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3:印斯茅斯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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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由于机缘巧合,抑或隐藏的黑暗势力暗中推动,我鬼迷心窍地临时改了主意——我原本只想研究建筑格局,当时又急着赶往镇广场,打算随便找个交通工具,尽快离开被死亡与腐朽主宰的糜烂镇子,可一看到老酒鬼扎多克·艾伦,心思却突然活络起来,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食杂店小哥提醒过我,这老头只会讲些支离破碎又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而且找他搭话被本地人看见不安全。然而老头见证过小镇的没落,肯定还记得早年间船只往来、工厂兴旺的岁月,以及这九十年来围绕印斯茅斯的风雨变迁,一想到这些我便不愿直接走人了。说到底,再荒诞离奇的传言也不过是现实的象征和影射罢了,熊熊燃烧的好奇盖过了理智与谨慎,年轻气盛的我自信能在生酿威士忌的帮助下撬开老头的嘴,从他絮絮叨叨的口水胡话中提炼出历史真相。

可我也知道不宜马上上前搭讪,以免引起两个消防员的注意和阻挠。我先搞到酒——正好食杂店小哥推荐过一个大量供应私酿的地点——然后假装在消防站周围闲逛,等老扎多克习惯性起身散步时悄悄跟上。小哥说过,这老头不太安分,在消防站也就能坐上一两个小时。

卖酒地点就在镇广场外围的艾略特街,从那家昏暗的杂货铺后面搞到一夸脱威士忌虽然破费,但并不难。招待我的伙计脏兮兮的,圆瞪的眼睛颇有几分“印斯茅斯长相”,好歹还算客气,也许是习惯了外地的货车司机、金锭买家等偶尔在镇上买醉吧。

回到广场,我立刻交上好运:一个又高又瘦、衣衫破烂的人影刚好拖着脚步走出潘恩街,绕过吉尔曼旅馆的转角,正是老酒鬼扎多克·艾伦。我按计划故意挥舞刚买的酒瓶吸引他注意,然后转进韦特街,走向印象中全镇最荒凉的区域。没多久,老头果然满脸饥渴、脚步虚浮地跟了过来。

我照着食杂店小哥的地图,直奔南岸彻底荒废的海滨,根据此前的散步经历,除了远处防波堤上的渔民,那地方没人看得见,而只消再往南过几个街区,还能完全摆脱渔民的视线。届时我可以在某个废弃的码头边随便找地方坐下,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慢慢盘问老扎多克。

不待我走到与主街交会的路口,背后便传来气喘吁吁的低唤:“嘿,先生!”我放慢脚步等老头追上,拔开瓶塞请他喝了两口。

我俩一起走向水街,之后转道向南,穿过大片废弃街区和倾斜得夸张的破房子。我开始试探口风,老头的嘴却远比预料中严实。最终,我在断壁残垣间找到一处朝向大海、杂草丛生的缺口,同样杂草丛生的土石码头由此伸入海中。水边有许多生满苔藓的石头,勉强可以坐下,北面荒废的仓库刚好能挡住窥探的视线,我认为这是长时间密谈的理想位置,便领扎多克择路而行,在生满苔藓的石头间找地方坐下。纵然死亡与衰败的气息如影随形,鱼腥味也强烈到令人作呕,但我下定决心要排除一切干扰。

想赶晚八点的公交车去阿卡姆,还能聊四个钟头,我一边给老酒鬼倒酒,一边享用简陋的午餐。我小心谨慎地灌他,意在多套出些疯话,而不是早早把人放翻。一小时后,他紧闭的嘴终于有了松动迹象,但令我失望的是,每当我问起印斯茅斯及其阴霾笼罩的过往,他总会岔开话题。他絮絮叨叨的都是时事,摆出一副常读报纸、见多识广的架势,并用乡巴佬的说教口吻对各种新闻做出高屋建瓴的点评。

