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杂感

人生众相录
——仿罗氏《格言》(1)（节选）

序

此书之作，仿罗切福考尔(2)之《格言与德行断想录》所为也。罗氏之书，其文甚美，其语甚劲，余雅爱之，因仿之作随感若干则。此体也，其行文至为自由，而胸中所思若有所不得不言者。分观之，每则均可敷衍成单独之章；而纵视之，统篇亦为一连贯之文，是在读者善读耳……

1．诸善之中，容人最难。己善而称人善者，百不有一焉。

13．喜摘人疵者有焉，喜掩人德者有焉。

15．沉默者即所以弃友也，不敢为之言者与责之者何异。

23．妒者器小而视迩，凡有所求，非全必怨。

27．自疑者必好妒人，自怯者必好犯人。

57．欲人之悦己，当先试悦人。盛赞人以某德者，人不疑其无也。

59．沉默者，言谈之良方也！识时以默者必非愚人也。守默于辩智者之前，人必以为辩智者矣。

61．好为琐细之事辩者，必树大敌于友者也。

127．行恶事者易悔，行善事者亦易悔也。

145．辩以信立，人以诚服。

159．阅人者，盖有私心在焉。媚己者人恒喜之，而不论其贤不肖也。倨傲而昂扬者人之所爱，羞怯而柔仁者人之所耻。宁喜恶而有智，不乐仁而无能。无害于己也，心恶貌慈之徒可与为友，且有以之自傲者，一如豢猛兽然；而心善之人，倘其智下，其行拙，则久处必令人生厌，其交固难久也。

160．人乐访健康之朋，而不喜探病中之友。不幸所袭，人且卑其品格；幸运所降，人共赞其貌美。

161．富豪之女不必有貌，异日必成公众之后。

162．瑜复增瑜，瑜可掩瑕。

163．不满于己者，每寻衅于人。

164．非其侣者不可与处，然犹胜孑然独处。

165．由少及壮，乐随之异，终身不迁者希也。毋忘故友，毋弃旧习。忘人者人亦忘之，弃旧习者，异日必弃今日也。

166．人常以胜人者自许，而不乐闻见胜于人，盖其日所见者，自身之增益也。

167．人之所望于他人之甲乙，有若呼吸之空气。美言雅语倘不可得，则恶言诽语亦在所不辞。

168．罪人临终，有自承其莫须有之罪孽者，无他，故作惊人语以招摇也。或谓借此以自高，不与流俗之见同也。

169．亦有故甚其忏悔之意者，无他，求人怜悯以免其应得之果报也。以此视之，人但望他人关注于己，固无论其形式，亦无论其手段也。权力之欲亦复如是，人所最不堪者，人之视己似有若无也。

170．有一生致力见笑于人者，其例盖不罕见。彼从不厌其荒唐之行，硁硁然唯恐他人之不以己为笑柄也。

171．濒死之人，每愿其一生恶行（或善行）为人所知，非借忏悔以自赎也，而望借此惹人之强烈关注，以冀死后留名，以为其遗产也。

172．事不关己，所言必寡。

173．缄默之伤人，有甚于莽夫之行者。

174．缄默者，或出于谦虚，或出于轻蔑。其所以最伤人者，盖两者殊难辨也。

175．无话可说者无言，漠不关心者亦无言。此坐长途马车者所常见也。设斯时猝逢大海或其他可愕之物，人人喜极大呼，沉默之坚冰必为之打破，而其后之旅途，欢声笑语可期也。

176．英人自诩保守善缄，盖由鄙视法人之喋喋多言故也。

177．己之过不思改或不愿改，则借批评他人相反之过而自解。

178．己之恶则视为善，人之善则视为恶，此易犯之病也。

179．乐道千事者，无一事有真见。作画须留白处，言谈当有静时。

180．言谈之高者谓之“声思”。心有所思，则口有所言。其言之长短，视所论之题而异，初不必事事写成一通长文也。不知者以听众为实验，或视之若论辩对手，或视之为普通律师。言之唯恐不详，辨之唯恐不细。以此施于朋友及私交间，实非良策。盖如此则言谈之旨尽失。夫言谈之旨，一则以知人之所感，一则以悉人之所思。余生平一知交，颇善言谈，惜时有此病。盖其语人时，则虑其言过其思；其聆人谈时，则虑其答过其闻，一若为人谘议者。其言辞非不美也，惜平而无奇，实可谓生动流利之大实话也。聪明固然，亦仅此而已矣。夫真知灼见，当如屋檐之雨滴，涓涓不绝，岂可若偶发之阵雨，时倾时息？

181．上智之人每难适时。遇俗世则无人解其志，逢明士则无人重其意。

182．有所为者与有所冀者，其品格大相径庭。希冀锦衣美食、声色犬马者，每羡于已有之人。余则于此等物皆无所好，亦无求令名于世，所冀者唯所为之事差胜于他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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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书匿名发表于1823年。这里选译的几条主要参考了Jon Cook编的《赫兹里特文选》，牛津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

(2)罗切福考尔（Rochefoucault，1613—1680）：法国政治家，所著《格言与德行断想录》初版于1664年，至1700年出了六版。此书对人性持悲观态度，认为人类行动之基本动力为私利而非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