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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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门者,无有也。

——《庄子·杂篇·庚桑楚第二十三》

在威廉·哈伯医生的办公室是看不到胡德山的。这是个没有窗户的小型套间,位于威拉米特东塔的六十三层,什么风景也看不见。不过,其中一面没窗户的墙上有一幅壁画,正是胡德山的巨幅照片,每当哈伯医生和自己的接待员通话时就盯着这幅壁画。

“彭妮,马上要来的这个奥尔是什么人?那个有麻风病症状的癔症患者?”

她就在三英尺之外,只有一墙之隔,但是办公室之间的通信器就像墙上挂着的证书,既能激起患者的信心,也能激起医生的信心。再者,精神科医生打开门大喊“下一个!”也不像话。

“不,医生,那是格林先生,他明天十点钟来。今天这位是大学医学院的沃尔特斯医生介绍来的VTT病员。”

“药物滥用。好的,我这里有档案。行了,等他来了就请他进来。”

即使在说话的时候,他也能听到电梯嘎嘎响着升上来停下,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接着是脚步声,那人在犹豫,然后传来外间的开门声。此刻他在听,能听到所有办公室的开门关门声、打字声、说话声、冲水声,从走廊这头到走廊那头,从楼上到楼下。真正的诀窍是要学会听不到这些声音,只有头脑能把它们隔绝在外。

这会儿彭妮在给病人办理首次就诊的例行手续,哈伯医生一边等,一边又盯上了壁画,心里在想,像这样的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天空湛蓝,从山麓到山顶都有积雪。肯定是许多年前了,六七十年代吧。温室效应日益严重,出生于一九六二年的哈伯清楚地记得童年时曾见过蓝天。如今世界上再没有哪座山常年积雪,就连珠穆朗玛峰也不例外,在南极洲荒凉海岸喷火的埃里伯斯火山亦是如此。不过,这幅照片当然也有可能是现代作品,他们给它上了色,伪造出蓝天与雪峰,这可说不准。

“下午好,奥尔先生!”他说着站起身来,面带微笑,但并没有伸出双手,这年头许多病人都对身体接触有种强烈的恐惧感。

病人迟疑地收回几乎已经伸出的手,不安地拨弄着自己的项链,说道:“你好。”项链就是寻常的银色钢制长链。他衣着普通,符合文职人员的着装规范;发长及肩,发型保守,胡子很短,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很浅。此人又矮又小,皮肤白皙,稍微有点营养不良,但是健康状况良好,年龄在二十八岁到三十二岁。没有攻击性,性情平和,胆小如鼠,压抑守旧。哈伯常说,与病人关系最宝贵的时期就是最初十秒钟。

“请坐,奥尔先生。对了!你抽烟吗?棕色过滤嘴的有镇定剂,白色过滤嘴的不含尼古丁。”奥尔不抽烟。“那么,我们来看看对于你的情况我们是否有共识。卫生、教育与福利部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借用朋友的购药卡从自动售药机购买超过你个人配给量的兴奋剂与安眠药,对吗?于是他们把你送到山上那些小子那里,他们建议你接受自愿治疗,然后又把你送到我这儿来了。我有没有说错?”

他听见自己的语气和蔼可亲、轻松自如,着意令对方感到自在;然而这位病人依然很不自在。他频频眨眼,坐姿紧绷,双手也摆得过于正式:一幅压抑焦虑的典型画面。他点点头,仿佛同时还咽了一大口唾沫。

“那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一直在囤积药品,意图卖给瘾君子或是犯下谋杀案,那可就有麻烦了。不过你只是自己服用,所以受到的惩罚最多也就是到我这里来治疗几次。现在我当然想问一问,你为什么要服用这些药物,以便我们一起为你找到更好的生活方式,一则可以将你的服药剂量维持在你自己的购药卡限度以内,二来也许可以让你彻底摆脱药物依赖。那么,你服药的程序是——”他看了看医学院送来的文件夹,“先吃几周巴比妥类药物,然后换成右旋安非他命,吃几个晚上再换回巴比妥。你是怎么吃上药的?失眠?”