眼看两小时即将过去,一夸脱威士忌也快见底,我始终没能撬开老扎多克的话匣,不由得琢磨着该不该撇下他回去再买点酒来。然而事情突然有了转机,老酒鬼喘着粗气改变了话头,我赶紧凑过去,不放过他说的每个字。我一直背对腥气冲天的大海,老头则是面朝大海。出于某种原因,他游离的眼神最终聚焦于远处的魔鬼礁——那片礁石是远海的浪涛间一条低矮但清晰、相当打眼的黑线。老头似乎对它很不满,低声嘟嘟囔囔骂个不停,最后声音小到只有自己能听见,眼睛还是一如既往恶狠狠地瞪着那边。接着他朝我俯身,一把揪住我的外套衣领,咬牙切齿地说出一些我绝不会听错的话。

“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被诅咒的礁石,汇聚了深海的邪恶,那是地狱的大门,直通到测深索也够不着底的海下。都是奥贝德老船长干的好事,他在南洋海岛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

“当时日子艰难,大家都不好过,生意下滑,工坊停业,新盖的厂子也不例外。最棒的那批小伙子不是1812年战争期间死在私掠船上,就是随了吉尔曼家的双桅帆船‘伊莱扎号’和三桅小帆船‘漫游者号’再没回来。奥贝德·马什有三条船——双桅帆船‘哥伦比亚号’和‘海蒂号’、三桅帆船‘苏门答腊女王号’。当时坚持跑东印度和太平洋的就他一个,以斯拉·马丁的三桅帆船‘骄傲马来号’1828年出海之后也歇业了。

“没人喜欢奥贝德船长——那条撒旦的老狗!嘿嘿!我记得他召集大会吹嘘遥远的地方,咒骂所有虔信上帝的基督徒、所有逆来顺受的伙计都是傻蛋,又说大伙儿应该像印度人一样找些更好的神明来供奉——有求必应、会用渔获回报献祭的神明。

“奥贝德的大副马特·艾略特作了补充,但他反对大伙儿接受异端。据他描述,塔希提岛东边有个岛,岛上有许多年代比人类更早的石头废墟,有点像加罗林群岛的波纳佩岛上那些,石头上刻的脸又与复活节岛的巨型石雕相似。那个岛旁边还有个小火山岛,该岛废墟里的雕刻更为奇异——那些废墟侵蚀严重,像在海底长期泡过——全是可怕的怪物。

“哎,先生,马特说当地岛民有抓不完的鱼,还有奇怪的用金子打的手镯、臂镯和头冠,那些首饰刻满怪物图案,与小岛废墟里的雕刻一模一样——像鱼的青蛙或者说像青蛙的鱼,摆出各种人类的姿势。他们不肯透露首饰的来源,附近岛屿的土人更纳闷自家没啥收获,凭啥他们能抓到那么多鱼?马特和奥贝德船长都琢磨过这个问题,老船长还发现当地的漂亮小伙子年年失踪,根本见不到几个老人。还有,就算以卡纳克人的标准,他们的长相也够怪了。

“后来,奥贝德设法搞到了异教徒的秘密。说不准他具体咋弄的,无非一开始是拿东西交换岛民的金首饰,再伺机询问首饰打哪儿弄来、怎样才能多弄点,就这样一点点从老酋长——岛民管这人叫瓦拉契亚——嘴里掏出真相。嘿嘿!也只有奥贝德老船长的胆儿够肥,敢信那个黄皮老魔头的鬼话,他看人比翻书还准咧。这些东西我说出来没人信,我也不指望你信,年轻人——虽然我一瞧见就晓得,你的眼睛跟奥贝德一样犀利,你也很会看人。”

老头的声音越压越低,尽管我知道他说的只是酒后疯话,但格外真挚的语调透出的不祥意味仍令我不寒而栗。

“哎,先生,奥贝德知道,世上有些事咱老百姓压根儿没听说过,听了也不敢信。这伙卡纳克人好像会把自家的姑娘小伙分批献祭给海下的神明,换取各种回报。他们在满是古怪废墟的小火山岛上见过海神,那些神似乎就是雕刻图案里可怕的半鱼半蛙的怪物,搞不好各种美人鱼传说都起源于它们。它们在海底有许多城市,后来小火山岛突然从海底升起,有些成员还住在岛上的石头房子里咧。卡纳克人就这样知晓了它们的存在,并在克服恐惧后通过手势比画交流,很快达成协议。

