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穿越也是讲基本法的
2008年7月。
是个炎热的夏天。
郑钱躺在热腾腾的凉席上,手边摊着一个剧本,一脸的生无可恋。
这个剧本是他写的,却又不是他写的——或者说,这个剧本是在他不自觉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写完的。
听上去有些拗口,但加上一个小前提,就很好理解了。
郑钱穿越了。
三年前,也就是2005年的某个夏夜,他穿越了。
前一秒,他还是一个解开领带、腆着肚皮的中年大叔,在KTV里搂着姑娘,唱着歌儿,只记得那晚屋子里的大灯又圆又亮又多,晃晕了他的眼,回过神,他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宿醉后醒来的十八岁小伙子了。
幸运的是,这孩子也叫郑钱。
这对他快速接受并融入新的生活很有帮助。
人么。
适应力总是很强的。
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能重新年轻一次,是天大的造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尤其这孩子瘦瘦高高、长得不赖,还上了个电影学院,周围一大堆漂亮小姑娘。
就更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问题是,这个小年轻儿不太讲究。
俗话说‘人死灯灭’,正常小说里的桥段,穿越人士醒来后,原身应该老老实实消失掉的。最糟糕也莫过于灵魂消散带走原身许多记忆,导致穿越者只能在别人面前假装失忆。
但郑钱穿越的这个小年轻,就像一个刚刚更换所有权的二手房,新业主已经搬进家里了,才愕然发现房子不能改了,满屋子都是老业主留下的装修风格。
不是一体双魂。
也不是精神分裂。
更没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嘀嘀咕咕。
郑钱感觉他的状态更微妙一些。
他‘似乎’可以完整的掌控自己的身子——之所以用‘似乎’两个字,是因为有的时候,他会莫名冲动,感性战胜理性,做出一些并非他本意、他事后又颇感无语的选择。
比如上学这件事。
对大叔郑钱而言,上学只不过是块敲门砖,只要不挂科,毕业能拿到学位证书,就万事大吉了。但学生郑钱似乎不这么想。
他是真的想学习!
踏进教室的一秒前,来自未来的大叔还在琢磨怎么在课堂上补觉不会被老师发现。后一秒,他就不自觉的坐在了教室第一排,认认真真听讲一堂课,漂亮的课堂笔记把坐在旁边的同学都馋哭了。
周五晚上睡觉前,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睡个懒觉,但第二天早上六点钟,他啪嗒一下就从床上弹起来,开始出门锻炼身体。
有时候他绕着操场跑了两圈,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
着实让人无奈。
如果只是爱学习,郑钱还不至于这么烦恼。
最让他头疼的,是原身对电影的执着。
在他穿越过来之前,原身刚刚考上北平电影学院,满脑子欧洲三大、奥斯卡,然后很轻易就被某学长忽悠进一个草台班子剧组,去拍山海经!
听说剧组资金不足,就自告奋勇从家里骗来十万块,要当联合出品人!
从二十年后回来的郑钱已经知道众筹拍电影的坑人之处了,但这倒霉孩子却不知道,满心欢喜自己刚入学就有机会参与这种大制作。却不知在2005年这个时间节点,恰逢国内商业片开始蓬勃发展但新的电影技术还在萌芽的阶段,十万块,别说请明星了,胶片都买不起!
还拍山海经?
2020年的国内电影导演们都没几个敢碰这个大IP的!
2005年?
往前数几年,有人拍了个西游记后传,那么成熟的大IP,最后都因为经费不足搞出了被诟病很多年的重复镜头与鬼畜剪辑。几个刚毕业的大头兵,哪里来的勇气去碰山海经!
所幸大叔郑钱及时穿越了过来。
替学生郑钱保住了这笔钱。
不仅保住了,还借着06-07年这次史无前例的疯牛市,大赚了一笔。只不过郑钱却一点儿也不感到高兴,反而更觉得糟心。
因为他在买股票的时候,才渐渐意识到,这具身体对自己的接纳是有限的——或者说,它是有选择性的接纳了属于穿越者的记忆。
05年来到这个世界后,大叔郑钱就立下了三年财务自由的小目标。对拥有未来视野的他而言,这个目标并不算多困难,因为接下来的06-07年,借着股权分置改革,A股会迎来一场波澜壮阔的疯牛,只要踩准节奏,一两年时间赚个小目标,实现初级财务自由毫无难度。
但真正实践的时候,他才愕然发现,原本应该记得非常清楚的股票代码变得模糊而陌生,相反,前世一眼扫过的影视剧却记得格外清晰。
尤其刚刚穿越那大半年,即便他用尽各种办法刺激自己的记忆,也只记起这次疯牛里的大龙头——中国船舶借壳沪东重机,股价从不足十块钱一路飙升到了三百块。
也就是趁着这次机会,郑钱的十万块翻到了三百多万。
但更糟心的事情来了。
07年趁着股价到达高点落袋为安后,这身体第一反应竟然是——噫!好了!我终于有钱拍电影了!
啪!
回过味来的郑钱当时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打的又响又脆又快。
只想要打掉心底刚刚冒出的那个没出息的念头。
想想你的名字!
他在心底恶狠狠的骂道,好端端拍什么电影?挣钱不香吗?不偷不抢,站着就能把钱挣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骂完之后,隔天,他却又屁颠屁颠跟在老师身后递本子,想要在毕业作品上搞个大制作,一鸣惊人!
即便在2007年,对真正的商业电影来看,三百万也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制作。但对在校生而言,三百万的电影,确实算得上是大制作了。
学校老师不忍心他的钱打水漂,所以把他的剧本打回来一遍又一遍。
而他也从最初的坚持原创,渐渐放弃了一点执拗,开始照着脑海里冒出的那些好看的电影,一点点重构自己的剧本。
这是一个互相拉扯、相互妥协的过程——梦想妥协于现实,开始抄剧本;现实妥协于执着,开始捏着鼻子准备拍电影。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郑钱渐渐领悟出一个道理。
你占了人家房子,总要给主人家一个交代,对不对?
穿越也是要讲基本法的。
拍电影是原身的执念,接受这个执念、化解这个执念,他才能做真正的自己。否则就会不知不觉做出一些自己事后觉得匪夷所思的选择,指不定哪天就真的疯了。
当然。
更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跟这具身子拉扯了两三年后,他累了。
拍电影就拍电影吧。
按照记忆里国内电影行业发展的趋势,拍电影也是能赚钱的。而且说不定还能跟那些漂亮女演员们做做头发,打打牌,讨论讨论剧本,不见得是坏事。
安东尼奥·葛兰西在《狱中札记》里写过,‘旧世界快死了,但新世界还没有诞生’。解开心结的郑钱感觉自己一脚站在旧世界,一脚站在新世界,放眼望去,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带着这点豪气。
时间一眨眼就到了0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