“我睡眠很好。”

“但是你做噩梦。”

那人惊恐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恐惧。这个病人不难办。他没有戒心。

“算是吧。”他声音嘶哑地说。

“奥尔先生,这对我来说并不难猜。他们送到我这里的一般都是做梦的人。”他朝这个小个子男人咧嘴一笑,“我是做梦学的专家。如假包换。梦学家。睡眠和做梦就是我的专业领域。好的,我现在可以继续进行有根据的猜测了,你服用苯巴比妥是想抑制做梦,却发现,随着耐药性的产生,这种药物对做梦的抑制效果越来越差,直到彻底没了效果。服用右旋安非他命也是类似的情况。所以你就交替服用这两种药。对吗?”

病人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服用右旋安非他命的时间总是比较短?”

“它让我感到焦虑不安。”

“我想那是一定的。你最后一次服下的混合剂量很了不得。虽然这些药本身并不危险。不过,奥尔先生,你所做的事依然很危险。”为了制造效果,他停了一下才又继续说,“你不让自己做梦。”

病人又点了点头。

“奥尔先生,你有没有试图不让自己吃饭喝水?最近有没有试过憋气?”

他保持着欢快的语气,病人设法笑了笑,但是那笑容并不开心。

“你知道自己需要睡眠,就像你需要食物、水和空气。但是你有没有意识到仅仅有睡眠是不够的?你的身体强烈要求睡眠时有一段时间要做梦。如果彻底不做梦,大脑就会对你做一些奇怪的事。它会让你脾气暴躁、感到饥饿、无法集中注意力——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这不仅仅是右旋安非他命的缘故!——你还会变得容易做白日梦、反应时快时慢、健忘、不负责任、喜欢胡思乱想。最后你还是会被迫做梦——无论是什么情况。我们没有药物能够一直不让你做梦,除非把你杀死。比如说吧,极为严重的酒精中毒可能导致人患上脑桥中央髓鞘溶解症,这是一种会致命的疾病,其原因就是缺少做梦引起了低位脑干的损伤。这并不是缺少睡眠引起的!而是缺少了睡眠期间的某种特定状态——做梦状态,也就是快速眼动睡眠,D状态。那么,你既不酗酒,也没有死,所以我知道,无论你服用什么药物来抑制做梦,都会有不奏效的时候。因此,第一,你的身体因为有时不做梦而状况很差;第二,你一直在走死胡同。好,你是怎么走进死胡同的?我想是因为害怕做梦,害怕噩梦,或者害怕你以为的噩梦。你能跟我说说这些梦吗?”

奥尔犹豫了。

哈伯欲言又止。他常常都知道病人想要说什么,并且能够替他们说出来,比他们自己说得更好。然而病人得自己开口才行。这一步他不能替他们走。毕竟,这次谈话只是初步行动,是从心理分析鼎盛时期残存下来的一种惯例,其作用仅仅是帮助他决定要如何治疗病人,指明是正向还是负向调节,他又该怎么做。

“我想,我做噩梦的次数并没有比大多数人更多。”奥尔低头看着双手说,“没什么特别的。我是……害怕做梦。”

“害怕做噩梦。”

“什么梦都怕。”

“我明白了。你知道这种恐惧是怎么开始的吗?或者说,你害怕的是什么,希望避免的是什么?”

奥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坐在那儿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方方正正,有些泛红,一动不动地放在膝上,哈伯稍微提示了一下:“是不是梦里有些东西不合理、不合法,有时候甚至不道德,是类似的事情让你觉得不安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但是原因有点特殊。你瞧,我……我……”

关键就在这里,症结找到了,哈伯心想,他也在望着那双紧张的手。可怜的家伙。他做的是春梦,并且对此有种负罪感。童年时遗尿,母亲有强迫症——

“我再说下去,你就不会相信了。”

这小家伙比他看起来病得要厉害。

“奥尔先生,睡着和醒着时都跟梦打交道的人并不太在意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我很少会把事物分为这两类。因为不适用。所以别管这个了,继续说吧。我很感兴趣。”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他看着奥尔,想知道他是否误解了自己的话,有那么一刹那,两人四目交接。好漂亮的眼睛,哈伯心想,他很吃惊自己会想到这个词儿,因为他也很少会以漂亮为标准进行分类。那对虹膜是蓝色或者灰色的,清澈异常,就像透明的一般。哈伯一时间忘了形,回望着那双清澈而目光闪躲的眼睛;不过也就一小会儿,所以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以前从不曾做过这种事。

“好吧,”奥尔说道,仿佛下定了决心,“我做的梦……影响了……梦境以外的世界。真实世界。”

“奥尔先生,我们都做过这种梦。”

奥尔瞪大眼睛,自己真是完美的捧哏。

“在做梦快要醒来时,梦对于一般情感层面的心理影响可能是——”

