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普遍性与特殊性
规则的重点在于判断,因为运用规则就是将普遍性与特殊性相结合,在二者之间架起桥梁。首先,我们必须判断,这条规则是否能够覆盖某个具体案例,或者我们是否应该应用另一条规则。这样的困境,可能摆在法官面前——他在普通法法律体系中寻找适合的先例;可能摆在医生面前——他从晦暗不明的症状中做出诊断;也可能摆在数学学生面前——他在求一个新函数的积分。虽然在许多情况下,面前的案例适合哪种规则,答案是很明确的,比如,高速公路女收费员很少不清楚哪种违规停车适用于哪条交通法规,但是,在许多情况下,也会出现“规则的尴尬”(embarras de règles);而更屡见不鲜的情况是:手头的案例细节繁多,似乎不符合任何规则。其次,即使规则与某个具体案例明显匹配,二者也不可能完全一致。这就要求或多或少地进行调整和裁夺,以便在普遍性与特殊性之间架起桥梁。法学中的“衡平”[24]、神学和伦理学中的“决疑术”[25]、医学中的病历,行政管理中的自由裁量权,都是在架设这种桥梁。可以说,正是在这个中间地带,萌生并培养出学术实践的所有专业。
历史上,在制定规则的过程中,人们是如何预判普遍性与特殊性之间的间隙,并在二者之间架设桥梁的呢?考察这一问题,是本书的第三个目标。这项考察要求视野开阔,以获取许多不同类型的规则,并加以比较,比如:修道院院规、游戏规则、议会程序、烹饪方法、战争规则、回旋曲及卡农的作曲方法、度量衡的换算、礼仪、交通规则,以及谁在什么时候可以穿哪种华丽服饰,等等。此外,还有国际法则和自然律,二者也都是很重要的理念,但这种理念又与那些拥有更多单一性、更少普遍性的规则——通常被称为“规章”——背道而驰。相比远古时代高高在上的法律,无论是神的律法还是人类的法律,规章都有着更强的实践性,不同的规章有不同的适用范围。在这里,我们看到一条规则的色谱,它从简洁到烦琐,从地方性到全球性,从具体到一般,这给“普遍性”与“特殊性”这两个老生常谈的哲学范畴带来了新的张力。有些普遍性比其他普遍性更具有普遍性,特殊性也是如此。逻辑学中的“肯定前件”(modus ponens),以及意大利费拉拉城邦在1460年颁布的那些禁奢法令,都是规则。有些规则,比如,“如果p,那么q,或者因为p,所以q”,在任何地方都成立,适用于一切p和q。但是,相比这类命题的逻辑的简洁,费拉拉城邦关于女性服装中丝绸和貂皮的禁令显然更具体、更具地方性,表述也更冗长。[26]我们还需要对普遍性与特殊性进行更精确的分类,以便理解二者之间的各种桥梁在不同情况下的差异。有些桥梁像索桥一样简单而柔软,有些桥梁像现代工程中的钢筋混凝土纪念碑一样坚硬而刚性。
具体而言,细致考察什么样的桥梁将什么样的规则与什么样的案例联系起来,有助于揭示范式类规则与算法类规则截然不同的两种思想和文化背景。不过,这两种背景不是相互排斥的,因为这两类规则一直是共存的,可以说今天仍然如此,只不过算法走得更快些。历史上的某些发展变化,比如从度量衡到文字拼写,再到时区设置,凡此种种的标准化,都有利于规则的标准化。也就是说,人为强加的统一性是在模仿自然的普遍性,至少在解决某些无先例可循的问题时,比如架构可靠的基础设施,或者签订牢固的国际协议时,就是如此。其他一些历史变化也助长了人们为规则赋予全球性和精确性的雄心壮志,比如:工业社会中工作的日益合理化,以及自然法理念被从神学引入自然哲学,又从自然哲学引入法理学和伦理学。在现代社会,这些规则尤其(但不仅仅)在城市环境中大行其道,城市越来越多地遵循普遍性原则(无论是市场原则还是人权原则),而越来越少地迎合本地的环境与背景知识。并非巧合的是,这类雄心勃勃的规则兴起于16世纪。那时,贸易和帝国向全球范围扩张,这呼唤超越地方性的规则,也为地方性规则的实施提供了手段。
这类规则是否真的达到了其制定者所期望的普遍性及精确性,是人文科学领域颇有争议的一个问题。经济学家和许多社会学家坚定地给予肯定回答,但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同样坚定地支持否定观点。[27]人类学家断言,一些人认为规则可以超越语境和解读发挥其效力,那纯属幻觉;对此,我的立场是,即使这种断言是正确的,也应该承认,那是一种强大而普遍的幻觉,一种迫切需要解释的幻觉,而如果这种幻觉真的与现实相矛盾,那就更应该如此。本书对争论双方都给予应有的重视,为此,本书将说明,规则能够(或不能够)超越地方语境,取决于它们的历史条件——它们的历史能够(或不能够)维持一个稳定、统一、可预测的孤岛,尤其是在一个本质上不确定的世界中。某些具体的历史条件将这些岛屿连接成辽阔的群岛,其手段可能是帝国、条约或者贸易,但无论如何,那些历史条件今天都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今天,即使是最常见、最可靠的全球性规则,也有可能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退缩到地方维度,比如,2020年,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暴发,国际航旅行业遭到重挫。今天,受规则支配的世界秩序已然形成,这时,规则严重依赖于秩序,就像秩序依赖于规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