱边缘,可我身陷人间地狱。
开裂的薄墙传来下沉的小船中鱼儿跳动的声音。这是信仰的标志。天堂的第十二宫。引你进入西方教会。圣彼得是鱼贩子的守护神。圣菲亚克则是那几堆玩意儿。苏特里用一只胳膊遮住眼睛。他说,换个时代也许自己已经是一个给大家捕鱼的人,可现在,捕这些鱼对他来说似乎已是极限。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他没有动弹,还是躺在那张粗糙的军用毯子上,看河面反射的光舔舐着天花板,时而消失,时而闪耀。他感到棚屋有些倾斜,过道上有脚步声,滚轮间也传来了低沉的滚动声音。毫不遮掩,这位。透过缝隙,他看见有人沿着过道走了过来。一阵胆怯的敲门声,片刻又是一阵。
进来吧,他说。
巴迪?
他转过头。他的舅舅正站在门口。他又回过头看向天花板,眨了眨眼,坐起身,把脚挪到地上。进来吧,约翰,他说。
舅舅从门口进来,犹豫地四下张望。他在房间中央停了下来,似乎被关进了灰尘飞舞的方形光线牢笼,囚禁于窗户和对面墙壁上它的歪斜影子之间,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被冷冷地照射着,眼睛里泛着水光,半开半闭,松弛的垂肉从脸颊上挂下来。他的手微微动了动,脸上挂着一副僵硬的笑容。嘿,孩子,他说。
苏特里坐着,盯着他的鞋。他把双手交叠,又打开,然后抬起头来。坐吧,他说。
舅舅四下看看,拉过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了进去。哎,他说,你还好吗,巴迪?
正如你所见。你好吗?
好着呢。好着呢。事情都还顺利吗?
都顺利。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老鹰俱乐部遇到了约翰·克兰西,他说你住在船屋一类的地方,于是我就沿着河在这边找,真的找到了。
他笑得有些勉强。苏特里看着他。你告诉他们我在这里了吗?
他收起了笑容。不,没有,他说。没有,这是你的私事。
那就好。
你在这下面待了多久了?
苏特里冷冷地看着舅舅装出宽容的笑意。我出狱以后,他说。
好吧,我们什么也没听说。多久了?
我们是谁?
我什么也没听说。我的意思是我不太确定你到底出没出来。
我一月份出狱的。
好,好的。那个什么,这地方是租的还是什么?
我买的。
那很好,他又四下张望起来,还不赖。炉子什么的都有。
约翰,你近来可好?
哦,没什么可抱怨的,你知道。
苏特里注视着他。他似乎化了个老年妆,白发苍苍,脸上的黏土面具裂出一个男仆式的微笑。
你看上去不错,苏特里说。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好吧,谢谢,谢谢。就是试着保持健康。上了年纪肝脏已经不是最佳状态了。他用手掌按住腹部,抬头看向天花板,又看看窗外的夜空,外面的影子已经越拉越长。冬天做了个手术。我想你不知道。
嗯。
当然,我正在逐步恢复。
苏特里能从小房间的热气中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臭烘烘的衣服上沾着淡淡的威士忌味。死亡边缘的甜蜜气息。他身后的西墙上,被烛光照亮的木头节疤闪耀着血红炽热的光,像是围观恶魔的眼睛。
我没酒,不然就给你倒一杯了。
舅舅抬起一只手掌。不,不,他说,我不用,谢了。
他压下一边眉毛,看着苏特里。我看见你母亲了,他说。
苏特里没有回答。舅舅往外掏着香烟。他把烟盒递过来。抽吗?他问。
不了,谢谢。
他抖了抖烟盒。来一根吧。
我不抽烟。
你以前抽的呀。
我戒了。
舅舅点起烟,朝着窗户喷出一条如蓝色长蛇般的烟雾。它在昏黄的灯光中盘绕、消散。他笑了。我希望每次戒烟都能拿到一美元,他说,话说回来,他们都很好。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我不觉得你见过他们。
我在住宅区遇到过你母亲。
你讲过了。
好吧。当然,我不怎么去那里。我圣诞节去了。你知道的。他们在老鹰俱乐部给我留了言,叫我打电话回去,可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也会去吃晚饭。你知道的,我不太想去那里。
我不会因为这个怪你的。
舅舅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嗯,并不是我和他们真的相处不好。我只是……
你只是不能忍受他们,或者他们不能忍受你。
舅舅的脸上掠过一丝滑稽的微笑。好吧,他说,我想还不至于那么说。当然,他们也从来没有帮过我什么忙。
给我讲讲,苏特里冷淡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舅舅一边说一边点头。他深吸了一口烟,沉思起来。我想你和我在这方面有一点像,是吧,小子?
