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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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会见哲瑞·雷恩先生

下面即将讲述的历史事件我也参与其中,但那些关注哲瑞·雷恩先生命运的人只会出于礼貌,短暂关心一下我的经历。因此,我将尽可能简单地介绍自己,只要能稍稍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就好。

我很年轻,这一点,即使最严厉的批评者也无法否认。我有一双水汪汪的蓝色大眼睛,许多想象力丰富的绅士告诉我,我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高贵,像苍穹一样蔚蓝深邃。我在海德堡[1]的时候,一名年轻英俊的高中生曾把我的头发比作蜂蜜。我在昂蒂布[2]的时候,一个同我争吵过的美国女士尖酸刻薄地说,我的头发就是一堆易碎的稻草。最近,我站在巴黎克拉丽斯时装店最受宠的标准模特身边,发现我的形体比例确实与那位身材无可挑剔的高傲女性不相上下。事实上,我有手有脚,身上什么零部件也不缺。而且——下面这一点连最权威的哲瑞·雷恩先生本人也赞同——我的大脑极其灵活。也有人说,我的主要魅力之一是“毫不掩饰的自大”,但我相信,通过我写作的这个故事,这一谣言将被彻底粉碎。

我的外貌就大体说到这里吧。至于其他方面,我觉得自己称得上“流浪的北欧人”。可以说,从梳着马尾辫、穿着水手服的年纪开始,我就一直在东奔西跑。旅行途中,我偶尔会在某地停留相当长的时间。例如,我在伦敦一所令人不寒而栗的女子精修学校[3]待了两年,又在左岸[4]停留了十四个月,直到我确信“佩兴丝·萨姆”的名字永远不会同高更[5]和马蒂斯[6]相提并论。我像马可·波罗一样造访过东方,也像汉尼拔[7]一样冲进罗马的城门。此外,我还富有科学精神:我在突尼斯品尝过苦艾酒,在里昂享受过伏旧园干红葡萄酒,在里斯本挑战过土酿白兰地[8]。在攀登雅典卫城的时候,我的脚趾撞到了石头。在萨福[9]住过的岛屿上,我贪婪地呼吸过令人陶醉的空气。

不用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有一笔可观的零花钱,还有一位极其难得的同伴——这位年长女伴幽默感十足,而且经常对我的放肆行为视而不见。

旅行可以拓宽人的见识,正如生奶油可以增加食物的风味一样。你还想吃下一口。但不论什么东西,吃多了都会令人作呕。所以,旅行者也会像老饕一样,在厌倦山珍海味之后满怀感激地重拾粗茶淡饭。于是,怀着少女的坚定决心,我在阿尔及尔[10]告别了那位亲爱的年长女伴,坐船回家。父亲亲自来接我,我顿时不再烦躁不安,就像饱餐了烤牛肉一样心满意足。老实说,父亲被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我企图将一本翻得破破烂烂但依然赏心悦目的法文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偷偷带进纽约[11]。念女子精修学校的时候,有许多个夜晚,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里,享受这本小说带给我的无比美好的审美愉悦。我们圆满解决这个小问题之后,父亲推着我赶紧通关。然后,我们就像两只对彼此无比陌生的信鸽,安安静静地飞回了父亲城中的住所。

如今,读过《X的悲剧》和《Y的悲剧》,我发现,在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探案故事中,我这位伟大、壮硕、丑陋的老父亲,萨姆探长,一次也没提过他四处游历的女儿。这并不是因为他无情——从他在码头吻我时眼中流露出的饱含惊讶的赞美之情,我就知道这一点——他只不过是没有陪伴我长大罢了。在我年纪太小,还不懂得反抗的时候,母亲就把我打发到欧洲大陆去了,由一个年长女伴照管。我猜,亲爱的母亲总是易动感情,通过阅读我信中介绍的点点滴滴,她也沉浸在对充满优雅气息的欧陆生活的想象之中。虽然可怜的父亲从没有机会与我亲近,但我们渐行渐远并不能完全归咎于母亲。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我整天缠着父亲,央求他向我透露正在侦办的案件中最血腥的细节。我还兴致勃勃地翻阅所有的犯罪新闻,非要闯进他在中央大街的办公室,提出荒诞不经的建议。尽管父亲不愿承认,但我相信,他看到我被送去欧洲时一定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我回来后,我们花了好几星期才培养出正常的父女关系。在欧洲漫游期间,我每次回美国都来去匆匆,所以父亲对如何与我相处几乎毫无准备。现在,他不得不每天都与一个姑娘共进午餐,还要吻她,跟她道晚安,时时惺惺作态地扮演父亲的角色,体验其中的快乐。有一阵子,他真的非常憔悴。比起他警探生涯中追捕过的无数亡命之徒,我反倒令他更加畏惧。