可这个捧哏的人打断了他。“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奥尔有点结巴了,“我的意思是,我梦到什么事,然后它就成真了。”

“奥尔先生,这也不难相信。我不是在开玩笑。科学思想兴起之前,从没有人质疑过这种说法,更不用说不相信了。预言性的——”

“不是预言性的梦。我无法预知任何事情。我只是改变事情。”他握紧了双手。难怪医学院那些大人物把这家伙送到这儿来。他们总是把搞不定的人送到哈伯这里来。

“你能举个例子吗?比如说,你是否记得第一次做这样的梦是什么时候?当时你多大年纪?”

病人犹豫了很久,最后说道:“十六岁,应该是吧。”他的态度依然是温顺的,对于这个话题,他表现出极大恐惧,但是对于哈伯,他既没有戒心,也没有敌意。“我不确定。”

“跟我说说你确定的第一次。”

“当时我十七岁,还住在家里,我母亲的妹妹也跟我们住在一起。她正准备离婚,也没有工作,只领一点救济金。她有点妨碍到我们的正常生活了。我家就是普通的三室一厅,她总是在家里,把我母亲都快逼疯了。她很不体谅人,我说的是埃塞尔姨妈。她占着卫生间不出来——我们的公寓里还是有独立卫生间的。她还总是……呃……开玩笑似的引诱我。半开玩笑吧。穿着袒胸露背的睡衣到我卧室里来,等等。她才三十来岁。这让我有点紧张。那时我还没交过女朋友,所以……你知道的。青春期嘛。小孩子很容易就会兴奋起来。我对此很不满。我是说,她是我姨妈呀。”

他瞥了哈伯一眼,确信医生知道他是对什么事不满,并且认可他的不满。二十世纪后期持续开放的风气与十九世纪后期持续压抑的风气造成了完全一样的后果,人们对性感到内疚和恐惧。奥尔担心哈伯会对他不愿和姨妈上床感到震惊。但哈伯依然是那副不置可否却很感兴趣的表情,于是奥尔又继续说。

“嗯,我做过很多让人不安的梦,梦里总有这位姨妈,通常是伪装过的,就像人们有时在梦中见到的那样;有一回她是一只白猫,但我知道她就是埃塞尔。总之,最后有天晚上她要我带她去看电影,还想要我摸她,回到家她就一直在我床上翻来覆去,还说我父母已经睡了什么的,嗯,后来我终于把她赶出了房间,睡着以后我就做了这个梦。梦境非常生动,醒来后我一点都没忘。我梦见埃塞尔在洛杉矶死于车祸,收到电报的时候,母亲正准备做晚饭,她哭了,我也为埃塞尔感到难过,希望能为她做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梦就是这样……可是等我起床后,来到起居室里,埃塞尔却不在沙发上。公寓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和我父母。她不在,也从没来过。我用不着问。因为我记得。我知道埃塞尔姨妈六周前跟律师谈完离婚的事回家时,在洛杉矶的高速公路上死于车祸。我们是通过电报得知消息的。我的梦从头到尾就像是把已经实际发生的事情重新经历了一遍,但它并未发生过,直到我做了那个梦。我是说,我还记得,在头天晚上之前,她曾跟我们同住,睡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但是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这一点?”

“是的,没有。她没有来过。没人记得她曾经来过,除了我。而我现在是错的。”

哈伯英明地点了点头,摸着自己的胡须。他原本以为这位病人在用药习惯方面有点小问题,如今看来他的心理失常很是严重,不过还从来没有人将妄想体系如此直接地描述给他。奥尔也许是智能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用精神分裂症的创造性与欺诈性来欺骗他、哄骗他;但奥尔又不像这些人内心都有些傲慢自大,哈伯对此是极为敏感的。

“你为什么认为你母亲并未注意到现实自从头天晚上起已经不一样了?”

“嗯,因为她没有梦到。我是说,这个梦真的改变了现实。它往前追溯,造就了一个不同的现实,而她一直是其中的一部分。因为身在其中,所以她不记得另一个。而我记得,我对于两种现实都有记忆,因为改变发生的那一刻我……在现场。我知道这说不通,但我只能这么解释。我必须找到解释,不然就得面对现实,相信自己疯了。”

不,这家伙可不是胆小鬼。

“奥尔先生,我的职业不是判断是非曲直,而是追求事实。相信我,头脑中的事件对我来说就是事实。另一个人做梦时,你要是见到脑电图仪将他的梦明明白白记录下来——就像我曾上万次见过的那样——你就不会再说梦是‘不真实的’。它们确实存在,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并非了无痕迹。对了,我想你还做过其他的梦,也有同样的效果?”

