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二月二十二日,总局审讯室里,经过一整夜的问询,面容有些憔悴的关宏宇靠在椅背上。他向后仰着脖子,对对面的两名市局刑警说:“这一遍又一遍地车轱辘话来回问,你们复制笔录不就完了吗,非折腾我干什么?”
王公平耐着性子说:“你只说你们有计划,却没有任何具体细节,也没有任何文字记录,让我们怎么相信?如果不能验证你的说法是真实的,如何进一步确认你和林佳音的死无关,甚至你在这起案件中没有嫌疑呢?”
关宏宇抹了把脸:“我有什么嫌疑?按你们说的时间,林佳音出事前后,我和支队的人在一起,他们全都可以给我提供不在场证明。”
王公平叹了口气:“关宏峰,抛开证据不讲,我个人是相信的。你既没有动机,也不可能下手杀害自己的徒弟。但这不代表她的死就一定与你无关。这样一遍遍地问,我们和你一样烦,但你必须提供出更加具体、有细节的情况说明,才有可能让我们找到她遇害的原因,甚至缩小排查范围……”
关宏宇心想:具体细节老子是真不知道,有本事问我哥去呗。
他有些疲惫地活动了一下肩膀,说道:“我不是不想配合你们的工作,但我一时也想不出来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再说了,有时间耽误在这儿,难道我们不应该想办法全力侦破这个案件,把杀害她的凶手揪出来?你说呢?”
审讯室的门忽然开了,路正刚走了进来。房间里的三个人都站起身打招呼。路正刚摆手示意他们坐下,同时对谢之然指了一下关宏宇,说:“把手铐打开。”
三个人都略感诧异。谢之然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急忙过去打开了手铐。
路正刚对几人说:“小关的说法得到印证了。这件事儿是他和支队长周巡还有林佳音三个人共同策划的……”
关宏宇抬起头,与正走进来的周巡打了个照面。
周巡脸上虽然不见明显的笑容,眼神却在笑。他只看了关宏宇一眼就转开了视线,走进来在他身边的空椅子上坐下。
路正刚指着周巡,对王公平他们说:“你们接下来给他也做一下笔录。如果他们的说辞都对得上,就可以让他们走了。”
周巡正襟危坐,煞有其事地说道:“谢谢路局,给路局您添麻烦了!”
“打住!”路正刚没好气地指着他的鼻子,“你小子不是说这事儿当时报呈了主管卧底行动的领导吗?我现在就去给广陵打电话。要是没这么八宗事儿,就把你俩连窝铐了!”
总局核实情况的效率很高。
老油条施广陵这会儿总算明白过来周巡那句“你得兜着”具体是什么意思,被打了个猝不及防,逼着说胡话给二人圆谎,怒气值飙升。关宏宇终于走出总局大门的时候,跟着他一块儿出来的周队把手机举得离耳朵三尺远,听了足足五分钟对方的咆哮,这才得以将电话挂断。他瞥了眼身旁一脸没事人一样、正在活络筋骨的关宏宇,叹了口气:“我为了你们哥儿俩哦,我真的是……”
这句话关宏宇也没听见,他走到台阶前,忽然顿住了脚步。台阶与门前的马路都很干净,他却好像忽然没法向前走了。
周巡没留意,越过他径直上车,发动,回头见他还没有要挪动一下的意思,反而整个人蹲了下来,很快也就明白了。周巡叹口气,也下了车,走到他身旁问:“看什么呢?”
“清理得很干净,两天不到,就什么都没了。”关宏宇整理好思绪,“她……就是死在这儿的?”
他没说名字,但周巡当然知道他说的肯定是林佳音。这位堪称传奇的卧底女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里,在她日夜想要接近又畏惧接近的这个地方彻底闭起双眼的时候,会想起些什么呢?
周巡深吸了口气:“这案子归总队,我手上也没有任何材料。大概差不多就这儿吧。老实说,这事儿我也想找个机会再问问你。林佳音假死的事儿,算你们哥儿俩蒙了我们所有人一道。不说这些,那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关宏宇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之前我和我哥去长春,找到了可以继续追查叶方舟的两名重要证人。由于刘长永的死,我哥判断叶方舟一伙已经开始疯狂扑杀涉案的相关侦查人员以及证人,所以他派林佳音去长春,把这两个人接回来。就在快抵达安全地点的时候,他们遭到追杀。逃跑过程中,为了保护两名证人,林佳音和他们分开。我们的人接到那两名证人,随后和林佳音失去了联系。紧接着,我就忙活着怎么把我哥换出来,就……没再顾上跟进这事儿。”
周巡眨眨眼:“说到这儿,我有件事一直挺好奇。你们这是……我的意思是说,上车的那个是你哥吧?但这会儿是你坐在审讯室里,你们怎么办到的?押运程序咱们都懂,这中间不可能有什么漏洞。”
关宏宇板起了脸:“商业机密,最好别问。你要是实在好奇,我可以现场瞎掰一段给你听?”
