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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驶过街道,驶过十九世纪的老桥。我坐在淡蓝色一次性无菌垫单上,擎着两只镶满玻璃的红手,像酒神坐在云端。最擅弹琴的俄耳甫斯,也奏不出此刻我耳中狂喜的音乐。酒呢?酒也有,急救人员看一眼他,看一眼我,用酒精棉给我卸掉血痂睫毛膏。
我总算能看清了,跟九年前相比,他脸形稍有变化,双颊轻微塌陷,带镶边的杏核形眼眶里,目光跟我记忆中一样明亮,柔和。我说:“我叫金。”他说:“我记得你。你好,我叫伽拉。”继而微笑,“不是幻觉,也不是全息投影,是真的。”
这是当年他说过的话,说明他真的想起来了。我说:“太好了,你能站起来了……你一定得留个电话给我,因为……因为我得把口袋巾洗干净还给你。”
护士在急诊室里修复了表皮破损,又把我推去,做头部扫描。我以为医生会在屏幕上看见十个庆典合唱团、五十辆嘉年华游行花车,因为他们明明就在我脑袋里唱啊跳啊……没扫出来?可悲的现代科技!
伤口好得差不多之后,我约他吃晚饭。服务生送菜单上来,我问:“你们有电梯吗?”伽拉笑了。他说:“放心,这次我不会提前离开。”
他讲工作:他受雇于一个基金会,为博物馆展品做立体复制品,并致力于把这个服务推广到其他场馆,有了复制品,盲人参观者就不用仅靠讲解想象艺术品的样子,他们可以亲手触摸圣特蕾莎的脸,用手指摸出她沉迷恍惚、爱欲萌发的表情[1],也可以摸出凡·高夜空里曲线,是怎样盘旋、纠缠……
从少年到成年,他一直在为同一件事而努力,我由衷地说:“真了不起。”
吃点心的时候,我终于问出来:“那天你为什么没等我,自己搭电梯走了?”
他眨眨眼,“我有不得不走的理由。以后会告诉你。”
以后,他认为还有以后。啊。我的合唱团集体飙了个高音。
我又问:“你记不记得那座雕像?沉船‘忒亚号’上的。”
他立即说:“记得,《与狮鹫搏斗的青年》。”
我说:“那座雕像,后来我再没见过,也没在任何馆藏目录里见过。”
“我也没有。有可能被某个小博物馆买去收藏了,没有公开发布目录,也有可能他们用船运送它过海,再次触礁或是遇到风暴,船又沉了,那雕像回到海底去了……”
他隔一个餐桌看着我,就像隔着一座海。
博物馆重做一个玻璃展柜要半个月,我获得了一段意外的假期。我邀请他到我的工作室参观。墙上钉着一块双人床大的黑绒布,衬托着前面《取胜的角斗士》大理石立像。一座圣母马利亚的铜像躺在特制的木条架子里,等待清洗。一块亚麻布上放着即将修复完成的布鲁图斯半身胸像,已经用抛光轮磋磨过,只差再打一层晶体蜡。伽拉说:“这当然不是原件……不是吧?”我说:“是十八世纪雅克·帕如的复制品。”他凑近了欣赏鼻翼旁一条细小、精妙的肌肉,叹道:“复制品也够美了,是不是不在馆里?”我点头:“对,是私人藏品。”
他点头,踱来踱去,眼中闪耀奇特的光。看完所有角落、所有工具,他在最大的工作台前停下来,双手交叠按在杖头上,凝目不动。台面铺着防水布,摆开两个雕像的大大小小几百块碎片,那是两个月前一间修道院送来的,夏夜的雷雨天,雷击中花园里一座圣徒石像,它倒下来,又砸塌了旁边另一位圣徒——好像神觉得他俩生前苦修还不够,成了雕像也得再受点罪——两位就像遭分尸的受害者,尸块送到了法医面前。
