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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琪罗和瓦萨里
学院奠基人
关于学院绘画,我们第一章讲了拉斐尔。要注意的是,拉斐尔在学院体系里的影响力完全来自后人对他的推重和认可,他生前并未设立任何美术学院,或者参与到美术学院的筹建和教学当中。不过,拉斐尔有一个相当强大并且极有凝聚力的助手团队(据瓦萨里说,没有50名画家相伴,他从来不去教廷),这些人甚至在他死后仍然完成了他从教皇手中接到的订单。这个团队,从早期到后期,肯定也在慢慢变化,比如早期是他的伙伴、同学,或者其他志趣相投的画家,甚至也有他的老师一辈的画家,后来他逐渐招揽了自己的崇拜者,培养了自己的学生,学生又培养学生。这个团队(工作室),本身就带有了某种学院的性质,具有一部分,甚至是完整的教学功能。
这样的工作室,在拉斐尔的时代是常见的,根据老师的影响力、绘画技巧、社会关系的差异,规模有大有小,地位有高有低。这些工作室之间,当然也存在着竞争的关系。因为最具影响力的赞助者要么是教皇,要么是枢机主教、贵族,要么是地方豪强,获得他们的青睐,是这些艺术家非常现实的目标。这首先会带来经济上的富足,其次是社会地位的提高,最后的最后,才是所谓艺术史上的位置,如果他们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的话。
米开朗琪罗
Michelangelo Buonarroti
1475—1564
同时期成为拉斐尔最大对手的,是米开朗琪罗。米开朗琪罗是1475年出生的,比拉斐尔大八岁。他本来是教皇尤里乌二世最宠信的艺术家,西斯廷礼拜堂的天顶画《创世记》是给了他的(其实这是缘于布拉曼特的有意陷害)。要知道,这时米开朗琪罗还从没有在壁画上证明过自己,更不用说接手那么大型的一件天顶画作品了。天顶画也是湿壁画,绘制时程序性极强,工程非常不易。花了四年时间(1508—1512),米开朗琪罗硬是靠自己把整面天花板画完了,大获成功。他开始工程的时候,拉斐尔凭借着老乡布拉曼特的关系来到了罗马,开始接受订单。不过拉斐尔着实不得了,极富魅力,很快就获得了教皇的欣赏,承担了画图书室大壁画的工作。开始的时候,他还把自己放在学生的位置上,当然心里也暗暗较劲。
他成长得极快。第二或者第三年的时候,有人就开始把他和米开朗琪罗比较了。这对年轻人来说是种极大的鼓励。米开朗琪罗知道后,就防着他,不敢小瞧他了。但是拉斐尔人际关系好,趁着米开朗琪罗回佛罗伦萨探亲办事的机会,不知怎么打开了西斯廷礼拜堂的门,偷偷看了《创世记》,并且把其中一个形象加以改造,放在了《雅典学派》里。
不过,不管他们怎么重视对方,怎么彼此较劲,他们绝对想不到自己的绘画风格会在今后的几个世纪里成为完全对立的两派,造成深远影响。二十世纪的英国艺术史家克拉克(Kenneth Clark)给贝伦森(Bernard Berenson)的信中,曾将拉斐尔与米开朗琪罗的壁画对比,以为应将二者各自纳入古典主义与巴洛克的序列中,分别启迪了后来的普桑与鲁本斯。十七世纪的这对大师常被视为美学的对立面,双方支持者之间的争论,甚至波及两个世纪之后的法兰西艺术院。
创造亚当(《创世记》局部)
The Creation of Adam
米开朗琪罗
280cm×570cm 湿壁画
1508—1512年
站在地面上,不容易体会这件作品到底有多么巨大,独自完成这样的作品是种怎样的奇迹。我曾见过一张修缮天顶画的旧照片,真人仅与亚当头部相当。看到《创世记》的画家总会想,这是怎样完成的?如此巨大,怎样起稿而不走样?我后来读到传记和其他材料才有所了解(有些纪录片也用影像复原了作画程序):先在地面上画出完整的素描,拼接在数十平方米的纸上。起稿时,在素描的轮廓线上戳出密密的小孔,再将纸贴在天顶,用碳包拍打。如此,透过小孔的碳粉留在天顶的基底,第一步工作便告完成。