“它们喜欢活人祭品,好久好久以前就喜欢,只是后来与陆地断了联系。我不知道它们如何处置祭品,估计奥贝德也没兴趣打听,反正异教徒们无所谓,他们经历过苦日子,拼了命想捞取一切,于是每年两回尽量准时地——就安排在五朔节前夜和万圣节前夜——献祭一定数量的年轻人,还献上自己刻的小饰品。对方按协议回报他们许多鱼——从大洋各处驱赶来的鱼群——不时还赠送一些类似金子质地的首饰。

“哎,正如我所说,岛民是在小火山岛上见到它们的,并用独木舟送去活人祭品,带回金首饰。一开始,对方不愿到人类居住的大岛去,但时间长了也就随心所欲了,它们好像很喜欢跟岛民结合,并会在五朔节前夜和万圣节前夜这样的大日子共同举行祭典。你知道,它们有水没水都能活,也就是所谓的两栖吧。岛民警告它们别被其他土人瞧见,否则有灭顶之灾,但它们不在乎,声称要不是没兴趣,消灭全人类易如反掌,除非有人能掌握失落的古圣——天知道那是什么——使用的特殊符文。总之它们还是嫌麻烦,每有外人登岛就躲藏起来。

“卡纳克人起初并不愿跟半鱼半蛙的怪物结合,直到学会用新眼光看问题。人类与水里的东西原本就有关,毕竟所有生命都来自大海,稍加改变就能回去。它们告诉卡纳克人,混血诞生的孩子一开始像人类,但越长越像它们,直到最终返回海洋融入大家庭。注意啊,年轻人——等人类变成半鱼的怪物,就能在水中永生,除非被杀,否则永远都不会死。

“哎,先生,在奥贝德的时代,岛民已完全融入深海怪物的鱼类血统。随着年纪变大,相关特征慢慢显现,他们不再见人,直至感到大海的呼唤后离开岛屿。有些岛民受血统影响太大,一落生就长得怪,变得也早;另一些岛民变化不充分,没法潜入深海,七十多岁还困在岛上,只能不断下水适应;大多数人则遵循海神描述的步调发生变化。潜入深海的人还经常回来看看,岛民甚至能跟两三百年前就离开旱地的五世祖聊天。

“岛民可以一直活着,除非潜入深海前在与其他岛屿的独木舟战争中战死,或被献祭给水下的海神,再或遭遇蛇咬、瘟疫、急病等突发状况。他们已不惧怕自身的变化,反倒十分向往,认为所得远大于付出——我猜奥贝德回味老酋长瓦拉契亚的故事时,也认同这个理。不过瓦拉契亚本人可是少数派之一,身上没有一丁点儿鱼类血统,身为统治家族的成员,他必须跟其他岛屿的统治家族联姻。

“瓦拉契亚向奥贝德展示了许多相关的仪式与咒语,带他见过许多业已不成人形的岛民,但出于某种原因,没让他看到从水中返回的生物,一次也没有。最后,他送给奥贝德一件用铅或类似材料做的怪玩意儿,说是把它沉到海里,配合正确的祷词,就能随意召唤那种半鱼怪物,只要附近有它们的巢穴——他保证它们遍布全世界,有心人不难找到巢穴并将之唤出。

“马特不喜欢那个岛,并希望奥贝德也避而远之,可老船长一心想发大财,既然能轻松搞到金首饰,便转而以此为主业。就这样过了好些年,他确实赚到大量类似金子的贵金属,得以盘下韦特家濒临倒闭的老洗衣工坊,改造成精炼厂,但他不敢原样卖出首饰,唯恐外界问东问西。船员们虽然发誓保密,时而仍把得到的珠宝偷偷倒卖,奥贝德也允许自家婆娘挑选人类能用的首饰来打扮自己。