“有过一些。但很久才做一回,只有在我压力很大的时候。但是这种梦似乎……越来越频繁,我就开始害怕了。”

哈伯探过身去:“为什么呢?”

奥尔一脸茫然。

“你为什么害怕?”

“因为我不想改变现实!”奥尔说道,仿佛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我有什么资格去干涉事情的走向?而且是我的潜意识在改变现实,毫无理智的支配。我曾经试过自我催眠,但无济于事。梦都是没有条理的、自私的、荒谬的——不道德的,你刚刚才说过。他们来自我们头脑中未经社会化的那部分,不是吗?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我并不想杀死可怜的埃塞尔。只是希望她别碍我的事。可是,在梦里,这就可能很激烈了。梦都是走捷径的。我杀了她。用六周前发生在一千英里之外的一场车祸。我对她的死有责任。”

哈伯又在抚摸他的胡须。“所以,”他慢慢地说,“你就吃了那些抑制做梦的药物。这样你就能避免承担更多责任了。”

“是的。药物可以阻止梦境形成,也可以让已经形成的梦境不那么逼真。只有某些梦——感觉特别强烈的那些才能——”他想找个词,“起作用。”

“好的。行,那我们来看看。你没有结婚,在博纳维尔—尤马蒂拉电力区从事绘图员的工作。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挺喜欢的。”

“你的性生活怎么样?”

“有过一次试婚的经历,同居了几年,去年夏天分手的。”

“是你要分还是她要分?”

“我俩都要分。她不想要孩子。这不是完整婚姻的标配。”

“从那以后呢?”

“嗯,我办公室有几个姑娘,但我其实不是……不是风流成性的那种人。”

“平时人际关系如何?你觉得你和别人相处得好吗?你在周围的小圈子里有自己的位置吗?”

“我觉得人际关系挺好的。”

“这样你就可以说,你的生活没什么问题。对吗?好的。现在跟我说说,你是否想——真的想——戒掉药物依赖?”

“是的。”

“好的,很好。那么,你吃药是想避免做梦。但并非所有的梦都有危险性,只有那些梦境生动的才有。你梦见姨妈埃塞尔是一只白猫,但她第二天早上并没有变成白猫——对吗?有些梦没有问题——是安全的。”

他等着奥尔点头表示赞同。

“好,想一想,我们对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进行测试,你觉得怎么样?也许你能学会如何安全地做梦,不再害怕。请容我解释一下。你给做梦这事赋予的情感负担太重了。你真的害怕做梦,因为你觉得有些梦能够影响到真实生活,以你所无法控制的方式。这也许是一个复杂而有意义的隐喻,你的潜意识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显意识,现实中有些东西——你的现实,你的生活——你还没准备好从理性上接受。不过我们可以根据字面意思来理解这个隐喻,现在还没必要将它翻译成理性思维。你目前的问题在于:你害怕做梦,可你又需要做梦。你试图用药物来抑制做梦,可是没有效果。好的,那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我们让你有意识地做梦,就在这儿,做那些感觉强烈而又逼真的梦,在我的指导下,在受控制的状态下。这样你就能把你认为已经失控的事情掌握在手中了。”

“我怎么才能按照指示做梦呢?”奥尔很不自在地说。

“在哈伯医生的梦想天堂里,你就可以做到!你有没有被催眠过?”

“看牙医时有过。”

“很好。方法是这样的:我给你催眠,让你进入昏睡状态,暗示你就要睡觉了,就要做梦了,以及你将要梦见什么。你会戴上催眠帽以确保你是真正睡着,而不只是被催眠。你做梦时,我会全程进行观察,既观察你的身体,也会在脑电图仪上观察你的脑波。等我喊醒你以后,我们再谈一谈你在梦里经历的事情。如果它进行得很安全,那么你下一次面对做梦时也许会轻松一点。”

“可我不会在这里做那种起作用的梦,它在几十个或者几百个梦里才有那么一回。”奥尔的心理防御机制倒是始终如一。

“你在这里哪一种梦都能做。梦的内容和它的影响几乎完全可以由目的明确的受试者和训练有素的催眠师来控制。我从事这项工作已经十年了。你会和我一起,因为你要戴上催眠帽。以前戴过吗?”