天顶画总面积近六百平方米,人物数百。中间部分分为九个单元,是《创世记》的故事,最知名的部分,是《创造亚当》,呈现了上帝与亚当的食指行将相触的那一瞬。每个场景皆是独立画的处理方式,空间透视完全独立。《神分光暗》中,出现了巨大的透视,是巴洛克绘画中令天顶消失的视觉魔法的先声。
这幅巨大的作品是如何单凭一个人的力量完成,或是怎样获得神的扶助?西方传统中没有愚公移山,只有西西弗斯的苦役,周而复始。对米开朗琪罗而言,即是每日八小时的苦役,持续四年,若有任何神迹,便是神放进他心中的毅力和渴望,持续不断地引诱他,责备他,惩罚他,勉励他。
1562年,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成立,当时称为“迪亚诺学院”(Accademia del Disegno),disegno是意大利语,意思是“图画、素描”,这是第一所现代意义上的美术学院。此时,距离拉斐尔去世已经四十二年了,拉斐尔和弟子没有发展出一个学院和体系,米开朗琪罗这一派却做到了。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首任院长,是米开朗琪罗的私淑弟子瓦萨里(瓦萨里并未直接受教于米开朗琪罗,但他仰慕这位大师,一直追随他,模仿他)。这时,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盛期已经过去,米开朗琪罗进入生命最后两年。
瓦萨里是谁?今天的读者多数比较陌生了,除非是专门的艺术史学者或者艺术史论专业方面的学生。但如果今天我们到佛罗伦萨旅游参观,在核心区几乎处处会遇见瓦萨里。比如我们来到佛罗伦萨市政厅所在的旧宫(Palazzo Vecchio),都会留意到五百人厅的两面墙上属于他的巨大壁画。大家看一看便会知道,什么叫作巨作,这组画总长48米,高7.6米(瓦萨里的壁画覆盖的墙面,多于威尼斯之外在他之前的任何画家),里面人物不计其数。注意这些形体,饱胀虬结的肌肉,完全是米开朗琪罗式的。这组画他也是花了四年时间才完成,幅面远远超越《创世记》,当然,他不是米开朗琪罗那样的孤胆英雄,他有一个大型团队和一大批助手。
瓦萨里
Giorgio Vasari
1511—1574
瓦萨里的角色,相当于当时佛罗伦萨的艺术总监,承担的责任多,要做的事也很繁杂。市政厅成为科西莫一世的私邸后,这些房间需要相应改造,负责人也是瓦萨里。他还做了哪些事呢?
文艺复兴重镇核心地段的建筑或是由他梳理——建造瓦萨里拱廊,连接旧宫和皮蒂宫;或是由他盖棺论定,给予艺术史上的位置——他为米开朗琪罗设计了陵墓;或是由他润色点睛——绘制五百人大厅和百花教堂的壁画。此外,他还设计建筑,更新了建筑史:1559年,瓦萨里设计的乌菲齐宫竣工了。这个U形建筑,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旧宫与领主广场间的场地,两翼间怀抱着通向河口的狭长广场,犹如舞台,又据说启迪了现代城市的街道样式。
他更重要的角色是艺术史家。艺术史上尊他为第一位艺术史家,他的《艺苑名人传》(也叫《著名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的传记》)被认为是第一部艺术史著作。瓦萨里这个人非常温厚,在这部传记里,很少看到他批评自己的前辈和同辈画家,多扬其善而护其短。他记载他们的方法、技术,使之成系统,可以传承下去。他提出了今天咱们熟悉的“文艺复兴”(Renaissance)这一概念,也提出了像生命生长周期那样看待文艺复兴这一过程的观念,影响非常深远。比之前辈中多数是实践领域通才的“万能人”,瓦萨里是一个现代型知识分子,又是一位懂得充分调动资源的经理人,还是一位教育家:为了学院的现实利益和精神高度,他邀请科西莫公爵和米开朗琪罗担任名誉院长。
