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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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

葛兆光

呈现在各位面前的《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这本书,原本是2019到2021年“看理想”推出的一套音频节目,现在经过整理、增补和修订,以纸书的形式与读者见面,这里做一些必要的交代。既然要讲“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那么先得谈谈什么是全球史。“什么是全球史”这个话题,已经有好多书在讨论了,这里,我只是说一说自己的看法。

以前流行很多种类的历史书。外国的不说,我们只说中国的。在中国最早的当然是王朝史,除了《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都是。然后,晚清中国遇上三千年未有之巨变,一下子到了现代,就以现代国家为基础,开始写国别史,比如中国史、英国史、日本史等,你们现在看到的历史书大体上都是这样。可是,单单讲一国国史远远不够,现代人还得了解世界,一旦视野放大了,那就是世界史。可是,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过去的世界史,常常是一个国家又一个国家,这么加起来合成的。

可是近些年来,“全球史”已经不是这样讲历史了。

1. 让历史超越国家

第一个变化,就是它不再依照国家或者王朝来讲历史。打个比方,我们过去的历史书有一点儿像现代出版的地图,在现代地图上用粗的、细的线条标明国家的边界,用大大小小的圆圈标注城市和村镇,还用不同的颜色把这些国家和地区标注出来。

可是,大家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如果你到了遥远的太空,就像李贺(790—816)《梦天》里说的“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可以一眼览尽我们这个七分水、三分陆地的蓝色星球,这地球上面哪里有什么一道道的国境线、哪里有什么大小圆圈的城市,各国怎么会是不同颜色?

如果我们再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当你身处遥远的太空,能够看到整个地球,你又仿佛神灵一样,可以把时间压缩起来亲历整个悠久的历史,那么你会看到什么?是古往今来的各色人等像小人国的小人儿一样,几千年、一万年,在这个星球上来来往往,打仗、迁徙、耕作、贸易、祭祀、生儿育女,船只在海上来来去去,车在驿道上走来走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山谷多次变高陵,沧海几度变桑田。

所以我要说,“全球史”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超越国家,不再让国境限制历史学家的观察,寻找一个笼括全球的、联系的、互动的、交往的历史。

2. 为什么“从中国出发”?

可是,历史学家真的能在一部书里写出“全球”的历史来吗?

让我们再次闭上眼睛想象一次。当我们置身太空,遥看我们这个地球。尽管我们可能看得见它的全景,可是无论你怎么有能耐,你也只能从你所在的位置看,你不是全知全能的宙斯或上帝,历史学家也是人,就像地球上的人看月亮,总是看到一半遮了一半。就算你能绕过去看它的背面,你还是只能从你的立场、位置、角度去看。换句话说,就是你看到的只是你能看到的,只是你这个角度能看到的。

所以,没有哪一个全球史家可以宣称,自己能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看历史。我特别喜欢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在一本描写世界的书《职方外纪》里说的“无处非中”这句话,当你相信这个地球是圆的,那么圆球上没有哪一个地方可以宣称自己是“中心”。17世纪,当他说这个话的时候,他颠覆了古代中国固执的“天圆地方,我在中央”的观念,也带来一种多元的世界观。同样,把这句话用在全球史上,我们一方面破除了单一中心主义,要说的历史会是多元的、复杂的、彼此联系的;一方面也要破除历史学家傲慢的全能主义,我们历史学家别以为自己能够全知全能。我们书写全球史,要承认自己不是千手千眼观音菩萨,我们只能或者更能从某个角度看世界。我们这里讲的全球史,也许和从美国看全球史、从欧洲看全球史、从日本看全球史不同,所以也许更合适的是,这里只是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

苏东坡(1037—1101)不是说过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如果你到南半球去眺望星空,可能看到的星空和在北半球看到的完全不同,你相信这还是我们头顶上的那个星空吗?还是的。之所以不同,只是你观察的位置不同。本来,全球史就是要讲一种没有中心的历史,它从一开始就既反对历史学的欧洲中心主义,又要反对历史学的中国中心主义,还要反对其他什么中心主义。因此,我们这个全球史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它得承认这只是中国历史学者眼中的全球史,它和来自西方的各种全球史不同,更多地会从中国历史的角度、问题和视角去看全球,它只是各种全球史中的一种。

