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记:巡抚王来任的来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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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巡抚街、巡抚塘与王大中丞祠

一位封疆大吏,穿越千山万水来岭南做官。他与西乡,乃至与深圳并没有直接的交集,但是,与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紧密关联—禁海与迁界,从而被包括西乡人民在内的沿海百姓印在心中


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九点,黄泰昌老人准时打开王大中丞祠的大门,一天的工作从此开始。

从2015年起,受社区的聘请,黄叔成为王大中丞祠这座特别纪念场馆的管理员,开启了他退休不赋闲的生活。他的工作主要是负责日常的场馆看护,接待来访、参观,对接场地使用事务。黄叔闲不住,每天要把场馆的卫生搞一遍,日复一日,风雨无阻。有时候一天里都没什么事,有时候却一波波事情不断,他不觉得累,在这里可以和街坊邻里见见面,聊聊天,力所能及做些事情。

黄叔是土生土长的西乡河西村人,从小就知道这条“巡抚街”以及这座“巡抚祠”,看着祠堂几经风雨,多次修缮,得以完好保存,如今成为深圳市文物保护单位。许多年轻人来西乡老街“打卡”,会绕到这里拍张照片,走进祠堂看一看。“王巡抚”作为一位被西乡人感恩纪念的历史人物,有游客前来瞻仰,黄叔为此感到欣慰,希望更多的年轻人知道他,得以一代代传承、纪念。

这是一份让黄叔不知疲倦的工作。古稀之年,作为一个退休老人,在这里发挥余热,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如非特殊,黄叔基本上不请假,保持准点上班下班,开门锁门。

深圳经济特区太年轻,以致人们忽略了西乡老街的“老”。西乡老街的“老”,是时间概念,也是气韵的沉淀。

黄泰昌老人(孙奕天 摄)

现代化的城市马路107国道和宝安大道把它围护在中间。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这一个方圆1.3平方公里的社区,精心留存着它的老气派、老格调。

古圩镇、老街市是人类文化遗产中的瑰宝,也是一道连接古今的桥梁。桥上通过的时间、人影以及不息的市井声,从来未曾间断过。也可以说,西乡老街以及散落深圳各处的老圩市、老街区,就是原地存放的一部史书,一个活态的符号,以不同的打开方式,成为深圳悠久人居史、城建史、商贸史的有力佐证。

北帝古庙(孙奕天 摄)

绮云书室(龚碧艳 摄)

郑氏宗祠(龚碧艳 摄)

被西乡人津津乐道的“一街五古建”,指的就是一条西乡老街,五座古建筑—北帝古庙、绮云书室、王大中丞祠、锦庭书室、郑氏宗祠,当然,构成它的“老”,除了这些代表性建筑,还有其他不可遗漏的元素:史料、往事、传说、维护者与讲述者。

巡抚街是西乡老街一个尤其具有历史感的标识,它在鸣乐路与真理街之间。以“巡抚”命名一条街道,有些蹊跷。是的,从有史料记载起,此处皆无“巡抚”驻留的记录,也不具有这个层级的行政驻地记载,更非某位巡抚的祖居地。不过,只要你往前走,就会找到答案。这条短短百来米的小街尽头,是一座特别的祠堂—王大中丞祠。

西乡街道真理街(龚碧艳 摄)

巡抚街(孙奕天 摄)

巡抚街与王大中丞祠,互相印证,彼此关联,成为老街历史感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过,还有一口巡抚塘,却只存在于黄叔和他的街坊邻里的记忆中了。这是一口不大的池塘,这种与村落屋舍相配套的半月形池塘,除了风水观赏之需,通常也兼备蓄水防旱、防火的重要功能。这口池塘就在王大中丞祠的正前方位置,20世纪80年代初,因建设规划,填土变成了楼群用地。

王大中丞祠纪念的是一位被地方史志、文献特别记载,被沿海地区老百姓世代缅怀的人物—清康熙年间广东巡抚王来任,即民间口碑中的“王大中丞”“王巡抚”“王恩公”“巡抚爷”。

这是一位300多年前的朝廷官员,封疆大吏。他是北方人,穿越千山万水来岭南做官。他与西乡,乃至与深圳并没有直接的交集,但是,与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紧密关联—禁海与迁界,从而被包括西乡人民在内的沿海百姓印在心中。

