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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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喜帕裁红

破晓时分,晨曦微露。城西一家不起眼的茶肆之内,几位平日里在里弄之间贩卖绸缎布匹的小绸商、以及一位常在街头巷尾说书评弹的老先生,正围坐在一张油腻的八仙桌旁,就着粗茶淡饭,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昨日“暗梅锦”引发的那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嘿,你们听说了吗?宫里那位赵大总管,据说自己个儿都穿上了沈家那种新式的暗梅锦衣衫了,还赞不绝口呢!可织造局那边倒好,前脚刚贴出告示,说那是盗仿宫禁的劣品,要抓人下大狱,这不是明摆着自己打自己的脸吗?”一位绸商呷了口茶,压低声音说道。

“可不是怎的!”说书先生一拍大腿,接口道,“要我说啊,沈家那位大小姐,当真是个有胆有识的奇女子!简简单单一件布料的事情,竟让她搅得官府上下左右不是人,脸面都快丢尽了!”

这些夹杂着敬佩与幸灾乐祸的议论之声,随着清晨微凉的晨风,悠悠地飘进了不远处的沈府之内。沈如织端坐于窗畔,手中正拈着一根银针,细细打磨着针尖,侧耳静听了片刻,清冷的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浅淡的弯弧:看来,舆论的风向,已经开始朝着对己有利的方向倾斜了。这第一步棋,算是走稳了。那么,接下来的一招,便可趁热打铁,将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她的目光落在书案之上,那里,依旧铺着那方在前几日还曾象征着她柳清婉即沈如织的无尽屈辱与悲愤、如今却被她亲手裁剪到只剩下两个巴掌大小的红嫁帕。朱红色的真丝帕面之上,经纬分明,边沿处被金剪裁出的刀口齐整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今日,她便要将这块承载了太多沉重记忆的“喜帕”,彻底“分尸”,化整为零,裁成百十碎片,如同撒下无数火种一般,将希望与抗争的意识,植入到更多被压迫、被束缚的女子心中。

卯初时分,天光大亮。偏院的小小花厅之内,气氛却显得有些异样。平日里甚少往来的沈家各房女眷——包括嫡堂的几位姐妹、庶出的妹妹沈如瑛、以及几位守寡多年、在族中并无多少话语权的族中寡嫂们,此刻都依照沈如织的邀请,齐齐聚集于此。她们或坐或立,神情各异,有的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有的则显得局促不安,忐忑不已。

沈如织将那块只剩下残片的红嫁帕,在众人面前的桌案上缓缓平摊来。她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金剪刀,剪刀的尖端轻轻触碰着那鲜艳的红布,声音清冷而坚定:“诸位姐妹,诸位姑嫂,今日如织请大家前来,并非要谈论什么闺阁嫁娶之事,我们只谈生计,谈如何凭自己的双手,挣得一份尊严与体面。眼前此布,若依旧当做一块普通的嫁帕,至多也就能遮住一人之面,掩盖一时之悲;但若将它拆解成百十碎块,赋予其新的价值,却足以换来百十口人的饱暖,点亮无数双黯淡的眼眸。”

众人闻言,皆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沈如织不再多言,直接手起剪落,开始示范:

她首先从残帕的中心,裁下一块约莫巴掌大小、图案相对完整的方形布块——“此为‘绣样票’,亦可称之为‘学坊入场之凭’。凡持有此票者,皆可入我即将开办的‘沈氏绣研学坊’免费学习基础织绣技艺。”

接着,她又沿着布料的经纬,裁下数条约莫一指宽窄的细长布条——“此为‘色卡布’,可供诸位在学习草木染技艺之时,用以练习配色、测试染料效果。”

最后,对于那些裁剪剩下的零碎边角料,她也未曾丢弃,而是以一种极其简单却实用的盘结之法,将它们搓捻成一个个小巧玲珑的“束丝扣”——“此为‘束丝扣’,乃是织机换梭换纬之时必不可少的消耗品,虽不起眼,却用量极大。诸位闲暇之时,皆可制作,积少成多,亦是一份进项。”

转瞬之间,一匹本应象征着“婚姻束缚”的红嫁帕,便在沈如织的巧手之下,被彻底拆解成了三种截然不同、且各有实际用途与潜在价值的“生产资料”。看着那些散落在桌案上的红布碎片,在场的沈家女眷们,原本迷茫或不安的眼神,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所点亮。

庶出的妹妹沈如瑛,平日里因身份低微,在府中总是小心翼翼,此刻却第一个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鼓起勇气上前了一步,小声问道:“大姐姐……若,若我也想进那'绣研学坊'学习技艺,可,可否先赊欠着学费?待我学成之后,再慢慢偿还?”

