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那么一束无形的光,一直闪烁着,而我们,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追逐那束光。
追逐光的孩子
2016年冬天,西安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我从来都没见过的雾霾覆盖着整个时空。空气里弥漫着我生命当中从未有过的压抑情绪。我身心极度不舒服,每天要应付繁重的英语阅读、写作和电影课,只有偶尔带着手机穿梭在大街小巷,拍摄我所看到的世界时,才会感受到些许的安慰。
摄影对我来说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作用。我总是感激它。
随着成长的脚步,我不断地远离家乡,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再到世界各地,每次的离家都让我看到了家乡在社会变革中面临的困境。一个局外人或许很难看到这些隐形的、内在的、血液中流失的形态,但作为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我来说,一直很渴望用某种方式去呈现这些潜藏在高原深处的景象。
嘉杨的故事
《光之子》开拍之前,我拍了另一部片子《嘉杨的故事》,关于23岁的嘉杨。后来,我们同时做了《嘉杨的故事》和《光之子》两部纪录片的方案,参加东京纪录片创投大会,最终后者入选,获得“多彩亚洲奖”,得到一些资金支持。虽然《嘉杨的故事》停拍了,但我依然想把它记录下来,记录那段逐光的岁月。
嘉杨出生于藏区的一个牧人家庭,在西安学习汉语和英语,希望有朝一日能到美国读大学。他从13岁开始当了僧人,5年后逃离寺院还俗。之后周围的乡亲和朋友纷纷指责他违背誓言。嘉杨承受着外界的污名,最终选择离开家乡,辗转于藏区各地,最后来到了西安。不流利的汉语,让他始终难以融入都市生活,一直沉浸在莫大的乡愁里。
2017年初,嘉杨在西安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他听说挖虫草能挣到很多钱,于是,为了支付高额的学费和生活费,他前往海拔5000多米的远方,上山去挖虫草。挖虫草的过程对这部片子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再加上我对嘉杨的经历和当时的状态也很感兴趣,便跑回西宁跟制片人仁青多杰详聊故事情况,两人一拍即合。
然而,现实问题很棘手。且不说拍摄过程当中的费用和工资怎么解决,我们连一台像样的摄像机都没有,摄像机对我们来说又是必备的。当时我们两个人的手里只有3000块钱,于是我们东拼西凑,最后借到50000块钱,把这笔钱当作首付,预付给认识多年的卖相机的老板,剩下的部分,是仁青多杰连续几个月刷了好几张信用卡才付齐的。2017年5月28日,我们跟着嘉杨前往果洛高原,《嘉杨的故事》开拍了。
从西宁到果洛州府,再到甘德县的一个乡镇,我们花了3天时间终于抵达目的地所在的山沟沟。眼前的景象光秃秃的,抬头仰望,不远处的山顶上积满了雪,住处跟前的河水还在结冰。主人把我们带到旁边的一所房子,半个屋子都堆满了他家的杂物,地上铺着薄薄的旧物当作床,那就是我们接下去一个多月的落脚处。
破损的木门总是很难关紧,室外的寒气自然也会顺着木门的破洞钻进屋内。我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材,跟着嘉杨早出晚归,每天要爬上海拔5000多米的高山。跟嘉杨同行的挖草的牧人以为我很有钱,或者我可以从别人那里拿到很多的钱,不然怎么会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在风雪交加的天气里这样跑来跑去呢?也有人觉得我拍完这部片子就会赚大钱,总之他们都觉得我是一个有钱人。然而,当时我的口袋里只有不到100块钱,从果洛回西宁的车费都还没着落呢。
清晨,嘉杨的爷爷在冬季牧场的小屋里
在每天周而复始的拍摄里,我偶尔拍到一些极其震撼的空景镜头,满心喜悦,就像内心被照到一束光一样,激起我继续拍下去的勇气。
光之子
通过一个小孩的视角,或许我们能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社会生态。
因为《光之子》,我们开启了一段寻找孩子的旅程。
我们从安多藏区出发,辗转去了四川省的马尔康等康巴藏区,一直走到了拉萨。3个月的时间里,我们走访了各类学校、俱乐部,福利院,采访了175位孩子。