奥尔摇了摇头。

“但你知道那是什么。”

“它会通过电极传输信号,从而刺激……大脑配合它。”

“大概就是这样。俄国人已经应用了五十年了,以色列人对它进行了改进,我们最后才加入这个行列,将它批量生产供专业人员用于安抚精神病患者,也供人们在家里用于诱导睡眠或者阿尔法催眠。几年前,我曾经给林顿精神病院的一名严重抑郁症患者进行过强制治疗。像许多抑郁症患者一样,她睡眠很少,尤其缺少D状态睡眠,也就是梦态睡眠;每当进入D状态,她就会醒来。这造成了恶性循环:越抑郁,做梦越少;做梦越少,越抑郁。必须打破这个循环。可是要怎么做?现有药物对于增加D状态睡眠效果不大。ESB——脑部电刺激?这涉及在睡眠中枢植入深层电极,手术还是能免则免吧。于是我对她使用催眠帽来促进睡眠。如果使弥散的低频信号更加具体化,将其定向到大脑中的特定区域,那将会怎样?哦,没错,当然,哈伯医生,这可太容易了!实际上,完成必要的电子学研究之后,我只花几个月就造出了主机,然后我试着用健康受试者在适当状态下——睡眠和做梦的不同阶段——的脑电波记录去刺激这位受试者的大脑。但是效果不佳。发现来自另一个大脑的信号,受试者可能会做出反应,也可能不会做出反应。几百份正常的脑电波记录,我得学着去归纳,去算出平均值。在治疗这位病人的过程中,我再一次缩小了范围,针对特定目的做出修改:每当受试者大脑所做的正是我希望它多做一些的事情时,我就把那一刻记录下来,进行加强、扩大、延长、重演,刺激大脑去配合它自己最健康的冲动——请原谅我一语双关。所有这些都涉及大量的反馈分析,所以原本简简单单的脑电图仪加催眠帽变成了这样。”他指了指奥尔身后的众多电子器件,其中绝大部分他都用塑料面板挡了起来——因为许多病人要么害怕机器,要么就过度认同机器——但它还是占据了办公室大约四分之一的地方。“那就是做梦机器,”他说着咧嘴一笑,“或者通俗点说,放大器;它将要对你做的就是确保你睡着并且做梦——是简短而轻松,抑或是漫长而细致,全凭我们喜欢。哦,顺便说一句,去年夏天林顿精神病院认为这位抑郁症患者已经完全治愈,就允许她出院了。”他倾身向前:“你想不想试一试?”

“现在?”

“你还想等什么?”

“可我没法在下午四点半睡着啊——”他的样子有点不知所措。哈伯刚才就在他那挤得满满的书桌抽屉里翻翻找找,这会儿拿出一张纸来——原来是卫生、教育与福利部规定要填的《催眠知情同意书》。奥尔接过哈伯递来的钢笔,在表格上签了名,随后顺从地放在桌上。

“好的。很好。现在,乔治,跟我说说,你的牙医是使用催眠录音带还是亲自上阵?”

“录音带。我的易感度是三级。”

“刚好在图表正中间,对吗?为了暗示梦的内容收效良好,我们需要相当深度的催眠。我们要的不是催眠状态下的梦,而是真正睡着时做的梦——放大器会让你睡着——但我们要确保暗示植入得够深。所以,为了避免花费几个小时把你调节到深层催眠状态,我们会使用V-C诱导法。见过这样的做法吗?”

奥尔摇了摇头。他看起来忧心忡忡,但并没有提出反对。他身上有一种接受的、被动的特质,显得很女性化,甚至很孩子气。对这个身体瘦弱、脾气顺从的人,哈伯发现自己的本能反应是保护或者欺负他。他轻而易举就能主宰他、庇护他,这简直叫人无法抗拒。