接下来,我将讲述哲瑞·雷恩先生的故事,以及阿尔贡金监狱的囚犯阿伦·道的离奇案件。而上面这些话,是讲述之前必须交代清楚的,因为这样才能解释佩兴丝·萨姆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孩是如何卷入这桩神秘谋杀案的。

在远离家乡那些年——尤其是在母亲去世后——父亲在给我的信中,常常满心钦佩地提到那位古怪的天才老演员:哲瑞·雷恩。此人在父亲的生活中上演了一幕幕令人惊叹的推理好戏,引起了我的强烈兴趣。当然,这位老绅士的名字之所以对我来说如雷贯耳,一方面是因为我是侦探故事的狂热读者,无论是真实的案件,还是虚构的传奇,我都爱不释手,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位退休的戏剧元老在欧洲大陆和美国新闻界经常被视为超人。他不幸失聪,因此离开戏剧舞台,后来成了一名犯罪调查人员,其光辉事迹妇孺皆知,广为传扬,我在欧洲也屡有耳闻。

回国途中,我突然意识到,没有什么比见到这位非凡人物更令我渴望了。他就住在一座令人着迷的奇幻城堡里,可以俯瞰哈得孙河,过着国王一般的生活。

但我发现父亲一直埋首工作,无暇他顾。从纽约警察局退休以后,父亲自然觉得闲散的生活无聊透顶。在他这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里,犯罪调查就像肉和水一样不可或缺。因此,他不可避免地进入了私人侦探行业,而他的个人声誉保证了他在这一冒险中从一开始就顺风顺水。

至于我,由于无事可做,加上深感自己在国外的生活和受到的教育让我很难适应循规蹈矩的生活,我觉得自己也许只能重操旧业,继续干多年前干过的那种事。我开始长时间泡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像从前那样缠着他不放,对他的抱怨和反对充耳不闻。父亲似乎认为,女儿应该像胸花一样好看但无用。但我天生和父亲一样性格倔强,在我的不懈坚持下,他最后只好屈服。有几次,他甚至允许我自己进行基本调查。就这样,我学到了一些现代犯罪学术语和犯罪心理知识——这种粗略的训练,对我后来分析阿伦·道的案子颇有助益。

不过,还发生了一些更有益的事。令父亲和我自己都备感惊讶的是,我发现我在观察和推理方面具有非凡的直觉。我突然意识到,我拥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才能,这大概是我早年的生活环境和我对犯罪[12]持续不减的兴趣所培养出来的吧。

父亲感叹说:“帕蒂[13],有你这丫头在我身边,我看上去就笨头笨脑的。你把你老爹搞得很丢脸呀。老天,当年哲瑞·雷恩也让我有这种感觉!”

而我说:“亲爱的探长,你这话是对我莫大的恭维。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介绍给雷恩先生呀?”

我回国三个月后,与雷恩先生见面的机会意外地出现了。事情一开始平淡无奇,但后来——就像雷恩先生身上发生过的许多事情一样——竟然演变成令人瞠目结舌的冒险,就连我这个热衷破解疑案的女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一天,一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衣着优雅的男人来到父亲办公室,脸上写满忧虑。这样的神情,在所有来寻求父亲帮助的人脸上都看得到。他名片上印的名字是:伊莱休·克莱。他用锐利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坐下来,双手紧握手杖把手,用法国银行家一般干脆严谨的口吻做了自我介绍。

他是克莱大理石开采公司的老板——采石场大部分位于纽约州北部的蒂尔登县,办公室和住所则在纽约州利兹市。他来请父亲调查的事非常敏感、机密,这也是他远道而来委托私人侦探的主要原因。他千叮咛万嘱咐,要父亲务必小心……

“我懂你的意思,”父亲咧嘴一笑,“抽支雪茄吧。是保险箱里的钱被偷了?”