他以为然。
你应该认识我的父亲。他是个好人。舅舅不确定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是的,一个好人。
我记得他。
他在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死了。
我知道。
舅舅换了个话题。你应该找个时间到老鹰俱乐部来,他说,我可以把你弄进去。他们星期六晚上有个舞会。那里会有些漂亮的女人来。你会有惊喜的。
我想我会的。
苏特里向后仰去,靠在粗糙的木板墙上。蓝色的薄暮占据了整个小屋。他盯着窗外,见有夜鹰冲出长空,雨燕受了惊吓,在河面上飞来飞去,啾啾直叫。
你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巴迪。除了你哥哥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比你更与众不同。
哪一个?
你说什么。
我问哪一个。
什么哪一个?
哪一个哥哥。
舅舅局促不安地轻笑起来。哎呀,他说,你就一个哥哥呀。卡尔嘛。
他们就不能给另一个起个名字吗?
什么另一个?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生出来就死掉的。
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我自己记得。
谁告诉你的?
你。
我可没有。什么时候?
几年前。你喝多了。
我从来没说过。
好吧。你没有。
有什么区别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这件事要保密。他是怎么死的?
在肚子里就死了。
我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是那样。你们俩都是早产儿。你发誓我告诉过你?
这不重要。
你什么也不会说出去,是吗?
不会。我只是感到好奇。比如医生们说了什么。我是说,你得把他们都带回家,只不过有一个装在袋子或者盒子里。我想有专人会处理这种情况。
别提了。
苏特里俯身向前,低头看着自己破破烂烂的廉价鞋子,它们交叠着摆放在地板上。天哪,约翰,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好吧。
别告诉他们你见过我。
好的。很公平。一言为定。
对,约翰,一言为定。
反正我也不会见到他们。
你刚说见过。
舅舅又在椅子里挪了挪,用黄色的长食指拉了拉衣领。他本可以帮帮我的,你知道。我从没问他要过什么。从来没有,老天作证。他本可以帮帮我的。
可是,苏特里说,他没有。
舅舅点了点头,盯着地面。你知道的,他说,你和我有很多相似之处。
我不这么认为。
在某些方面。
不,苏特里说,我们不一样。
好吧,我的意思是……舅舅摆了摆手。
这是他的观点。可我不像你。
好吧,你懂我的意思。
我不懂。但我确实不像你。我也不像他。不像卡尔。我就是我。别告诉我我像谁。
好吧,听着,巴迪,没必要……
我觉得很有必要。我也不希望你来这里。我知道他们不喜欢你,他不喜欢。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我无能为力。
舅舅眯起眼睛望着苏特里。没必要对我盛气凌人,他说,至少我没进过那该死的监狱。
苏特里笑了。是劳动救济所,约翰。它们有点不同。不过我就是我。我不会到处跟别人说自己进过结核病疗养院。
那又如何?我可没说自己滴酒不沾,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你酗酒吗?