“自然可以。”沈如织对她温和一笑,当场便取过纸笔,参照前世柳家工坊管理学徒的一些经验,迅速起草了一份简单明了的章程:

·入学凭证:一块“绣样票”加上两日力所能及的义务帮工(如整理丝线、打扫工坊等);

·学成之后:可按所完成绣品之工时及精细度换取相应工钱,表现优异者,更可优先获得入股织坊或学坊之资格。

族中一位守寡多年的寡嫂,人称“红姐”的,此刻早已红了眼圈,声音哽咽地问道:“大小姐,我年纪大了,眼神也不济,做不来那精细的绣活,缝纫也慢得很,可否带着我那未成年的小闺女一同前来学些手艺?她手巧,学东西也快。”

“当然欢迎。”沈如织点头道,“红姐莫要妄自菲薄,学坊之中,并非只有刺绣一途。那草木染的工序之中,便有许多拣选花草、研磨染料的活计,正需要细心之人。您的小闺女若是手巧,学起那些盘丝结扣、乃至简单的络丝纺线,定能事半功倍。小孩子心无旁骛,学起东西来,往往比成年人更灵巧专注。”

随着沈如织一番条理清晰的解释与安排,以及她手中那把金剪“喀嚓喀嚓”的不断落下,桌案之上那块曾经完整的红嫁帕,变得越来越细碎,最终化为无数承载着希望的“火种”。而与之相对的,是那些原本在深宅大院之中看不到前路与希望的姑娘、寡嫂们,她们的脸上,渐渐褪去了麻木与愁苦,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跃跃欲试的昂扬神色。

辰时,日上三竿。顾昀依照昨日之约,前来沈府偏院,名义上是取阅沈如织整理的关于“落针玲珑机”众筹会票股主的名册,实则是想看看这位奇女子今日又会有何惊人之举。他尚未踏入院门,便已听见院内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清脆的金剪裁布之声,以及女眷们压抑不住的、带着几分兴奋与新奇的低低笑语。

他微微一愣——记忆之中,沈府的内宅,尤其是这些平日里鲜少抛头露面的女眷们聚集的场所,总是充满了压抑与沉闷,何曾有过如此生机勃勃的景象?昨日这小小的偏院,尚且因拒嫁之事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戒备与紧张,今晨不过短短一个时辰未到,竟已变得如同春日里燕子筑巢般热闹而充满了活力。

沈如织从花厅内迎了出来,将一本薄薄的册簿递到他手中,上面已用清秀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地写入了二十七位沈家女眷的姓名及她们自愿认领的“学坊股份”或“义务工时”。令人惊讶的是,这其中,大多竟是沈家那些平日里在族中毫无话语权、甚至备受欺凌的庶出或旁支女眷。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已招募了近三十名‘会票股主’?”顾昀翻看着名册,剑眉不由得微微挑起,语气中带着几分讶异。

“碗里的饭,与手中能创造价值的剪子,永远比那虚无缥缈的族谱名分,更能让她们觉得可靠与安心。”沈如织淡淡地说道,语气平静,眼神却锐利如锋。

顾昀的目光不经意间瞥见厅内桌案之上,最后一片残余的红嫁帕也被一双略显粗糙却异常坚定的手裁成了数枚小巧的“束丝扣”。他心念微微一动,想起了江南民间的一些古老习俗,低声问道:“沈姑娘可知,在江南民俗之中,新妇亲手‘裁红’,亦有剪断过往、避除灾厄、祈求新生的美好寓意?”

“我知道”沈如织握着金剪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难明,“只是,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祈愿,我更在乎这被裁开的红罗,究竟能换回几两可以果腹的生丝,能点燃几分足以燎原的生机。”

前世,我柳清婉便是被那些所谓的‘三从四德’、‘夫为妻纲’的规矩与名分死死束缚,最后才会落得那般家破人亡、含恨而终的下场。这一世,我便要亲手剪断这些束缚,为自己,也为天下所有不甘命运的女子,裁出一条全新的活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