在走访的过程当中,我们遇到家庭背景和生存状态各不相同的孩子,有很多感人至深的故事,让我多次潸然泪下。但是很多故事都是已经发生过的,无法重拍。
《光之子》电影版里的主人公梅朵和电视版里的主人公之一秀增,以及后来没能拍成的朋玛,是我们最初选定的3位主人公。虽说3位都是女孩,但她们的家庭背景、年龄,以及处理情感关系的方式都不一样。
我刚到道扎福利学校时,梅朵才12岁,五年级,1岁父母离异后就没见过爸爸。她喜欢画画,关于家庭和父亲的很多想象与渴望,她都用画笔表达了出来。我每天观察、记录她在学校里的生活,假期就和她一起回到外公外婆家,他们对镜头毫不介意,对我也很亲切,尤其是外婆。长年不回家的我,在主人公家里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秀增很小的时候,父亲在一次事故中去世,之后妈妈改嫁,把秀增留在外公外婆家里抚养。每当想念妈妈,秀增就藏在被子里哭泣,内心一直憎恨妈妈不把她带走。每次妈妈回家看望父母,秀增都独自藏在卧室里不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慢慢地理解了母亲的苦难。
拍摄嘉杨时,每天需要到海拔5000多米的山上拍摄。夜幕降临,快要下山时,下了很大的雪。(嘉杨扎西 摄)
朋玛从未见过亲生父母。直到13岁的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养母告诉她眼前的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朋玛无法接受这一切,跑到自己的卧室里,把自己锁在屋里数日,直到母亲离开。从此,朋玛对母亲很是怨恨,她不明白妈妈当初为什么抛弃她,为什么13年后又回来找她。她无法平复自己的内心,她想找到答案。
后来,电影《光之子》在国内外的电影节放映时,很多观众问我:“学校孩子们,尤其梅朵和外公外婆在镜头面前如此自如,完全不在意你的存在吗?”
当一个陌生人突然闯进自己的生活,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影响。当我开始选定拍梅朵,频繁将镜头对准她的时候,她其实很不自在,但又不会跟我说。小孩都想被拍到,因为我镜头的“特殊”对待,同学们嫉妒她,把她推到一个很孤立的状态。
之后,我跟校长沟通,带一些他们班的英语课,慢慢地走进他们的生活里。
我试着拍全班同学,休息时把摄像机放在他们的教室里。刚开始他们很好奇,东摸西摸,但是时间久了,也就没人理会了。最开始的两个月,我忙于处理各种微妙的人际关系,后来我渐渐走入他们的生活,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但是,学校的生活每天都周而复始,拍到的镜头没有任何可以形成电影的东西。加上高额的制作费用,以及国内外合作拍摄、首位中国藏地导演执导的纪录片在NHK播放等头衔压力,我总是感到焦虑,甚至失眠。
后来,剪辑完电视版回国后,我做了一个心脏动脉手术。陪护我的哥哥,对我继续想做电影的决定有些许担忧。
我总是在想,是什么让我从灰蒙蒙的、压抑的西安雾霾里走了出来?是什么让我背着沉重的设备,每天上下海拔5000多米的高山?又是什么让我在闷热的东京天气里,不分日夜地剪辑一部电影?
我没找到答案。
嘉杨,还穿梭在都市与牧村、宗教与世俗、传统与现代的各种生存挑战与困境之间,继续勇敢地追逐着自己的梦想。
梅朵,克服种种困难,一个人勇敢地到草原深处去寻找爸爸,看见爸爸家庭幸福,梅朵内心五味杂陈而又无处诉说。她迎着阳光,手握画笔,表达自己对爱和家庭的渴望,在时代变迁的浪潮中坚强成长。
拍摄《雪豹》期间,我每天清晨上山拍照。山顶雪花飘落,有一束光从云层照过来。
秀增在初中毕业之际,鼓起勇气,去见了常年无法面对的妈妈。朋玛还在路上,继续她独有的寻觅之路。
而我,面对着各种困境,一部影片接一部影片,继续努力做下去。
我感受着世间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感受着生活的本来面目,在光影里一路寻找自我。
或许,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那么一束无形的光,一直闪烁着,而我们,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追逐那束光。
我们都是追逐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