不。你笑什么?我他妈的可不酗酒。
他总是叫你酒鬼。我想也许没那么糟。
我才不在乎他说什么。他可以……
说下去。
舅舅警惕地看着他。他把一小截香烟弹到门外。嗯,他说,他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你看,苏特里向前倾了倾身子说,要是一个男人娶了地位比自己低的妻子,他的孩子就会比自己差。如果他真这么想。如果你不是个酒鬼,他也许会对我另眼相看。事实上,我的情况一直都很糟糕。大家都觉得我不会有好结果。我的祖父过去常说血缘会说明一切。这是他最喜欢说的话。你在看什么?看着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你知道。我在说我父亲瞧不起我,因为我有你这种亲戚。你不觉得这是个公正的说法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麻烦归咎于我。你和你这种疯狂的观念。
苏特里伸出手来,穿过两人中间的狭小空隙,握住了舅舅垂下的双手,将它们合了起来。我不怪你,他说,我只想告诉你有些人是什么样的。
我知道人们是什么样的。我早该知道。
凭什么你早该知道?你认为我父亲那样的人是异族。你可以嘲笑他们自命不凡,但你不能质疑他们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
他穿裤子的方式和我一样。
胡说八道,约翰。这话连你自己都不相信。
我说了,是不是?
你认为他怎么看自己的妻子?
他们相处得可以。
他们相处得可以。
是啊。
约翰,她是个清洁工。他甚至对她的善良都没有真正的信心。你难道想不到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跟在你身上一样的不幸吗?一个单纯的动作就能让你想起。
别说我不幸,舅舅说。
他可能觉得,多亏了他仁慈的教导才使她没有沦落妓院。
你说的可是我的姊妹,小子。
她是我妈妈,你这个脆弱的笨蛋。
小屋里突然静了下来。舅舅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声音压得很低。他们是对的,他说,他们告诉过我。他们看你是对的。你是个恶毒的人。讨厌的恶毒之人。
苏特里坐在那里,双手捂着额头。舅舅小心翼翼地朝门口走去。他的身影落在了苏特里身上,苏特里抬起头来。
也许这就像色盲,他说,女性只是载体。你是色盲,对吗?
至少我没疯。
嗯,苏特里说,没疯。
舅舅眯起的眼睛似乎变得柔和了。愿上帝保佑你,说完他转身迈入过道,踩着木板走了。苏特里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他的舅舅正借着白天里最后一点余光穿过田野,向着逐渐变得昏暗的城市走去。
约翰,他喊道。
他回过头。可那老人似乎彻底被隔绝在了自己创造的世界里,苏特里便只是举起了手。舅舅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了。
小屋里几近全黑,苏特里在狭小的甲板上踱来踱去,踢起一张小凳,倚着船屋的墙壁坐下了,双脚搭在栏杆上。微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机油和鱼的淡淡味道。夜间的声音和笑语从铁路岔线后的黄色棚屋里飘了出来,激荡的河流在黑暗中蜿蜒而过,在他的脚下嘶嘶作响,像是沙子在玻璃杯里翻腾,又像是沙漠里的风,还有来自废墟的慢声低语。他用指节推挤眼窝,头靠在木板墙上。太阳的余温还在,仿佛从颈后传来的微弱气息。河对岸,木材公司的灯光被黑水截断打散,河流下游处,一串串桥灯如悬链般对称地挂在两岸之间,在微风吹拂下柔和地摇曳。法院塔楼的钟敲响了半点报时。城市里回荡着孤独的钟声。远处有一只萤火虫。还有一只。他站起身,往河里吐了口唾沫,沿着过道走到岸边,穿过田野朝马路走去。
他呼吸着傍晚凉爽的空气走到前街,前方西边的天空依旧是深蓝色,有蝙蝠形状的物体蹿出,盲目笨拙地穿行,像滑坡的孢子。夜里弥漫着煮绿叶菜的恶臭,广播里播放着一连串音乐,伴着他走过了一幢幢房子。他路过了几座院子和用空心砖砌成的菜园,里面传出家禽的低鸣,经过棚屋与棚屋之间的黑洞窟时,有音乐声猛地响起又渐弱渐止,沿途的窗户里光线昏暗,照得发黄开裂的百叶帘上暗影摇晃。穿过几个隔板搭建的大杂院,里面臭气熏天,孩子们哭哭啼啼,胆小半秃的看门狗乱吠一气后悄悄地溜走了。