“哎,大约在1838年,也就是我七岁那年,奥贝德发现该岛岛民在他出海的间歇期全给灭了。多半是附近听到风声的土人主动出手,我猜他们找到了海底怪物提及的古老魔法符文,那是它们唯一的命门——当其他岛屿从海底升起时,鬼知道附近的卡纳克人从那些比大洪水更久远的废墟中碰巧找到了什么。天杀的,无论大岛还是旁边的小火山岛,除开特别巨大、无从下手的遗迹,他们把其他东西统统砸碎了。有的地方散落着类似护身符的小石头,上面刻着现在说的‘卍’字符,也许那就是古圣的符文。总之岛民死绝了,金首饰也没了,附近的卡纳克人对此绝口不提,甚至矢口否认那个岛有人住过。

“这事显然把奥贝德打击得够呛,本来他的正经生意就很惨淡。整个印斯茅斯也大受影响,毕竟在海上讨生活,船主发达了,船员才能跟着分一杯羹嘛。世事艰难,人们只好像绵羊一样逆来顺受,现在船上没了活干,本地又渔获减产、工坊停业,日子很不好过。

“奥贝德就在那时咒骂镇民都是傻蛋,说上帝压根儿不管人间疾苦,基督徒的祷告无济于事。他说他知道真正有求必应的神明,只要足够多的人站出来支持他,或许他就能求到神力,弄来渔获和花不完的金子。‘苏门答腊女王号’的船员去过那个岛,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不太愿意接纳传闻中的海底怪物,可惜不知情的人着了道,问他咋样才能改变信仰、得到好处。”

说到这里,老头支支吾吾地嘟囔着,情绪明显低落下来,随即陷入忧虑不安的沉默。他疑神疑鬼地扭头张望,又回头出神地盯着远处的黑色礁石。我跟他说话,见没回应,只好让他先把酒喝完。无论如何,我对这个疯狂的故事很着迷,故事试图表达的粗浅寓意一定根源于印斯茅斯的怪状,经想象力发散加工,又掺杂了大量异域传说的碎片。这样的故事不可能有什么现实关联,我片刻也没这么想过,听老头讲述时产生的那一丝真切的恐惧,大概是因为故事里的奇异珠宝与我在纽伯里港见到的邪恶三重冕委实相近吧。也许那顶头冠真的来自不为人知的岛屿,也许荒诞的故事本是奥贝德老船长的夸夸其谈,却被老酒鬼传承了下来。

我把酒瓶递给扎多克,他一饮而尽,没想到他灌下这么多威士忌,呼哧带喘的高亢嗓音却没增添多少醉意。他咂了咂瓶嘴,把酒瓶滑进衣兜,自顾自地点着头小声嘀咕起来。我倾身靠近,不想漏过每个字,却见他脏兮兮乱糟糟的胡须下露出一抹讥笑。没错,他的确在说话,我至少听懂了大半。

“可怜的马特……马特一直反对……他想把大伙儿拉到自己这头,还跟牧师们长谈……没用……他们把公理会赶出镇子,美以美会也跟着离开……浸信会牧师、‘倔驴’巴布科克从此不见踪影……耶和华的烈怒啊……我虽然少不更事,但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大衮与亚斯他录……彼列与别西卜……金牛犊、迦南与非利士人的偶像……巴比伦的孽物……‘你国的年日到此完毕’……”

老头再次停下。看着那双迷蒙的蓝眼睛,我担心他是不是快醉倒了,便轻轻摇晃他的肩膀,结果他异常警觉转过头,劈头盖脸喷出一连串更含糊的句子:

“你不信,嗯?嘿嘿嘿……那我问你,臭小子,奥贝德船长干吗总带上二十多个狗腿子,半夜三更划船去魔鬼礁鬼哭狼嚎啊?顺风的时候,全镇都听得一清二楚!你说这咋回事,嗯?我问你,奥贝德为啥总在魔鬼礁另一侧、顺着直通下去的悬崖、把重物丢进测深索也够不着底的海下?我问你,他拿瓦拉契亚送的那个铅做的稀奇玩意儿干了啥?说啊,小子!他们为啥总挑在五朔节前夜和万圣节前夜折腾?为啥过去的船员现在当上新教堂的牧师,身披奇怪的法袍,头戴奥贝德弄来的金饰?嗯?你说啊!”

