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冰河十六国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8章 长安

过了潼关,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官道两侧皆植杨柳,十几年的大树,已经很是繁茂,虽然冬日只剩下枯枝败叶,但远远望去,依然赏心悦目。

时不时还能碰见往来旅者和商贩,这些人似乎并不惧怕大军,只是让道于旁,静候观望,并未逃散。

这就是苻坚和王猛悉心治理关中的仁政了。

因为驿站的缘故,再加上官道平坦宽阔,行军速度陡然加快,陆续有大股队伍离开大军,前往各地分散驻扎,一切井然有序起来。

这一路行来,关中的坞壁密度显然要比关东小上一些,关东可以说是坞壁林立,往往行十数里,便能看到坞堡,有些大型坞堡,其规模甚至能够媲美县城。

关中的坞堡规模普遍要小上一些,也或许是因为大军专走官道大路,没有看到依山傍水,形胜之处的大坞吧。

沿途陆续有坞堡中的子弟率军加入,或几十骑,或百骑,这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传统,当年石勒便对中原坞堡主们大肆封赏,什么将军、校尉,只要你表示顺服,献上粮草,唾手可得。

胡人政权往往对这些坞堡主们持放任的态度,多是封官许愿,以换取合作。

没办法,打天下的时候,哪里顾得上他们,如果强行拔除,人家有兵有粮,你有多少兵都不够使,何况,一旦惹翻了这些坞堡主,你的粮草从哪里来,劫掠可以撑住一时,要想长久,必然是要寻求合作的。

坞堡主除了世家大族,多数都是地方豪右,有了官方认可,凭借坞堡作威作福、欺压良善,奴役众多的依附百姓,完全就是惑乱地方行政的祸胎。

等到天下安稳,庙堂或许可以缓慢化解这种死循环,但是,天下何时安稳过,就算苻坚与王猛这对超强搭档,也没有动过隳灭坞壁,清查户口的心思。

出陕城七日,大军望见了长安城郭。

此时的长安,是在汉长安城的基础上修缮、扩建而成,汉长安城自汉末李傕、郭汜之乱,城池几乎被夷为平地,城内建筑也多被焚毁,后来经过魏晋时期,略有恢复。

晋末,又被匈奴刘曜攻破,再次遭受大规模毁坏。

此后百年,虽有前、后赵之争,也有苻氏建国的战事,但长安并未直接遭受战火。

加上氐秦以关中为核心,治理最是用心,整个关中三十年无战事,长安自然就繁盛起来。

地平线上,五丈余高的城墙,逐渐显露,其巍峨肃穆,宛如一条巨龙盘旋,青灰色的砖石在冬日明媚的阳光下泛着古朴光泽。

面前就是长安,姜瑜感觉到整个队伍之中,莫名泛起一股肃然之气。

帝王回归长安,自然是自西安门入城。

西安门两侧还保留着高耸的石阙,形制古朴庄重,外表历经沧桑,有可能是汉时所造。

苻坚并未直接入城,驻跸于西安门外,大哭不止。

“博休(苻融字)吾弟,昔者,与朕同出此门,而今,却只有朕一人归来!

淝水一战都是朕的过错,朕十分懊悔没有听从你的劝谏,害得你命丧彼处,连尸首都未寻到,何其悲惨啊!

可怜吾弟,纯性至孝,岐嶷夙成,魁伟姿度,聪辩明慧,惊才绝艳,文武双绝

……”

今日姜瑜虽然作为护卫,离苻坚比较近,但也仅仅听到这几句,苻坚刚开始哭,早有左右大臣上前,要么劝谏、要么陪哭。

姜瑜也只能下马跪在西安门之外。

城门下,哭声震天,一时间好不热闹,姜瑜却低头斜眼,仔细观察着身旁的石阙基座,彷佛要鉴定它是不是汉时所制。

唯独汉阙看惯了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安静耸立而已。

“赵司马,那人在前面啰嗦半天,说了些什么?可有说何时入城?”

渭北牧奴段索,以前只隔着渭水远远望过长安,这辈子怕是都没有奢望过有一天能进长安,此时跪在西安门外,早已是迫不及待,巴不得在城门下宣读苻坚诏书的黄门早早结束,好让他进去。

“唉,你这胡儿,真是不知礼仪!这是能嚷嚷的时候吗!