他爬上小山,向城市的边缘走去,经过黑人教堂时那里大门敞开。里面灯光柔和,身着西装、戴金丝眼镜的牧师看起来像故事书里的乌鸫。伴随着福音音乐,苏特里脱离了外面的那个炽热且怪异的阴曹地府。深色的喉咙纷纷斜仰,上面血管密布像带鞭痕的骏马胁腹。他曾在夏夜见过他们,当时他坐在路边,似一个苍白、格格不入的异教徒。某个雨夜在这附近,他在自己的牙齿填充物里听见轻柔的乐声引出新闻轶事。他所在的地方甚是平静,耗尽了他的心思,因为即便只是精神世界的虚假草图,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顺人行道而上,陡峭的路面有供行人踏稳脚步的沟槽,也是蟑螂自由通行的路径。轻敲这扇上了闩的歪门。吉米·史密斯那啮齿动物般的棕色门牙出现在纱门后面。朽烂的纱网上有一个洞,也许是这些年来他的呼吸造成的。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往里,天花板上垂下一根电线吊着一个熏黄的灯泡。史密斯的拖鞋在油毡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到了客厅尽头,他扶着门转过身来。肩膀和胸前的皮肤蜡黄松弛,没有血色,布满皱纹,看上去像是用废料和碎肉拼凑缝合的,最后在外面小心翼翼地裹上那件不太结实的脏汗衫,它破成了灰色的网兜。小厨房里,两个男人正坐在桌旁喝威士忌。还有一个人靠在脏兮兮的冰箱上。一扇打开的门通向一个门廊,那是个用灰色木板搭建出来、摇摇欲坠的小柱廊,伸在漆黑的河面上。几个烟头一亮一暗,说明那里有人。阵阵笑声传来,一个身材臃肿的妓女朝厨房里看了看,又走开了。
苏特,你要什么?
一杯啤酒。
靠在冰箱上的男人稍稍往旁边挪了挪。别来无恙啊,巴德,他说。
嘿,朱尼尔[1]。
吉米·史密斯打开一罐啤酒,递给苏特里。他付了钱,店主从他那恶心的短裤里拿出零钱,数了几个硬币放进苏特里的手心,便拖着脚走了。
谁在后面?
一群酒鬼。我兄弟在后面。
苏特里往喉咙里倒了一口啤酒。天气凉爽舒适。好,他说,我到后面看看他。
他朝桌边的两个人点点头,从旁边走了过去,穿过走廊,进到一间宽敞的老式会客室,高大滑门轨道的涂漆有些年头了。五个男人坐在一张牌桌前,没人抬头看他。除了他们,房间空荡荡的,白色大理石壁炉上蒙着一块铁皮,油漆过的护墙板很陈旧了,高高的洛可可式印花天花板有涡卷形的石膏装饰,以前装煤气灯的地方挂了一圈铜珠子,里面点着一个灯泡。
置身这种疯狂的简朴之中,又被昔日辉煌的残存物所包围,这些扑克玩家就像是旧时代的影子,或者舞台布景中粗陋的伪装者。他们喝酒、下注,在短暂的刺激下喃喃自语,这些老人袖口系着绑带,长斑的深褐色面孔露出兴奋不已的神情,赶着在隐隐将至的凶兆之前下注。苏特里从他们身边经过,继续往前走。
前面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用砖头支起的破沙发,再无他物。一个摇晃的弹簧从靠背里冒了出来,线圈里缠着一个啤酒罐,磨破了的灰鼠色沙发垫里深陷着一排醉汉。
嘿,苏特里,他们嚷道。
他妈的,“杰宝”说着,从沙发里抬起身来。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苏特里的肩膀。这是我的老伙计,他说,威士忌在哪儿?给他喝一口那上头的玩意儿。
吉姆,你好吗?
跟大家过得一样。你去哪儿了?威士忌呢?给你。喝一口,巴德。
这是什么酒?
“时代波本”。世界上最好的老酒。喝一口吧,苏特。
苏特里端起酒对着光线。油性液体里飘着小树枝、碎屑和别的什么东西。他晃了晃瓶子。黄色的瓶底升起一股烟。妈的,老天啊,他说。
世界上最好的老酒,“杰宝”唱了起来,喝一口吧,巴德。
他旋开瓶盖,闻了一闻,打了个寒战,喝了一口。
“杰宝”抱了抱喝酒的那个人。看,老苏特里喝酒了,他大喊。
苏特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他握着瓶子,递给任何想要拿走它的人。该死的,什么鬼玩意儿?
