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阑醉:昆曲京剧中的风雅与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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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记

琵琶记

偏重《琵琶记》,并不仅借它“南戏之祖”的美誉,而更多的是为了我画里的女人——《琵琶记》的主人公赵五娘。在我看来,她代表着中国人的道德和良心,是真正担得起“平凡而伟大”这几个字的。古往今来,中国历史之正文由男人书写,而女人默默书写着背面。

写在背面的内容很多,归纳起来便一个字:孝。

这个字实在简单,而且“老生常谈”,但却是说来容易做来难。比如《琵琶记》,该剧讲的是:东汉蔡邕进京赶考,留下新婚妻子赵五娘侍奉双亲。恰遇荒年,五娘变卖了身上所有家当奉养公婆,几至衣不蔽体,自己背地里吃糠充饥,由此还招致婆婆的猜疑。待真相大白,婆婆痛愧交加,竟撒手人寰,随即公公也辞世。五娘祝发买葬,罗裙包土,十指筑坟。手绘公婆遗容,身背琵琶,沿路乞讨,千里寻夫,终得团圆。

在《吃糠》一出里,赵五娘唱《孝顺歌》:

糠和米,本是两依倚,谁人簸扬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呵,)米在他方没寻处;(奴家便是糠呵,)怎地把糠来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地教奴供养得公婆甘旨?

其实,吃糠距我们并不遥远,我父母那代人大都吃过糠。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糠麸还算好“食物”,草根、树皮、玉米芯、观音土……比糠更难吃难咽的都得吃,为了活着,这就是现实。

而舞台上,自有赵五娘的“现实”——自己此时此际的吃糠和丈夫在相府里饱尝山珍海味,对照无比鲜明。米和糠,真境与虚境,实指和意指,在唱词中交叠,好媳妇的复杂心理刻画得深刻而逼真。

若问,像赵五娘这样的女子,当世能有几个?别说百里挑一,恐怕百万里挑一,我看也难。这并不是因为赵五娘的品德高尚到极致,无法超越,而是时代变了,社会结构在变,思维和想法也在变。简言之,人变了。中国的男人不再像过去的男人,中国的女人也不再像过去的女人。在过去,中国的民间属实有无数个赵五娘——有多少漂泊的商贾、宦游的墨客、戍边的士卒、服役的征夫,就有多少在家中经年累月、任劳任怨的女人。

不管这世道是乱是治,都是男人集体书写给外面看的“官方文件”,女人集体书写的“日记家书”,才是历史另一面的真实。男人不易,女人更难。坚定女人们的信念、在心底支撑着她们的未必是所谓的“爱情”,而是一种精神上的信仰,道德上的标杆,这个东西被描述成中国哲学思想最高法则的“道”——孝道。

孝道是传统中国得以社会稳定前行的基石。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立说、百家争鸣,但无论“儒墨道纵横法”,唯有对“孝”的概念毫无争议。儒家宣称孝道乃“天经地义”自不必说,连以严酷著称的法家都特意强调“孝”之重要:“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韩非子·忠孝》)说到底,中国的社会机制乃家族或宗亲社会,家庭是最基本的社会单位,“百家姓”家家得以自治自荣,国家天下由是而治而荣。所以《孝经》中说:

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泛言之,“事君”是男人的事,“事亲”是女人的事,“立身”则不论男女,贯其一生。《琵琶记》的作者高则诚想通过塑造“有贞有烈赵贞女,全忠全孝蔡伯喈”来宣扬“封建道德”,挽救末世之危难。但在《琵琶记》一剧中,我们看到,男主角蔡伯喈的“事亲”“事君”和“立身”样样做得犹豫不决;相反,赵五娘却以彻头彻尾完美的“事亲”孝举,感动了所有人,同时也在自己人格上实现了“终于立身”,足以为万世楷模。

北宋大儒张横渠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男人留给男人们的豪言壮语,男人们需要这些,但壮则壮哉,却无关乎一针一缕,一茶一饭。赵五娘什么都未曾言,她只是用她吃糠的口、筑坟的手、千里的足印、弹尽人间风雨的琵琶声声,去真真切切地告诉我们她和她所爱的,以及她所理解的世间的一切。

那一切里,寄寓着中国人人性中所有的美好。这份美好,而今已日渐消散在尘嚣日上的都市房价里,湮没于电视里宫廷剧的钩心斗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