那黄门先是宣读了阳平公苻融的祭文,而后又说陛下入城后,要直接前往太庙向历代先皇告罪,而后大赦天下。

还有百官位增一级,随征将士有死亡者,其家属世代免除赋税和徭役,再就是要求将军们严格训练士卒,官员们劝课农桑,抚恤孤老之类的寻常话。”

“陛下可真大方啊,百官都升一级,有俺们吗?”

“你怕是轮不到!”

“世代的赋税徭役都免了,可是真的?”

“难说。”

“嗐!”段索失望起来。

渭北放牧十数年的牧奴段索,最终还是进了长安城,只是不知会不会效仿当年石勒在洛阳,倚门长啸。

汉长安城并不大,城内大部分地区被宫阙、官署、贵人宅邸所占据,再加上东市、西市,留给普通居民的闾里就不多了,更多的农人、商人居住在城外的乡里。

“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

这是姜瑜还在天水时就听过的歌谣,他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进了城,并没有被震惊,而是抱着一种游览的心态来看。

如果说洛阳给人一种萧索的感觉,那么长安则相反,从头至尾焕发着昂然的气息,纵然家家缟素,但是市井里依然热闹无比,没有哪一个不长眼的士卒,敢在长安乱来的。

看着长安人大大方方打量秦军的眼神,姜瑜甚至有些理解苻坚为何要放走慕容垂。

无他,慕容垂手中那未曾吃过败仗的三万士卒太关键了,姜瑜他们那千余散骑,路上随便哪一个大坞,就能灭了他们。

天王苻坚只有到了长安,到了他忠诚的帝都,才会无所畏惧,所向披靡,因为这里的臣民们,没有一个不支持他的,那些隐藏的叛贼,也只能偷偷躲在阴暗之处。

赵盛之本是州郡官,在长安依然没有府邸,姜瑜只能再次陪他挤在军营里,好在长安的军营是永久性居所,赵盛之作为一军主将,其居所与军府合一,是一座三进院落,环境并不差。

一夜无事,次日午后。

“请问哪位是鹰扬将军姜瑜?京兆尹有请。”

面对小吏的询问,姜瑜有些不解,京兆尹不是慕容垂吗?或者是新上任的京兆尹要找自己麻烦?

他只不过是苻坚大哭的时候没有跟着哭,进城后逛了逛市井,买些东西而已,都是付了钱的呀!

赵盛之看着一脸疑惑的姜瑜,大笑着赶人:

“哈哈,你这小子,自己家叔父都不认得,快去吧!”

姜瑜让小吏先行,回头又仔细询问赵盛之。

“唉,京兆尹姜宇,你不知道?”

“啊,竟然是十三叔,我记得咱们南下之时,他还在外州任刺史啊。”

“看着吧,肯定有一大波人事调动,这一次,庙堂损失的军将官员很多,空缺太多了,快去拜见吧,记得替我问好。”

“唯!”

姜瑜立即骑马缓行而去,长安城里,无故纵马可是大罪,路过市井专门又挑了一些送给长辈的简单礼物。

这个十三叔,他并不熟悉,或者说族中都没几个人与他相熟,但却是天水姜氏里,现在官最大的一个。

姜宇在天水姜氏的族谱中,已经是非常远的分支了,远到不出意外,都不会再记录他的下一代。

正所谓莫欺少年穷,他这位叔父是个非常励志的人。

姜瑜只听说这个叔父,并未见过,其幼年丧父,少时贫困,只能给从河北迁移到秦州的大户陈不识放羊。

但是姜宇十五岁时,身高就有七尺九寸,聪明英俊,气质绝佳,虽然贫穷,但是胸有大志,每日夜里专心读书,据说睡觉就把头发系在屋梁上,天亮时才停止。

陈不识看出姜宇不同寻常,打算把女儿嫁给他,但是其妻并不答应。

于是陈不识摆酒招呼姜宇,让其女从旁观察,后来陈不识问女儿说:“姜宇是个很有才智的士人,我打算把你下嫁与他,可你母亲嫌弃他只是个放羊的佣人,你意下如何呢?”

女儿说:“姜宇如此样貌才华,难道会一辈子为人放羊吗?”