“时代波本”,“杰宝”嚷道,世界上最好的老酒。喝了它,隔天早上你一点感觉都不会有。
也不知道是哪天早上。
喔,我的天啊,给我吧。你好,“时代”,到老爹这里来。
给,倒一些在这个杯子里,我用可口可乐兑一下。
可不能这样,巴德。
为什么不能?
我们试过了。你会悔断肠子的。
当心,苏特里。别洒在鞋子上。
嘿,博比约翰。
老卡拉汉什么时候出来?博比约翰问道。
我也不知道。这个月的哪天吧。你见过“提桶”吗?
“提桶”全家搬到伯灵顿去了。他不会再来了。
来跟我们坐一块儿,苏特。
“杰宝”拉拉他的胳膊。坐下,巴德,坐下。
苏特里放松地坐在沙发的一个扶手上,小口地喝着他的啤酒。他拍了拍“杰宝”的后背。说话声似乎消失了。他微笑着推开威士忌酒瓶。煤灰蒙在开裂的石膏板上勾画出板条的形状,这个高大的房间透着荒凉的感觉,聚集着注定不幸的人们。生命在这里过分旺盛地搏动着。人声鼎沸、笑语欢腾,走气的啤酒发出呛人的味道,渐渐地,星期天特有的寂寞感消失了。
那难道不是真的吗,苏特里?
你们在说什么?
这城市底下到处都是洞穴。
是真的。
那里面都是什么呢?
看不见的泥浆。跟上面一样,只不过是在下面,苏特里耸耸肩。我对此一无所知,他说,它们只是一些洞穴。
他们说河底下有一个垂直的洞。
就是奇尔豪伊公园出现的那个吧。他们本该在内战的时候用它来藏东西。
也不知道现在底下都有什么。
知道才怪,你问苏特里。
你觉得还有可能下到那些内战时期的洞穴里吗,苏特?
我不知道。我总是听人说这条河底下有一个,可从没听说有谁进去过。
那里面也许有内战遗迹。
现在可不就来了一个嘛,“杰宝”说道,你好啊,“黑鬼”。
苏特里看向门口。一个戴着眼镜、面如土灰的男人正看着他们。我说不上来,他说,孩子们,你们还好吗?在喝什么?
“时代波本”,吉姆说的。
来喝一口,老黑。
他蹭到瓶子前,朝大家点了点头,小眼睛在镜片后飞快地转动着。他抓起那瓶酒就喝,松弛的喉咙猛地一扯。放下酒瓶时,他闭上了双眼,脸庞扭曲成一团。噗咻,他朝笑嘻嘻的围观者喷出一团带挥发性味道的雾气。老天爷,这是什么呀?
“时代波本”,老黑,“杰宝”嚷道。
更像是时代坟墓吧。
天啊,亲爱的,我只知道他们是在浴缸里做私酿酒的,可这个是在厕所里做的吧。他盯着那只酒瓶,摇晃了几下。猎鹅弹大小的气泡穿过瓶中冒烟的液体滑溜溜地浮了上来。
你会醉的,“杰宝”说道。
老黑摇摇头,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然后痛苦地别过脸,把瓶子递了出去。等能说话了,他说,孩子们,我和一些劣质威士忌打过交道,可我是个肮脏的黑鬼啊,只要不是特别难喝就行了。
“杰宝”把瓶子向门口一挥,朱尼尔正站在那里咧着嘴笑。兄弟,你不想来一口吗?
朱尼尔摇了摇头。
孩子们,挪过去一点,让这个老黑鬼坐下。
来,老黑,坐这里。挪开点,“猎熊人”。
老天爷,孩子们,我为什么不直接吐了呢。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泪汪汪的眼睛。
最近忙什么呢,老黑?
我一直试着给波比筹钱。他转过身,抬头看着苏特里。我认识你吗?他问。
我们一起喝过几杯啤酒。
我想我记得你。你认识波比吗?