康熙初年,为加强海防,断绝沿海地区与郑成功反清势力的勾连,朝廷实施严酷的禁海政策:除严禁一切商船、渔船入海外,沿海地区百姓一律内迁50里(而后继续升级,再迁30里)。老百姓家园被摧毁,驱赶内迁,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包括新安县(今深圳、香港)在内的广东沿海20个州县,皆未能幸免。王来任履新广东巡抚后,一身正气,廉洁务实,与各种反派势力作斗争,铲除社会积弊,同时实地考察,微服巡访,目睹沿海边民深受迁界之苦,心急如焚,多次上奏,建议朝廷取消禁海,尽快展界复乡,让被迫离家的沿海百姓返回家园,恢复农业耕种和盐业生产。朝廷不仅未予接纳,反而革除王来任巡抚之职。王来任虽遭受打击,仍然冒死留下《展界复乡遗疏》,辞别岭南,踏上了悲情的北归之路。经后任官员的接力,朝廷终于认真对待王来任的《展界复乡遗疏》,认识到禁海政策的重大弊端与对民生的严重破坏,纳谏下诏,“令稍展界”,百姓得以重返家园,犹如新生。

然而,就在沿海百姓结束被迫流徙之苦,回到故乡,重建家园之时,王来任不幸逝世。对于这位廉吏、好官的死亡,没有确切的文字记述,只有多个版本的零星表达—有的说是自杀,以成全“尸谏”,有的说是病逝于广州,有的说是死在北京。正因如此,今天的我们才会有更多感叹,这个大地上,为什么没有一座准确标识的“王来任之墓”?为什么没有一处文字清晰指明这位刚正、廉洁的悲情巡抚埋葬之地?

所幸,广东沿海诸地,老百姓建祠堂、修庙宇,把这位“大中丞”安放于最尊贵的民间纪念场所。

新安县当时有上百个村庄惨遭迁界之苦,三分之二的土地被毁弃。得以展界复乡,重返家屋,老百姓深深感恩为民请命的清官王来任,听到他不幸逝世的消息,自发出钱出力修建祠堂以祭奉,让世世代代感恩纪念。根据相关记载,新安县境内(含今香港),原有三座王来任纪念祠堂,西乡王大中丞祠是建筑较为独特,至今保存完好的一座。

据嘉庆本《新安县志·建置略》坛庙系载:“王巡抚祠,祀国朝广东巡抚王来任。一在西乡,一在沙头墟,一在石湖墟(今香港新界)。”西乡王大中丞祠为三间三进的祠堂式建筑。穿斗式木构梁架,硬山顶。建筑面积408平方米。建筑物包括头门、前廊、中厅、后厅等,颇为壮观。大门石额上书“王大中丞祠”五个阳文大字,两边石刻对联为:


巡粤表孤忠,耿耿丹心,奏牍两章昭史册;

抚民留善政,元元赤子,讴思万载仰旂常。


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经过300多年风雨侵蚀,几经改造、修缮的仿古建筑,它最近一次大规模的升级改造是在2018年。为了让该建筑焕发新的活力,发挥其纪念、博物之功能,西乡街道加大对王大中丞祠修缮和维护的力度,同时,加以合理利用,进一步挖掘历史文化内涵,将祠堂升级改造为“一中心两基地”—王来任事迹纪念中心、感恩文化教育基地、勤政为民教育基地。升级改造后的王大中丞祠,也成为市民游览西乡老街的一个瞻仰地、“打卡”点。

数百年来,以修建王大中丞祠、巡抚庙、巡抚祠等形式,沿海诸地纷纷兴起王来任纪念之风,有的是单独建筑,有的是合体祠堂(如深圳南头“报德祠”,同时纪念接力推动展界复乡的另一位官员周有德),有的只设一个“王巡抚”牌位。近年来,“王巡抚祭祀现象”也逐渐被学界关注,但是,在民间被“神坛化”的王来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除了各地老百姓按照祭奉需要雕刻的“巡抚像”,王来任在文学艺术中的书写塑造一直缺席。

2018年,为配合王大中丞祠升级改造工程揭幕,西乡街道委托本土文艺社团宝安区合众文艺社根据王来任的史料,创作一台情景剧。经过三个月的创作、排练,情景剧《王来任抚民留善政》在王大中丞祠揭牌仪式上公开首演。巡抚王来任的形象,第一次以舞台艺术形式威仪庄严地展示在现场观众眼前。这出13分钟的情景剧,以王来任巡视新安海疆以及与试图冒死逃回家园的迁民路遇的片段,还原了那段历史,情景震撼,剧情感人,不少观众被感动落泪。次年,三月三北帝庙会期间,组委会再次邀请创作单位,在王大中丞祠内演出《王来任抚民留善政》,一连10天,连演11场,先后引来数千名深圳、香港以及周边游客“睇戏”,王来任的形象通过网络、报刊一时成为亮点。

作为一个历史人物,这位为官岭南的东北人,肯定要经过一种陌生化、传奇化的过程,被淡化,再被提起。而一段历史,不能被忘记,不能流失,需要以合理的方式整理、传播。一场十几分钟的小戏,让王来任走下“神台”,穿过300多年的时光,拓印在观众的脑海中。也许,还可以有一本书以文字、以图片、以记录、以讲述的方式,借助文学的形式,再次解答“王来任是什么人”。

这个东北人,值得被岭南记起,被深圳记起,被大湾区绵延的海岸线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