3. 培养世界公民:历史学的崇高理想

接下来我们要说的是第三件事情,这个全球史讲的主要是一个世界互相联系的历史。

以前中国有个比喻,叫作“东山钟鸣,西山磬应”,说的是很多现象看上去无关,实际上互相影响。中国还有一句成语,叫作“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意思是历史就像喀斯特地貌中的暗河,有的河水看上去断了,可是不知多远它又会从另外的地方冒出来。全球历史中的很多事情就类似这样,比如战争、贸易、移民、宗教传播等把世界联系起来;有的像接力赛,一站又一站,把各种知识、习惯、物品从东传到西、从西传到东,比如造纸术向西亚欧洲传,番薯、玉米向亚洲传;有的就是传染病,随着军队、移民、探险者的深入,导致人类的浩劫。

这和国别史有一点儿不一样。一般来说,历史学总是有两个崇高理想,其中一个就是通过国别史追溯民族和国家的来龙去脉,让人们意识到“我们”是谁。“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根,流着同样的血,有着同样的历史。因此,这种现代的历史学,能够形塑认同,加强凝聚。然而,出现在“现代之后”即全球化时代的全球史,却希望达成历史学的另一个崇高理想,即培养世界公民。

与中国的“草蛇灰线”相似,以前西方人有一个比喻“蝴蝶效应”,说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一只蝴蝶偶然拍拍翅膀,就会在北美洲得克萨斯掀起一场龙卷风。全球史最该努力做的事情,就是在寻找整个历史中这种潜伏的、有机的、互动的关系。虽然历史的关联并不都是那么神秘、诡异,但是它将尽可能发掘这种关联性,因为它总是希望全球史的读者意识到,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我们必然成为世界公民。

4. 讲故事的历史学

最后,我们要说,历史就是故事。英文里面的History,就是“他”的“故事”。近年来,女权高涨,单单说“他”——单人旁的“他”的故事不行,还要说“她”——女字旁的“她”的故事,或者叫作“Person”——不分性别的“人”的故事。可是,这还是不行,我们不光要说“人”的故事,还要说“物”的故事,而且更重要的是还得有故事。过去很多历史书,先是只看到帝王将相、精英天才,忘记了普罗大众、平头百姓;然后是只看到各种人的变迁,忘记了自然、环境和物质的变动;最后是只抓住了道理,却忽略了故事:这个世界上发生的很多很多故事。

所以,我们这个全球史,每一次都从一个故事开始,用几个故事把历史串联起来。比如,我们讲人类食品的变化,却从一首《茉莉花》的中国歌曲开始。这首歌在欧洲歌剧《图兰朵》里是作为中国象征出现的,可是你知道吗?茉莉花却不是中国土产,而是从南亚来的物种,我们用这个来说明人类果腹的各种食品往往来自全球的大交流;又比如讲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1451—1506)发现美洲后大量开采白银,给东西方贸易带来巨大影响,但是我们却从最近的“江口沉银”发现开始说起,这为什么?因为明代中国白银货币化和大量短缺,才是白银时代的缘起。再比如,讨论东西方在公元前一两个世纪,汉朝和罗马帝国在地球两端的扩张战争,我们却从轰动一时的假新闻——罗马军团后裔在甘肃——说起,这些想说明的是:那个时候其实“王不见王”,全球联系虽然开始,但还没有那么密切。其实,历史上每天都是故事,可是写成历史,故事有时候被压扁、浓缩,活物变成了标本。

毫无疑问,我们没有能力起死回生,我们也没有可能关注每个细节。可是,我们想尽量让历史活起来,让它真正成为“全球的”“人类的”故事。

因此,就有了这样一个“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