我见过他一两次。
“黑鬼”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我养了四个男孩,可他娘的除了拉尔夫都去蹲了大牢。当然,我们去的约登利亚的少管所。有一次他们确实把我弄到劳动救济所去了,可我溜了。老布莱克本是那里的守卫,他认识我,可他从来不说什么。你也在约登利亚吗?克拉伦斯说现在那里没那么苦了。孩子们,当年我在的时候,那地方可是比老玉米棒子还让人难受。当然他们不会把你送去参加唱诗班。我因为偷窃在里面关了三年。本想换到TSI去,在那边他们会教你一门手艺,不过你得是弱智才能过去,可惜他们说我不是。从约登利亚出来的时候我十八岁,那是一九一六年。我真希望理解自己的孩子。他们让我花了大价钱。我花了一万八千美元才把他们弄出来。他们的爷爷从没有碰上一丁点类似的麻烦,随你怎么想,他活到了八十六岁。现在他该喝一杯了。我自己就这么干。不过他从来没有为官司操过心。
给你喝一口,苏特。
“黑鬼”截走了酒瓶。你和吉姆熟?他是个好孩子。别不相信。我希望麦卡纳利公寓住满他这样的人。我认识他老爹。他比那边的朱尼尔小。就差了一分钟。咻。该死,这玩意儿到底是不是威士忌。爱尔兰人朗绝不会从任何人身上拿东西,不会。我记得有一次他去了一个叫羊毛厂餐吧的地方。吉姆,你知道它在哪儿。就是那个工人咖啡馆。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他来找人,当时外面站了一大群争强好斗的大汉,那里原本有个顶棚,你们小孩肯定不记得了,他们在喝威士忌,都是那老小子的朋友,爱尔兰人朗走到那些人跟前,想知道他在哪里。结果呢,没人肯说,但也没有一个硬汉敢问他找人家干吗。要是你惹他,他会往死里打你屁股,爱尔兰人朗会的。在麦卡纳利没有人心肠比他更好了。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捐了出去。只要他想,他早就有钱了。他家有几间店铺。可别人没钱,人们买不起他们的杂货。你们小孩不记得大萧条了。他跟他们讲,他们可以直接去拿他们需要的东西。面粉和土豆。婴儿喝的牛奶。他从不拒绝任何人,爱尔兰人朗从不。现如今有些人住在市里的大房子,可当年要不是他也许早就饿死了,只不过他们没有那个胆量承认罢了。
你最好过去喝一口,不然“黑鬼”就把它喝完了。
给“猎熊人”喝一口吧,苏特里说。
给博比约翰也喝一口吧,怎么样?博比约翰说道。
这里还有个人想喝呢,“黑鬼”说道,别以为他不要了。
我自己来,“杰宝”说。
我他娘的也自己来,“黑鬼”说。
吉米·史密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只巨大的训练有素的鼹鼠收集着空罐子。他拖着脚往外走,小眼睛眨巴不停。肯尼思·黑兹尔伍德站在门框里看着他们,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
进来,“虫子”,“杰宝”高声喊道,来喝一口这上好的威士忌。
黑兹尔伍德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接过酒瓶。他斜拿着瓶子闻了一闻,将它还了回去。
上回我喝了这鬼玩意儿差点没死过去。从里到外都臭了。我躺在浴盆里,用热水泡了一天才爬出来擦干,但还能闻出臭味,我只好把衣服烧了。我干呕了好几回,水泻般地拉稀,打寒战,腿还麻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还觉得糟透了。
哎呀,“虫子”,这次可是正宗好酒。
我不喝。
“虫子”拒绝了我的威士忌,巴德。
我觉得你最好在它把你放倒之前先把它放下。指不定哪天早上你会在袜子里找到自己的肝。
可“杰宝”大叫了一声便转身走开了。“时代波本”,他嚷道,让你心肝颤抖。
黑兹尔伍德咧开嘴一笑,转向苏特里。你就不能把他照顾得更好一些吗?他说。
苏特里摇了摇头。
我和凯瑟琳要去特罗卡德罗夜总会。跟我们一起去吧。
我最好还是回家,肯尼思。
搭我们的车一起去吧。我们会送你回来的。
我还记得上次搭你的车,你害得我们打了三场架,踢开了一个女人的门,还让自己坐了牢。我闯进了几个院子,差点把自己吊死在一根晾衣绳上,一群狗在后面追我,聚光灯闪来闪去,到处都是警察,最后我和一只猫在波纹管里过了一晚。
“虫子”嘿嘿笑了起来。来吧,他说,我们去喝一杯,然后看看那边有什么活动。
我不去,肯尼思。我破产了。
我没问你有没有钱。
嘿,“虫子”,你看到今天早报上老克伦布利斯的新闻了吗?