“我对多数病人都使用这种方法。它安全、快捷,而且可靠——到目前为止,这是诱导催眠的最佳方法,对于催眠者和被催眠者来说都是最不费力的。”奥尔肯定听过那些吓人的故事,被催眠者因为V-C诱导时间过长或是不熟练而造成脑损伤或是死亡,虽然在这里无须担心这些,但哈伯还是得迎合这种心理并进行安抚,免得奥尔抗拒整个诱导过程。于是他继续喋喋不休,讲述了V-C诱导法的五十年历史,然后绝口不再提起催眠,而是将话题转回到睡眠与做梦,以便将奥尔的注意力从催眠过程转向催眠的目的。“你瞧,清醒状态或催眠状态和做梦状态之间存在的鸿沟就是我们需要填补的缺口。这个鸿沟有个共同的名字:睡眠。正常睡眠、S睡眠、非快速眼动睡眠,随你怎么叫它都行。那么,粗略说来,我们关注的精神状态有四种:清醒、催眠、S睡眠以及D状态。看看这些精神活动过程——S睡眠、D状态以及催眠状态,它们有个共同点:睡眠、做梦和催眠都会释放潜意识——下层意识——的活动;它们倾向于采用初级过程思考,而清醒时的思维则是二级过程——理性思维。现在来看看这四种状态下的脑电波记录。D状态、催眠和清醒状态有很多共同点,S睡眠则完全不同。人是没法从催眠状态直接进入真正的D状态做梦的,必然会有S睡眠介于其间。通常情况下,一夜之间人只会进入D状态四五次,每隔一两个钟头一次,每次十五分钟。其余时间人都处于正常睡眠的某一阶段。这个时候人就会做梦,但往往梦境并不逼真;S睡眠时的思维就像引擎空转,持续地发出各种图像和想法。而我们追求的则是D状态下栩栩如生、充满感情、令人难忘的梦。催眠再加上放大器会确保我们达到目的,越过睡眠的生理鸿沟与时间鸿沟,直接进入做梦状态。所以你将要坐在沙发上。我这个领域的开创者虽然是德门特、阿瑟林斯基、伯杰、奥斯瓦尔德以及哈特曼等人,沙发却是从弗洛伊德老爹那儿直接搬来的……但我们的沙发用来睡觉,这一点他是反对的。那么,第一步,我希望你在沙发脚坐下。没错,就是这样。你会在那里坐上一会儿,所以怎么舒服怎么来。你说你试过自我催眠,对吗?那好,我们继续进行,就用你曾经用过的技巧。深呼吸怎么样?吸气时数到十,屏住呼吸数到五。是的,没错,很好。你可以抬头看天花板吗?直接看着头顶上方。可以,好的。”

奥尔顺从地把头往后仰,紧挨在他身边的哈伯悄无声息地迅速伸出左手放在他脑后,用拇指和一根手指分别在他两只耳朵的后下方用力按压;同时用右手的拇指和手指使劲压住他裸露的喉咙,就在他柔软的金色胡须下方,那里有迷走神经和颈动脉。他察觉到手指下面那细嫩的灰黄色肌肤,感觉到第一下抗议的惊跳,随后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睛闭上了。他感到一阵兴奋,以自己的高超技能为乐,以立刻控制了病人为乐,尽管他同时在急促地轻声嘀咕着:“你现在要睡觉了。闭上眼睛,睡觉,放松,放空你的大脑。你要睡觉了,你很放松,你要没力气了。放松,放手吧——”

奥尔向后倒在沙发上,就像被枪杀了一样,右手松松地从身旁垂下。

哈伯立刻跪在他身边,右手始终轻轻按压着那几个点,嘴里则一直在小声而快速地暗示着:“你现在被催眠了,不是睡着,而是深陷催眠状态,你不会离开这种状态,也不会醒过来,除非我叫你这么做。你现在被催眠了,而且在催眠状态越陷越深,但你仍然可以听见我的声音、听从我的指示。今后只要我像现在这样简单地碰到你的喉咙,你就会立刻进入催眠状态。”他将指示重复了一遍,然后继续说:“现在,当我告诉你睁开眼睛时,你就会睁开眼睛,看见面前飘浮着一个水晶球。我要你集中注意力紧紧盯着它,越是盯着它,你就会在催眠状态里陷得越深。现在睁开眼睛,对,很好,看见水晶球时告诉我。”

那双浅色的眼睛仿佛在好奇地凝视内心,眼神空洞地越过哈伯。“看见了。”被催眠的人柔声说道。

“很好,继续盯着它,呼吸均匀,很快你就会进入深层催眠……”

哈伯抬头看了一眼时钟。整个过程只花了几分钟。很好,他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手段上,关键是要达到预期的目的。奥尔躺在那里盯着他想象出来的那个水晶球,哈伯则站起身,开始给他试戴改良过的催眠帽,不断地取下来又戴回去以重新调整那些微小的电极,将它们放置在浅棕色浓密头发底下的头皮上。他经常开口,轻声重复那些暗示,偶尔也会问几个乏味的问题,这样奥尔就不会昏昏沉沉地睡去,而是继续和他保持着默契。催眠帽就位以后,他立刻打开脑电图仪,观察了一段时间,看看这个大脑是什么样的。