于是下嫁姜宇,许是这个婶婶真的旺夫,叔父婚后,很快便得到还是东海王的苻坚赏识,此后一路青云直上。

而这些,传说也是那位叔父归乡荣宗时亲口讲述。

一路瞎想,晃晃悠悠的就到了京兆府,姜瑜有一种预感,这可能是未来很多年内,他最平静的一段日子了。

“小侄姜瑜,参拜来迟,还请十三叔见谅啊。”姜瑜一进门便大礼参拜,就算不是叔父,这也是和慕容垂同级别的三品大员。

“贤侄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快起来让我看看。”

姜瑜站起身,也端详起这位十三叔来,果然是能靠脸就征服老丈人的,四十来岁,高出姜瑜大半个头,容貌俊美,身姿伟立,多年来专任州郡,沧桑之中尽显干练,虽然此时笑脸相迎,但其慈爱之下威势不减。

要是先前有这位叔父在侧,容貌这一块,也不会被慕容氏比下去。

“甫一到任,就接到了迎接御驾的大事,一看名单,鹰扬将军姜瑜,我差点不敢相认,后来忙里偷闲,听了你的事迹,甚至拜见权公时,也听他夸赞过你。”

“不错,真吾家千里驹也!”说着用劲捏了捏姜瑜的肩膀。

“叔父,我记得南下时,您应该还在宁州出任刺史,这么快就高升了,以后我在长安,可是有了靠山。”

“十三叔我呀,这些年里,东南西北,可是跑了一个遍,这下可好,终于回到长安,快随我来,拜见你的婶婶,也让你的弟妹们见见你这个少年将军!”

姜宇也是刚来长安,还没有府邸,暂时住在官廨中。

到了后堂,姜瑜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婶婶,婶婶比叔父年岁小上不少,温柔敦厚,最大的弟弟能比姜瑜小上两岁,已经是进入了青春期,半是矜持半是不服,其余几个,都围着姜瑜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姜瑜也适时表达了赵盛之的问候。

五个弟弟妹妹,也都是婶婶所出,看得出来,叔父一家夫妻感情很好。

姜瑜也连忙掏出昨日从市井上买的小玩意,分送给他们,一时间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阿瑜,阿瑾,你们随我来书房说话。”

进入书房,三人坐定,小吏送上热茶,姜宇屏退左右。

“阿瑜,此次唤你来,除了家人相见之外,还想听一听慕容氏的事情,慕容垂走了,但长安城里,慕容氏亲贵至少还有千余人,多数还有官身,这京兆尹看着风光,历来就是个夹板里的官。”

“叔父,瑜自然是知无不言。”接着,从江夏开始,一直到截杀慕容垂失败,所有细节,全都一五一十的说了,这个混乱的时代,宗族一体,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好!好!数百骑之中单斩此人,好手段!七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瑾儿,昨日里你还有所不服,现在你可服气!”

听到慕容德身死,姜宇不禁击节赞叹,还不忘教育自家长子。

姜瑾毕竟年幼,此前也只是青春期小男孩的正常做派,此刻听得入神,也跟着其父叫好,被猝然一问,倒不好意思起来。

“叔父,恕瑜直言,慕容氏贼心不死,其本是帝王之家,无论陛下花多大的价钱,都是养不熟的。

袭杀慕容垂失败,便可见一斑,他们与丁零人早有勾结!

眼下国家遭遇大败,军中精锐损失良多,这些野心之辈,已经是在伺机而动了。

叔父之职责首当其冲,还请叔父千万小心。”

“唉,”姜宇长叹一声,他正为此事发愁,复又说道:“长安却没有这么简单,除了鲜卑,还有羌人,多方势力盘根错节,还有渭北十几万的牧奴,虽然大部分不是我的管辖范围,但是我只要一想就头皮发麻。”

“听权公说,你一门心思想要回秦州,我看权公隐隐有了忌惮之意,你也太心急了,眼下正是瓜田李下的时候,怎可如此鲁莽。

叔父之意,长安凶险,但也正是为国尽忠的地方,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一方面,你摆脱嫌疑,更重要的,你我之间有个照应,以助叔父一臂之力。”

姜宇言辞恳切,作为长辈实在太过客气了,姜宇对于宗族的那种梳理感,还是深植其内心的。

“叔父,瑜只是一介武夫,又素无威望,根本不懂得治理地方,留在长安,也不知道能帮到叔父什么。”

“淝水一战,禁军五校尉,失了四个,仅剩的长水校尉还残了,你有没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