他干什么了?
今天早上六点钟左右,他们在一大片紫花苜蓿地里的一棵树下发现了他。他找到了整片田里唯一的一棵树,然后撞了上去。他们说警察到了那儿,刚打开车门,就看见老克伦布利斯栽倒在地下。他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些蓝色制服,于是立马跳起来埋怨道,我雇来送我回家的那个人呢?
苏特里笑嘻嘻地站起身。
别跑呀,苏特。
我得走了。
你去哪里?
我得找些东西吃。大家回头见吧。
吉米·史密斯进来引他出去。鼹鼠和客人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外走。纱门打开了,他就这样走进了夜色。
快下雨了,天变得阴沉,城市的灯光冲刷着云团聚集的天空,落在潮湿黑暗的街道上,显得泥泞不堪。运水车沿着洛克斯特路渐渐远去,穿着破烂防水外套的仆人在淹水的排水沟里挥舞扫帚,空气里弥漫着湿路面的味道。整个空虚的午夜,仅有的声音里带上了空洞的回响,城市像接到了命令般静静地矗立。建筑物靠着昏暗寂静的走道,时间在那里伴着守夜人的脚跟点地逝去。从挂着锁的漆黑店铺前走过。有个家禽剔骨工的窗口,在一成不变的蓝色晨曦之中半裸的小公鸡打着盹。沉睡中的市区响起了孤寂的钟声铃声。市场街的沥青路面上聚集着锈迹斑斑、空空如也的卡车。鲜花和水果都没了,下水道的栅栏盖上装饰着枯萎的绿叶菜。街灯的扇形灯光底下蜷缩着一只白瓷杯的把手,像是熟睡的鼻涕虫。
邋里邋遢的旅馆大厅里,搬运工和行李员正坐在椅子和休息室里打盹,睡梦中的黑脸庞突然在磨破了的酒红色长毛绒布上动了动。房间里醉醺醺的返乡士兵摊开四肢躺在皱巴巴的床罩上,像毫无痛苦地被钉在了十字架上,妓女们此时也都睡着了。小型热带鱼开始在眼科医生橱窗里的绿苔深处探索起来。一只涂了蜡的猞猁摆出嚣张的咆哮姿态,一团团碎木屑从毛皮肚皮的缝合处冒了出来,玻璃眼珠痛苦地鼓在外面。昏暗的小酒馆,一个巷口摆着张开大嘴的垃圾桶,我梦见在这里被一个我认为是我父亲的人拦住了,那个黑影靠在阴影下的砖墙上。我想要过去,他伸手阻止了我。我一直找你呢,他说。风很冷,梦中的风也是如此。我刚才太匆忙了。我想摆脱他和他捏着我的指骨。他手里拿着的刀像一条细长的蓝鱼,割开了微弱的灯光,我们的脚步在空荡荡的街道里被放大成溃散人群的回声。但那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儿子,他毫无敌意地向我搭讪。
盖伊街上的交通信号灯动也不动。有轨电车在自己的轨道上闪闪烁烁,一辆深夜的汽车驶过,轮胎发出长长的沙沙声。巴士车站的长拱廊里,脚步声传来像有人在哈哈大笑。他摸黑朝车站玻璃门上自己黑乎乎的行进身影走去。他的灵魂出现在生活的另一侧,就像是自检镜中的幻象。苏特里和反苏特里,手伸向手。门又向两边打开了,他走进了候车室。睡在木制长椅上的人形像一堆衣物。男厕所里,一个恋童癖的老头靠在墙上。
苏特里洗了手,向外走去,经过弹珠机走向烧烤架。他拉过一张凳子,仔细研究起菜单来。女服务员站在旁边,用铅笔轻轻地敲击手里的便签簿。
苏特里抬起头。烤奶酪三明治和咖啡。
她记了下来。他看着她。