为什么要成立迪亚诺学院?美第奇家族对佛罗伦萨的艺术发展倾注了极大的热情,这是一以贯之的。今天我们看到的文艺复兴的面貌,和这个家族分不开。比如“华丽者”洛伦佐·美第奇最初打算成立绘画和雕塑学院(由多那太罗的弟子担任校长,但未成规模)以挖掘天才,传承佛罗伦萨的艺术光荣,科西莫·美第奇公爵成立迪亚诺学院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奥地利的马克西米利安企图征服里窝那(旧宫壁画)
Maximilian of Austria Attempts the Conquest of Leghorn
瓦萨里
610cm×760cm 湿壁画
1568—1571年
夺取锡耶纳(旧宫壁画)
The Taking of Siena
瓦萨里
1300cm×760cm 湿壁画
1570—1571年
这两面墙上原本应该是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的壁画。达·芬奇用了新技术,将蜡调入颜料中。他嫌颜料干得太慢,于是在墙边点起火盆,结果蜡和颜料一起熔化,破坏了壁画。米开朗琪罗只画了草图,便被教皇叫去了罗马。
五十年后,瓦萨里带着助手工作了近二十年,完成了两铺共十二幅大画,展示科西莫带领佛罗伦萨击败锡耶纳、比萨等城邦的情景。作为米开朗琪罗的继承人,他替老师击败了达·芬奇。据说,墙面曾有一块剥落,露出了达·芬奇描绘的一面军旗。
占领埃尔科莱港(旧宫壁画)
Capture of Porto Ercole
瓦萨里
610cm×760cm 湿壁画
1568—1570年
安吉亚里战役
Battle of Anghiari
达·芬奇(鲁本斯摹)
卡西纳战役(旧宫壁画草图)
Battle of Cascina
米开朗琪罗
至于怎样才能汇聚艺术家,培养艺术人才,发现艺术天才,我们可以从学院的名字disegno上看到瓦萨里的思路。意大利语的disegno这个词其实对应着今天英文里的design,即“设计”,但是意涵又和“设计”相去甚远。关于这个词的辨析,从内涵到外延,完全可以长篇大论,洋洋洒洒,这里不展开,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瓦萨里的原著,或者研究瓦萨里的相关著作。我们只说disegno最简单、最表层、最形而下的意思,其实就是“线”和“轮廓”,或者说是“素描”和“造型”。之所以要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从这个时候,在意大利画家中,关于disegno和colorire(即素描和色彩)的争论就已经开始了。
迪亚诺学院把米开朗琪罗视为精神领袖。学院成员除瓦萨里和美第奇家族的另一位御用肖像画家布龙奇诺外,还包括了他们各自的弟子等人。不过,由瓦萨里、布龙奇诺继承并发展的米开朗琪罗的风格,却并未收到理想的效果。这种在美术史上被称为“风格主义”(Mannerism)或“矫饰主义”的风格备受争议,批评者认为它是为了风格而风格,太空洞了,没有生命力。
布龙奇诺
Agnolo Bronzino
1503—1572
迪亚诺学院虽然是最早成立的美术学院,它却对后来的美术学院影响甚微,除了“将素描放在第一位”的原则被继承下来,它的创始人、艺术风格甚至精神领袖都不被后来的学院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这又是为什么呢?
年轻的母亲轻轻搂着她的孩子,极其安静地注视着画家。同时,透过画家的笔端,她也注视着丈夫科西莫公爵和所有观众,包括我们。
埃莉诺来自西班牙,是公爵的第二任妻子。前任未有子嗣,她与儿子的“合影”是对其地位的正式认可。
这是幅绘制在木板上的油画,所有细节都很清晰。布龙奇诺处处用力,面孔、华服、珠宝无一处粗疏。也正因如此,人显得冷,无生命,像是一件精巧的工艺品了。
托莱多的埃莉诺和儿子的肖像
Portrait of Eleanor of Toledo and Her Son
布龙奇诺
115cm×96cm 板面油画
约15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