“行,行。”周巡高举双手,“我老实,我闭嘴,我不问。”他说着,拉开车门催促,“赶紧走吧,队里出了事儿,施局要求尽快破案呢。没你,我一个人玩儿不转。”
关宏宇斜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是没我不行,还是没我哥不行?”
周巡无所谓地说道:“管他谁呢,能破案就行。我说二爷,不是我吹捧您,我现在仔细回忆起来,感觉这半年来,您和您家关大确实差不多。哦对,您家关大现在在哪儿呢?”
关宏宇被他这神来一笔的称呼噎了一下,过了半天,才故作神秘地说:“在我要去见他的地方。地址发我,我等会儿自己过去。”
周巡问:“怎么了?”
关宏宇随口搪塞:“你车技不行,我坐着头晕。”周巡骂骂咧咧地把车开走了。
关宏峰蜷缩在望京仓库的角落里,还是一脸疲惫迷离的样子。一旁的杨继文检查了他的心率和血压,又拨开眼睑,看了看他的瞳孔反应。然后杨继文摇了摇头,低声对刘音说:“除了血压有些过高以外,他身体上倒看不出有什么严重的损伤,可能更多是精神状况导致的……你们说的这种感光性癫痫的逆反应,对我这么个江湖游医而言已经有点儿超纲了。先让他缓一缓。如果有必要可以给他吃一些降压药。你们有降压药吗?”
刘音点头。两人正往外走,角落里的关宏峰用虚弱的声音说道:“佳音……”
刘音回过头。关宏峰勉力睁开眼,红血丝几乎布满整个眼白。“佳音还没有消息吗?”
杨继文不好意思地说:“那个,她把手机给……给我了。”
刘音叹了口气:“没法定位,崔虎在找附近的监控,你先好好休息。”
关宏峰听了,重新蜷缩到角落里,脑袋里仿佛有针在刺,那细密而尖锐的疼痛感来得如此迅疾。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正企图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时,仓库的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
关宏峰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但面无表情的脸,是关宏宇。关宏宇冷冷地瞥了一眼狼狈的亲哥,开始旁若无人地换衣、洗漱。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刘音拿了份三明治进来,看到哥儿俩之间怪异的气氛,把三明治放在桌子上,悄无声息地溜了。
关宏宇收拾得差不多,一边系着衬衫扣子一边坐到桌旁,吃起三明治,开口就说:“我回来告诉你一声,林佳音死了。”
关宏峰睁大了眼睛,抬起头。
关宏宇嚼着三明治,不急不慢地说:“就是那天晚上,我还在和你置气,而你在化工厂附近追叶方舟的那个晚上。她在护送朴森和杨继文的路上遭遇追杀,最后在刑侦总队的门口被一辆车撞了,当场死亡。”
关宏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总队……门口?”
“对,总队门口。”关宏宇自嘲地笑笑,“她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宁可暴露自己假死的事实,去总队求助。我承认,那天晚上她给我打了电话,我还在气头上,没说两句就给挂了。她联络过你吗?”
关宏峰愣了。
他那时候的状态……他确实不知道。
关宏宇低声说:“那个时间,天早就黑了,你如果意识还清醒的话,应该会接到电话。”
那股尖锐的头痛又来了,关宏峰努力回忆着。“我当时……可能已经休克了。”
关宏宇步步紧逼:“那你怎么能安然无恙地离开现场?”
关宏峰说:“我不是自己离开的……我找了人帮忙。”
关宏宇把吃剩的半个三明治扔到盘子上,站起身,绕过桌子站到关宏峰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从小到大,兄弟俩鲜少以这样的姿态面对彼此。
关宏峰和弟弟对视片刻,冷静了下来,低声说:“我找的韩彬。是他把我背出去的。”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又惹到了关宏宇,他发出一声嗤笑,道:“那家伙敌友不明,立场也摸不清楚,你还真喜欢找他帮忙……他给你喂迷魂药了还是怎么?”
关宏峰没说话。
他犹如一块海绵,再多的水和怒火,吸进去了,就不见了。
关宏宇尤其厌恶他这种平静,蹲下身,一把抓住关宏峰脖子上的围巾,把他从墙角拽了起来。“打电话给这个……下药的韩彬,约他今天晚上九点在支队门口,就说你要见他。”
见关宏峰没有回应,关宏宇勒紧围巾使劲晃了晃。“回答我!听清楚没有?”
关宏峰低着头,还是没说话。
关宏宇咬着牙,恶狠狠地说:“还有,从此以后,咱俩不再是合作关系,不再有什么交接了。你,不再是关宏峰,当然你也不是我,你不是关宏宇,我是关宏宇,我也是关宏峰。”
说完,他将关宏峰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泄愤般地盘到了自己脖子上,拿起外套就走。
关宏峰忽然低声叫:“宏宇。”
关宏宇回过头,冷冷地盯着他。
关宏峰深深地看了弟弟一会儿,说道:“北京银行,8272号储物保险柜。你记得,带我的身份证去取。”
门“砰”地关上了。
关宏峰望着弟弟的背影,微微喘息两声,靠着角落渐渐地坐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