催眠帽的八个电极连接到脑电图仪,这台机器里有八支笔会永久记录下脑电波的活动。哈伯监视着屏幕,乱糟糟的白色线条在深灰色背景上抖动着,将神经冲动直接显现出来。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分离出一条线并放大,或是将一条线叠加到另一条线上。这是他乐此不疲的事情,就像通宵播放的电影和第一频道的节目。

屏幕上没有他要找的S状凸起,这是伴随某些精神分裂症人格的特征。整个模式没有任何异常之处,除了它的复杂多样。简单的大脑会产生一组相对简单的线条模式,并且乐于重复它们;这个大脑可不简单。它的动作微妙而复杂,既不会经常重复,也不会一成不变。放大器所连接的计算机会对它们进行分析,但是在看到分析结果之前,哈伯唯一能够分离出来的单一因素就是复杂性本身。

他命令病人别再看水晶球、闭上眼睛,然后几乎立刻就得到了十二个周期的阿尔法描记线,既强烈又清楚。他又摆弄了一会儿病人的大脑,为计算机获取记录并测试催眠深度,随后说道:“好了,约翰——”不对,这个受试者叫什么来着?“乔治。现在你马上就要睡觉了。你会睡得很熟并且做梦;但你会在听到我说‘安特卫普’以后才睡着;等我说出这个词儿,你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我喊你的名字三次。睡着时你会做梦,一个好梦。一个清楚愉悦的梦。它完全不是噩梦,会让你心情愉快,但是非常清晰生动。等你醒来时一定会记得。它是关于——”他犹豫了一下,因为他什么计划也没做,全指望灵光乍现。“关于一匹马。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在田野上飞奔。跑来跑去。也许你会骑上它,或是抓住它,又或者只是看着它。但这个梦跟马有关。这是个逼真的梦,它会——”病人用的那个词儿是什么?“起作用,与马有关。然后你不会再梦到其他东西;等到我说你的名字三次,你就会醒过来,感觉平静安宁。现在,我要送你去睡觉了……我要说……安特卫普。”

屏幕上舞动的细小线条听话地起了变化,变得越来越粗壮,越来越缓慢;没过多久,第二阶段睡眠的纺锤波开始出现,第四阶段深长的德尔塔节律也初露端倪。随着大脑节律的变化,被这种舞动能量所占据的沉重物质也在变化:病人双手松松地放在缓慢呼吸的胸部,他脸色冷漠,一动不动。

放大器已经完整记录下清醒时的脑波模式;这会儿它在记录并分析S睡眠的脑波模式;很快它就会捕捉到病人进入D状态,甚至连第一个梦尚未做完就会将相应的脑波模式反馈给睡眠中的大脑,放大它自身的电子流。实际上,它现在也许正在这么做。哈伯本来以为还要等一会儿,但是催眠暗示再加上病人长期处于梦被半剥夺的状态,结果使得他立刻就进入了D状态:刚刚到达第二阶段就开始回升。屏幕上缓慢摆动的线条这里抖一下那里抖一下;再次抖动起来;开始加速并跳起舞,呈现一种快速且不同步的节奏。现在脑桥是活跃的,来自海马体的轨迹显示出一个五秒的周期,也就是西塔节律,这在这位受试者身上表现得并不明显。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珠也在闭着的眼皮底下转动,仿佛在看着什么;嘴唇张开深深地呼吸。睡觉的人做梦了。

现在是五点零六分。

五点十一分,哈伯按下放大器上黑色的关机键。五点十二分,他注意到屏幕上再度出现了S睡眠的深缺口与纺锤波,于是俯下身,对着病人清楚地说了三遍他的名字。

奥尔叹了一口气,张开胳膊做了个放松的姿势,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哈伯三下五除二就将电极从他头皮上取了下来。“感觉还好吧?”他问道,语气亲切而又自信。

“挺好的。”

“你做梦了。我只知道这么多。你能跟我说说这个梦吗?”