我拧开固定在桌角的照明灯,站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也看他。每块碎片编了号,有一些已经拼到一起,凑成一个膝关节,半个肩膀,一块两个头颅,一个缺了太阳穴,一个没了下巴颏。他“嘶”了一声:“这么难的拼图。”沉思一阵,他伸手指向一块杏子大小的石块,又指向年轻无须的头颅,“我认为这块是他的脚掌,是趾后面那块长屈肌。”
我有点惊诧,他笑着解释:“我做了几年复健,每天研究腿脚上这些肌肉。”
我装作刚想起来一样,说:“哎,你要不要到我们这里工作?”他缓缓环顾四周,半晌摇头,“谢谢。不。”
“不”的理由,几天后他才告诉我。他到博尔盖塞美术馆办事,我坐在湖边等他,喂鸭子和鸽子。远处的柑橘树夹道上,他撑着手杖,微跛着走过来,像个穿牛仔裤的拜伦。
我们租了条木船,他把白衬衣袖子卷到手肘上,握着桨,一探一回地划动,船走起来,我们乘着熨斗,在绿绸缎床单上滑行。
一棵鹅耳枥以纳西索斯的姿势探向水面,船从树荫下过,光和阴影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流动。他说:“我早年考虑过做修复师,但看着那些雕像总觉得有点难过,好像裂开、破损的是我的身体。”
我点头表示明白。湖中心矗立着一座小型神庙,以爱奥尼克柱支撑,柱廊上有三角形檐墙,庙中的雕像须发卷曲,长袍系在粗壮的腰间,手持有巨蛇盘缠的手杖,那是希腊神话中的医神埃斯库拉庇乌斯。
在离神庙最近的地方,他暂停划桨。我仰望神像,沉默了几秒。他说:“想跟神许愿?那得献上祭品,白公牛、黑母羊什么的。”
我伸手往包里摸摸,找到一根香蕉,悠然道:“牛羊那是宙斯喜欢的东西。医神心眼好,不会挑剔祭品,我觉得送点果实、谷物、花环就行。”
他也掏摸一阵,从裤袋里找到一条燕麦能量棒,递给我,“好,现在果实和谷物都有了,说说看,你想跟神要什么?”
我望着他,脱口而出:“愿医神保佑你的健康。”这些年所有许愿时刻,我都会加上这句。他张开嘴,嘴唇停在“谢”字的姿势上,却没出声。
……糟糕,我暴露了。他看出那种真挚不能仅用一个谢谢来回应。我得分裂出另一个我按住我,才能不跳进湖里逃走。
太可怕了,我正置身命运最狭窄的坑道,灵魂里所有易燃物都堆在眼前。光把燃烧的箭射向湖水,那翡翠的堡垒颤抖,簸荡,又努力抚平自己。
我低下头,水面映出一切,洞悉一切。水里的白衣人说:“轮到我了。我愿风神诺托斯吹来一片树叶,落在你头顶。”
“为什么?”
“那时我会说,来,我替你把树叶拿下来。然后我就可以抚摸你的头发……”他向我一笑,阳光在眼皮上闪动,那双眼像阿基米德的镜子,点燃我的船帆、我所有的矿藏。空气里弥漫熊熊燃烧的味道。
“这点小事我自己来,不用麻烦神。”我边说边从船底捡一片落叶,搁在头上。
他一条眉毛飞起,久久扬着不放,直到确定,才朝我靠近,缓缓伸过手,拂掉那片叶子,小声感叹道:“赫柏和雅典娜,也没有这么美的头发。”
后面的话我不记得了,也没听清。我的头颅像等候多时的果实,沉甸甸地落入他手里。他的手落在我头发上,沿颅骨的弧线滑动。他只用一个食指指尖,其余指头略微抬起,像要读出头发上的盲文。
医神埃斯库拉庇乌斯高高望下来,那两个刚才商量祭神的人,此刻却把虔诚献给同为凡人的对方。他的石头面容上,流露出怜悯与宽仁。
后来他几个手指捻动一束发绺,那咝咝声响在我耳边。随后几天,无论在地铁还是街道中心,站在马路上或是灰色人行道,我总能听见那咝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