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坛女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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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墙角铜锁长了青

酒后人酣睡,醒来又是另一种光景了。是日晨起,古夫人便让古南栖到她屋里来练插花。古夫人未出阁时是东郡王府的嫡长女,长于宫廷,是以尤擅插花,品茗,鉴画,抚琴,作诗这类雅事。

古南栖歪坐在榻上,无精打采的听着。

古夫人语重心长道:“君子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你天资浅薄愚钝,比不上那些才子贵女们。但也需略懂皮毛,如抚琴,点香,烹茶,鉴画……这些虽说都是小玩意,可会可不会。但你身为古家嫡女,如今遭城中贵女耻笑皆是不通文化之故,是以应当学习,不求你如你姐姐般才艺高绝,只求你略知一二,勿再出昨日洋相便好了。”

古南栖随手插花,也不管是冷色,暖色,是雅是俗,只一通乱来。古夫人见了,拎着竹板打了她手指一下。

她恹恹的收回手:“阿娘勿要白费心机了,女儿愚钝纵使再费劲也是东施效颦,丑人作怪。这些东西与我无缘。”

言毕只推了长案径自站起来。

古夫人见之,怒道:“站住!”

古南栖背对着她。古夫人恨铁不成钢道:“你姐姐为攻诗书寅时起,子时歇,不论寒暑功课不断,她天资过人尤如此勤奋。你呢,你天资愚钝,生来蠢笨,却每日只知斗鸡走狗,做身男子打扮出入秦楼楚馆,不知勤奋攻书学艺,你这方模样如何敢说自己是古家的女儿。”

“我也觉得我这人做了古家的女儿,的确是古家亏了。”

言毕,抬脚便往外走去了。古夫人掩面哭泣,直喊心窝疼,惊的左右赶忙上前来搀扶。

红萝跟在她身后,忧心忡忡道:“姑娘,夫人也是心疼你,你何苦又惹得夫人难过呢?”

古南栖自廊下穿过,翠烟罗纱裙自脚下缓缓漫开来。廊外的木樨花开了,花香太甜,她闻着觉得很是恶心。

红萝还在说,她只说一句不必再跟便将使女都打发走了。

她一人走到古南岐生时住的院子前。自她死后,古澣文让人锁了这个院子。她走到围墙下,仰头望见里头的蔷薇攀到墙外来了。此处是古家禁地,无人敢走,无人敢来,花落一地也无人扫。

古南岐死了七年了,她去世时她才八岁。她记得古南岐的棺椁运回泸州时,是个冬天。天阴沉沉的,下着薄雪,没有积雪,因为落地即化,是以那年冬天分外冷。

柳清兮送棺回泸州。古氏阖族上下都哭的很伤心,独她静静站在角落里,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她母亲狠狠的掼了她一个耳光,哭道:“你姐姐亡故了,你竟一滴眼泪都没有,真真冷血无情。”

她仰头望着母亲:“可姐姐跟我说,任何时候都不能在人前落泪的,她说这样别人就会不觉得你软弱可欺。”

当年事历历在目,今日她看门前锁锈迹斑斑,她伸指摸了摸那把古铜锁,已经七年了,铁链铜锁墙角都长满了青苔。她靠着那扇门,席地坐下,闭目睡觉。

她第一次披麻戴孝是在八岁,那夜她饿了从灵堂跑出来到厨房偷东西吃。路经花厅时,听见母亲在哭,父亲在安慰着她。

她记得父亲是这样说的:“没有了岐儿,咱们还有栖儿和风儿啊,你要放宽心。”

“胡说!虽说这三个孩子都是我生的,可是成千上万个古南栖也比不上我一个岐儿,再说了,南栖哪有岐儿懂事体贴孝顺优秀,你又不是不知道,南栖是个怪胎,生来不识纸上字,要不是她真真在我肚子里怀了十个月,要不是她真真是我痛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的,我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我亲闺女了。”

“可怜当时府中也无人与我同时生产,如若不然我都怀疑是有人狸猫换太子换了我的孩儿了,你说,我怎么能生出栖儿那样一个怪物……天生不识字……不管怎么教,怎么读,读多少遍,记多少遍,她都是不认得那个字,长到八岁了,连自己的名字怎么写都认不出来……”

“若是,死的南栖就好了。”古夫人凄楚道。

古南栖在门外听着,手里的糕点掉了一地。古澣文听得响动,跑去开门,却见那个半人高的小人儿涕泪横流的站在自己跟前。

古夫人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颤颤道,栖儿……

“若是,死的是南栖就好了。”小小的古南栖泪流满面的重复着这句话,古夫人听着如刀割肉,很是疼痛。她嚎啕道:“阿娘就这么讨厌女儿吗?若是如此为何当初生下我时,不亲手掐死我,还将我养到这么大,让我知疼知痛才来如此伤我,阿娘,既不爱我,何苦生我?既不怜我,何苦养我?”

言毕,她只拔腿往外跑去了。寒冬腊月里,八岁的她跑的很急,哭的很凶。

她一人跑到假山里躲起来,任凭大人们喊破嗓子也不出去。天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冷了,她用双手拢着自己,因为害怕被发现,连哭都没有发出声音,死死的咬着唇,直到血肉模糊也不松口。

最后柳清兮提着一盏灯笼来到洞口前,那夜他穿了件素白长袍,残月在他身上镀了一层冷光。他伸出手来,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说:“找了十六个假山洞口,终于找到你了,快出来。”

她往里挪了挪,坚决不出去。

柳清兮躬着身子与她说:“阿南乖,再不出来,老鼠跑出来咬你哦。”

“阿爹阿娘不喜欢我。”

“怎么可能,阿南这么可爱,天下没有人会不喜欢阿南的。”

“你骗人,我都听到阿娘说了!她说我是个怪胎!她根本就不喜欢我,她还说死的是南栖就好了,死的是南栖就好了!她不喜欢我!”她紧紧抱着自己,张大口哇哇的哭。

洞口太小,柳清兮唯恐将她生生拽出来伤了她,只得半跪下来,与她平视道:“阿南要理解你娘亲,毕竟她才失去一个女儿啊,人在悲伤的时候说的话,都不是真心话的,就是那些话都是假的,不能当真知道吗?”

古南栖听着,抽抽噎噎的问一句真的吗?

柳清兮道真的。

在这之后,古南栖才缓缓伸出手来,哽咽道:“我在这里蹲太久了,脚麻了,你要抱我出去。”

说完又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