她撕下那张纸,正面朝下放在大理石柜台上,然后走开了。他盯着她轻薄白色制服下内衣的形状。咖啡馆后面,一个年轻的黑人在冒着热气的陶器当中咔啦咔啦地忙碌。苏特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她端来咖啡,咣当一声将它放下,咖啡从粉色塑料杯沿晃了出来,洒进了托盘。他把它倒回杯中,抿了一口。袜子烧焦的苦味。她拿着餐巾和勺子回来了。金色的橙花戒指箍住了她肿胀的手指。他又抿了一口咖啡。过了几分钟,她端着三明治过来了。他把第一片面包放在鼻子上闻了一会儿,面包、黄油和正在融化的奶酪发出浓郁的香味。他咬了一大口,把腌黄瓜从牙签上嘬了下来,闭上眼睛细嚼起来。
吃完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二十五美分硬币,放在柜台上,站了起来。她站在咖啡壶后面望着他。
你还要来点咖啡吗?她问。
不了,谢谢你。
下次再来,她说。
苏特里用肩膀推开门,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捏着牙签剔牙。旁边的一张长椅上抬起一张脸,睡眼惺忪地看了看他,又躺了回去。
他沿着盖伊街往前走,不时在店铺橱窗前停留,玻璃后面摆放着精美的商品。一辆警车缓缓驶过。他继续前进,从眼角瞥见他们正盯着他看。依次经过了伍德拉夫大楼、克拉克&琼斯乐器店和几间剧院。街角不见了卖报小贩的身影,垃圾在风中飞舞。他走到市区尽头,上了桥,把手放在冰凉的铁栏杆上,望着下面的河水。桥上的灯光在漆黑的河水漩涡中颤抖,像熊熊大火中戴着枷锁的祈求者,滩头处阴沉的薄雾逐渐笼罩灰白的莎草田,在住宅之间不断蔓延。他把手臂交叠,放在栏杆上。远处是一片乱糟糟的废墟,散落着几间棚屋,点着昏暗的灯。柴火茅屋,遍地芸香。淡蓝色的锥形灯光映出几座拼接起来的斜屋顶,眼花缭乱地盘绕着许多飞蛾。一小块一小块的玉米田,这些形状不规则的贫瘠耕地是依据周边建筑和生产需求开垦出来的,像极了苦命的黑皮肤庄稼人,在广阔大地的供养中只能取得些许属于自己的微薄收获。
细小的雨滴开始往下落,滴在他的胳膊上,冰冰凉凉的。下游的岸边,折回的水流不断被后浪追逐,微光下翻滚似银色的鱼卵。从夜空坠入黑潭。在满是粪便的浑浊深渊里挣扎,哪边才是往上。趁肺部还未吸入棕色的污水,滑稽的灯光即抵大脑最后的回廊,渺小的守望者们将会看到随着永夜降临一切归于宁静。
法院的钟敲响了两点。他抬起脸。你可以看到一只发光的钟面悬在城市上空,甚至没个影子标记钟楼的存在。带着柴郡猫式笑容的时钟像一轮古怪且透着神秘意味的月亮挂在虚空中。苏特里用手掌擦去脸上的水。亚伯德尼戈·琼斯的船屋窗口里昏黄的灯光变暗了。在它的下方,他能辨认出自家船屋的轮廓,他必须得去那里。下游地带的上空,闪电无声地震颤又停止。远处云朵的边缘被点亮了。硫黄雷电。真的有龙藏在世界之翼里吗?雨下得更大了,从他的身旁落入河中。灯光下急雨斜坠,划过钟面。恶劣的天气,拾荒的老人说过。那便如此吧。愿这天地间的暴风骤雨将我席卷,我会变得更加坚强。我的脸庞会似那些石头般化作雨水。
[1]朱尼尔(Junior),即前文出现的乔(J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