迷蒙的蓝眼睛射出几近癫狂的凶光,脏兮兮的白胡子如触电般根根直立,老酒鬼扎多克见我缩紧身子,便发出咯咯的狞笑。

“嘿嘿嘿嘿!明白了,嗯?没准儿你也想学我当年的样,夜晚爬上自家圆顶,自个儿瞧个清楚。噢,这么说吧,小鬼耳朵灵,奥贝德船长同他手下去魔鬼礁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我可一个字都没落下!嘿嘿嘿!那晚我拿着老爸的望远镜上屋顶,瞧见魔鬼礁密密麻麻挤满怪东西,月亮升起后那些东西就立刻跳进水里了。奥贝德同手下坐在一艘小渔船上,怪东西跳进的是礁石另一侧的深水,再没浮上来……倘若你是那个在屋顶上偷看的小男孩,看到那些不像人的东西会咋想?……嗯?……嘿嘿嘿嘿……”

老头变得歇斯底里,我也莫名其妙地吓得直发抖。他把一只粗糙的手掌搭在我肩头,那只手也在发抖——不,这不只是他纵声狂笑的缘故。

“假设某天晚上,你看到奥贝德把渔船上的重物丢到礁石背后,第二天就听说有个年轻人在家里失踪,你咋想?……嗯?有人再见到海勒姆·吉尔曼吗?连根毛儿都找不着!还有尼克·皮尔斯、卢力·韦特、安东尼拉·索斯威克、亨利·加里森?嗯?嘿嘿嘿嘿……那些怪东西比画着手势……它们确实长着手……

“哎,先生,奥贝德就在那时东山再起,他的三个女儿戴上了以前没人见过的金首饰。精炼厂的烟囱再度冒出黑烟,其他人也跟着兴旺——涌进港口的鱼怎么抓都抓不完,天晓得我们往纽伯里港、阿卡姆和波士顿运去了多少船海货,后来旧铁路的支线也被奥贝德引到镇里。有些国王港的渔民得到消息,驾着单桅帆船过来捕捞,结果全都有来无回、下落不明。紧接着,大伙儿成立大衮秘教,从髑髅地骑士手里买下共济会堂……嘿嘿嘿!马特·艾略特就是共济会的,他反对这桩买卖,然后也人间蒸发了。

“记住,我可没说奥贝德打算照搬卡纳克人的作为,我认为他一开始根本没想混种,没想把子孙后代送进大海,永远变成鱼。他只想要金子,宁愿铤而走险,最初大伙儿也乐此不疲……

“但到1846年,镇民们见得多了,终于开始为自己考虑。失踪人口不断增加……礼拜日集会上的宣讲太离谱……关于魔鬼礁的闲话沸沸扬扬——其中应该有我一份功劳,我向莫里行政委员报告了圆顶上的所见。后来某个晚上,一伙人尾随奥贝德他们去了魔鬼礁,我听到渔船间传来枪声,奥贝德与三十二个狗腿子第二天就进了局子。大伙儿都很好奇到底啥情况,能定啥罪……天哪,如果有人能预见……整整两周过去,没人再往海里扔东西……”

说到这里,扎多克显得既害怕又疲惫,我让他歇一歇,同时焦急地瞥了眼手表。开始上涨的潮水似乎刺激了老头,也令我欣慰地冲淡了恶臭的鱼腥味,我再次凑过去听他低语。

“那个可怕的夜晚……我看见它们……我在圆顶上……那些东西成群结队……蜂拥而至……爬上魔鬼礁,游过港口,涌进马努塞特河……天哪,那晚印斯茅斯的大街小巷发生的事……它们摇晃我家紧闭的大门,老爸不给开……他带着步枪爬出厨房的窗口去找莫里行政委员,看看能做什么……外头尸横遍野……枪声与尖叫不绝于耳……老广场、镇广场和新教会绿地哀号不断……监狱被打开……公告……叛乱……外面赶来的人发现半数镇民不见了,官方说法是瘟疫……剩下的镇民要么加入奥贝德和那些东西的阵营,要么乖乖闭嘴……我再没听到老爸的消息……”