“我梦见一匹马。”奥尔声音嘶哑地说,还没完全从睡眠中清醒过来。他坐起身:“梦里有一匹马。就是那匹。”他朝着哈伯办公室里那幅窗户大小的装饰壁画挥了挥手,照片上是伟大的赛马坦马尼·霍尔在绿草如茵的围场里玩耍。

“你梦见它怎么了?”哈伯满意地问。他本来没有把握第一次催眠的暗示就对梦的内容有影响。

“当时……我走在田野里,它在远处待了一会儿,然后向我飞奔而来。过了一阵我才反应过来它要把我撞倒了。不过我一点也不害怕。我估摸着也许能抓住它的缰绳,或是翻上去骑着它。我知道它不可能真的伤害到我,因为那是你画里的马,不是真马。这一切就像一种游戏……哈伯医生,你有没有觉得那幅画有哪里……不同寻常?”

“嗯,有人认为它不适合精神科医生的办公室,太过夸张了,让人有点吃不消。实物大小的性象征正对着沙发!”他笑着说。

“一个钟头以前,它也在那里吗?我是说,刚才那不是胡德山的风景照吗?在我进来的时候,在我梦到那匹马之前。”

哦,天哪,他说得对,刚才壁画上的确是胡德山。

刚才不是胡德山,不可能是胡德山,是马,是一匹马。

刚才是山。

是马,是马,就是马——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乔治·奥尔,一脸茫然,从奥尔提问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秒了,千万不能被他识破,一定要让他信任自己,他知道该怎么回答。

“乔治,你记得那幅壁画本来是胡德山的照片?”

“是的。”奥尔说道,他的语气虽然有点难过,却十分坚定,“我记得。本来是山。山上还有雪。”

“嗯哼。”哈伯像法官似的点点头,陷入沉思。他胸口那股可怕的寒意已经消失了。

“你不记得了?”

这个男人的眼睛,颜色如此难以捉摸,看人的眼神却清澈而直接:这是精神病患者的眼睛。

“是的,恐怕不记得了。这是坦马尼·霍尔,八九年的三冠王。我想念这些比赛,低等物种因为我们的食物短缺问题而遭到排挤真是可惜。马当然是个完美的不合时宜之物,但我喜欢这张照片;它有活力,有力量——从动物的角度来说,这是完全的自我实现。从人类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是精神科医生努力实现的理想,是一个象征。我对你做梦内容的暗示自然也是来源于此,当时我正好在看着它……”哈伯斜睨了一眼壁画。当然是马。“不过,你瞧,如果你还想听听别人的意见,我们可以去问克劳奇小姐——她在这儿工作两年了。”

“她会说壁画上一直都是马。”奥尔平静而又懊丧地说,“一直都是。自从我的梦以来。从来都是马。我原本以为,既然是你对我暗示了这个梦,那么也许你也有双重记忆,就像我一样。但是我看你并没有。”他不再双眼低垂,而是又一次看着哈伯,目光清澈,充满宽容,仿佛在安静而绝望地求救。

这个人病了。得把他治好。“乔治,我想让你再来一趟,如果可能的话,明天就来。”

“可是,我得上班——”

“提前一个小时下班,四点到这儿。你在接受自愿治疗。跟你的老板说实话,不要觉得难为情,难为情是不对的。有时候,总人口的82%都在接受自愿治疗,更别提还有31%的人在接受强制治疗。那么你四点到这儿,然后我们开工。你瞧,我们会有进展的。给,这是眠尔通的处方,它会让你少做梦,但又不会完全抑制D状态。你可以每三天到自助售药机买一次。要是你做了梦,或是经历了其他任何让你害怕的事,打电话给我,白天晚上都行。不过我想,服用这个药以后,你是不会遇到这些情况的;要是你愿意和我一起努力,那么很快就什么药都不用吃了。你做梦的这个问题会彻底得到解决,你会得到解脱。好吗?”

奥尔接过IBM公司研发的处方卡。“那我就放心了。”他说,然后微微一笑,那笑容并不开心,带点试探,但并不缺乏幽默感。“关于那匹马,还有一件事。”他说。

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哈伯俯视着他。

“它看起来很像你。”奥尔说道。

哈伯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壁画。确实很像。高大健康、毛发浓密、一身红棕,全速疾驰而来——

“也许是因为你梦里的马很像我?”他问,口气既狡猾又和蔼。

“是的,它很像。”病人说。

他走了以后,哈伯坐下来不安地望着壁画上坦马尼·霍尔的照片。对于这间办公室来说,它的确太大了。该死,但他真希望自己能买得起一间有窗户的办公室,窗外还能看得到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