老头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捏住我肩膀的手越发用力。

“第二天早上,镇子被打扫干净,虽然难免留下蛛丝马迹……大权在握的奥贝德一伙宣布新政……那些东西将与我们一同礼拜,我们要腾出房子招待客人……它们希望与我们结合,就像当初与卡纳克人结合一样,而他不打算阻止……太出格了……奥贝德疯了,他说它们赐给我们渔获和财宝,理应得偿所愿……

“镇子表面上没什么变化,只是更排斥陌生人了,而这仅仅是为了自保。大伙儿被迫发下‘大衮誓言’,某些人后来还发过第二誓、第三誓。特殊贡献者会得到特殊奖励——比如金子——反抗则无济于事,因为它们在水下有数百万之众,懒得浮上来消灭全人类而已。但若别无选择,它们绝对会斩尽杀绝,而没有古代符文的我们只能束手待毙,南海岛屿上的卡纳克人是永远不会分享秘密的。

“为求自保,我们被迫献上大批活人祭品、粗糙的小玩意儿和镇上的房子。我们不敢跟陌生人接触,更不能让他们瞎打听,唯恐泄密。所有人都被大衮秘教拴在一起,这样我们的孩子就能得到永生,有朝一日回归母神许德拉和父神大衮的怀抱,回归起源……噫!噫!克苏鲁,番沓艮!噗嗝戮,嫲侮符,克苏鲁,拉莱耶,瓦噶糯,番沓艮……

老扎多克开始狂躁地胡言乱语,吓得我大气不敢出。可怜的老头,酒精上头外加对腐朽、排外和病态的故乡的厌憎,竟让他陷入如此深重的谵妄狂想之中,实在悲哀!他呜呜呻吟起来,泪水滑过皱纹密布的脸颊,淌进浓密的胡须。

“天哪,十五岁以来,我见证的……‘你国的年日到此完毕’……一直有人失踪,一直有人自杀……有人在阿卡姆、伊普斯威奇等地吐露实情,却被骂作疯子,就像你现在怀疑我一样……可是天哪,我见证的……我知道的太多了,他们早想杀我,亏得我向奥贝德发下大衮秘教的第一和第二誓言才受到保护,除非评议团能证明我故意泄密……但我不会发第三誓……宁死也不会……

“内战前后情况急剧恶化,因为自1846年以来出生的孩子慢慢长大了……至少是部分孩子吧。我很害怕……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我不敢再打探,也没再近距离见过……它们……我是指纯血的。我参了军,但凡有点勇气或头脑,就该逃得远远的,永不回头。但人们来信说情况有所改善,我猜这得益于1863年后征兵人员进驻镇子,可惜战后一切又故态复萌。人口萎缩……工坊和店铺接连关张……航运停止,港口淤塞……铁路废弃……可它们……它们仍源源不断地从该死的魔鬼礁游入河口,进进出出……越来越多的阁楼窗户钉上木板,本该无人居住的房屋越发频繁地传出怪声……

“外地人对我们大嚼舌根……从你提的问题推断,你也听说了不少……偶尔瞥见的怪事,来路不明、尚未熔成金锭的古怪首饰……这些问题没有定论,只有流言纷纷。他们说金首饰是海盗的宝藏,说印斯茅斯人血统不纯或者有病,镇民则尽可能地赶走外地人,浇灭他们的好奇心,尤其不让他们在夜里乱跑。牲畜不喜欢那些东西……马儿比骡子的反应更大……幸亏后来有汽车。

“1846年,奥贝德船长还娶了第二个老婆,镇上没人见过她……有人说他压根儿不想娶,但必须服从他召来的那些东西的命令……她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两个从小就见不着,剩下一个相貌正常的丫头送去欧洲念书。后来奥贝德耍了点花招,把她嫁给一个不知情的阿卡姆佬,倘若放到现在,没人想跟印斯茅斯扯上半点儿关系。奥贝德同第一个老婆生下的儿子叫阿尼色弗,精炼厂现在的老板巴纳巴斯·马什是阿尼色弗的长子、奥贝德的孙子,巴纳巴斯的老妈也从不露面。

“巴纳巴斯正在变化,两眼合不上,身子骨走形。听说他还穿着衣服,但很快就得下水。也许他已经试过——我说过,完全入海前可能会短期下水适应,反正他将近十年没露面了。不知他可怜的老婆作何感想——她可是伊普斯威奇人,五十多年前巴纳巴斯追求她时,差点没被那儿的人打死。奥贝德死于1878年,他的子女也都没了——跟第一个老婆的子女是死光了,至于其他的……天晓得……”

一声紧似一声的潮水似乎逐渐影响着老头的情绪,他先是伤感落泪,继而恐惧戒备,不时停下来疑神疑鬼地扭头张望,抑或抬眼遥望远处的魔鬼礁。虽说他的故事荒谬绝伦,但涌动的焦虑还是感染了我,他的嗓门越来越尖厉,仿佛想用提高音量来唤回勇气。

“嘿,你小子咋没声啦?你愿意住在所有东西都在腐烂、死亡的镇子吗?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看见钉上木板的房屋,怪物在黑洞洞的地窖与阁楼里爬来爬去、蹦蹦跳跳、呜哇吠叫或厉声呐喊?嗯?你愿意夜复一夜倾听各个教堂,尤其是大衮会堂传出的号叫吗?尤其当你知道号叫的含义!每逢五朔节前夜和万圣节前夜,可怕的礁石传来的怪声……嘿嘿,你觉得我这把老骨头疯透了,是不是?哎,先生,让我告诉你,这些还不是最糟的!”

扎多克已是在扯着嗓门尖叫了,他声音中的狂躁令我难以自持。

“混账,别用那双眼睛瞪我——照我说,奥贝德·马什肯定下了地狱,永世无法翻身!嘿嘿……下了地狱,我说的!他抓不到我——因为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有泄密……

“噢,至于你,年轻人?好啊,虽然我没告诉其他人,但今天我会告诉你!你给我坐好了、听仔细,小子,这事我谁都没说过……虽然我刚才说,那晚之后不敢再打探……其实我还是发现了一些情况!

“你想知道真正的恐怖,嗯?好啊,真正恐怖的不是那些半鱼魔鬼做过什么,而是它们打算做什么!它们不断把东西从海底的老巢带进镇子,持续了好多年,最近才有所放缓。那些魔鬼和它们带来的东西完全占据了北岸水街到主街之间的房子——只等准备好……听我说,只等准备好……你知道‘修格斯’吗?……

“嘿,你听见没有?告诉你,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有天晚上我亲眼看到了,当时……呃——啊啊啊啊——啊!咿呀啊啊啊啊啊……”

老头突然发出恐怖绝伦的惨叫,差点把我吓晕。他的视线掠过我,直盯着恶臭的大海,眼珠都快蹦了出来,整张脸活像古希腊悲剧舞台上的惊惶面具。他瘦骨嶙峋的手指狠抠进我的肩膀,我转过头去顺着他的目光观察,他也没松手。

可我什么都没看见,只有涌上滩头的潮水,近处掀起的浪花比远处防波堤边的涟漪更有声势。扎多克突然使劲摇晃我,我回头发现他那张吓得凝固的脸陷入了混乱,眼睑抽搐、嘴唇颤抖,他用好不容易找回的声音哆嗦着低语道:

“快逃!快逃!它们看到咱俩了……想活命就快逃!别再傻等……它们发现了……快逃啊……快……逃出这个镇子……”

又一道大浪撞上废码头,摇撼着松垮的石墩,老疯子的低语也跟着再度化作撕心裂肺、血液凝结的惨叫:

“咿呀——啊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啊啊!……”

没等我回过神,他已放开我的肩膀,绕过北边仓库的残墙,疯狂地冲进街道。

我又望回海面,仍然什么也没看到。等我走到水街,顺着街向北扫视时,扎多克·艾伦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