“不,当然不是!我有……呃……一个隐名合伙人[14]。”

“哈,”父亲说,“说来听听。”

这个隐名合伙人——隐名这一点,如今看来十分反常——是艾拉·福西特医生。福西特医生的弟弟,是从蒂尔登县来的纽约州参议员乔尔·福西特阁下。听到这个名字,父亲不禁皱起了眉。由此可见,这个参议员并非正直纯洁之士。克莱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描述为“老派的诚实商人”,而他现在似乎很后悔与福西特医生合作。福西特医生应该是个相当阴险的角色,克莱怀疑他为公司签了些触犯法律的合同。公司生意兴隆——兴隆得叫人不禁担心——大把大把的合同从各个州县飞来,要跟克莱大理石开采公司做生意。克莱觉得必须针对这一情况,进行一次不动声色却细致严格的调查。

“没有证据吗?”父亲问。

“一点儿也没有,探长。他太聪明了,从不露马脚。我有的只是怀疑。你愿意接这桩案子吗?”说着,伊莱休·克莱把三张大额钞票放在桌上。

父亲看了我一眼:“我们能接这桩案子吗,帕蒂?”

我有些犹疑不定:“我们很忙。接了这桩案子,就意味着放下其他一切……”

伊莱休·克莱盯了我一会儿,突然说道:“我有个主意。我不想让福西特医生怀疑你,探长。但你还得同我一道进行调查。既然如此,你和萨姆小姐来我利兹家里做客怎么样?萨姆小姐也许会——恕我冒昧——派上用场。”我推断,艾拉·福西特医生并不是对女性魅力无动于衷的男人。不用说,我的好奇心立刻就被点燃了。

“我们可以应付,父亲。”我轻快地说。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差不多处理完手头杂事,星期天晚上收拾好行李,准备前往利兹。伊莱休·克莱比我们先走一步,在造访纽约市当天就返回了纽约州北部。

我记得,那份电报送到时,我正伸腿坐在壁炉前,喝着桃子白兰地——这瓶酒也是我从那名和蔼可亲的年轻海关官员眼皮子底下偷偷带进来的[15]。电报是布鲁诺州长发来的——父亲在纽约警察局担任探长时,沃尔特·泽维尔·布鲁诺是纽约县地方检察官,而现在,他是广受爱戴、斗志昂扬的纽约州州长。

父亲拍了下大腿,轻笑道:“布鲁诺还是老样子!嘿,帕蒂,你期待已久的机会来了。我想我们可以去,对吧?”

他把电报扔给我。上面写着:

你好,身经百战的老兵。我打算明天前往雷恩城堡,为那位年迈的大师庆祝七十寿辰,并在那儿短暂地待一段时间。我知道雷恩病了,需要别人给他鼓鼓劲儿。如果我这个忙碌的州长能去,你当然也可以。期待在那里与你见面。

布鲁诺

“噢,太好了!”我喜极而泣,把白兰地打翻在最心爱的帕图睡衣上,“你……你认为他会喜欢我吗?”

“哲瑞·雷恩那个人啊,”父亲粗声粗气地说,“有点儿……有点儿……有点儿讨厌女人。但我想我得带你一起走。去睡觉吧。”他露齿一笑。“听着,帕蒂,我希望你明天能以最美的面目示人。我们要让那个老坏蛋对你一见倾心。还有……呃……帕特[16],你非喝酒不可吗?先声明,”他连忙补充道,“我不是那种守旧的父亲,可是——”

我吻了吻他丑陋的塌鼻子的鼻尖。可怜的父亲,他已经在非常努力地与我沟通了。

哲瑞·雷恩先生居住的哈姆雷特山庄坐落于哈得孙河畔的丘陵之中。我曾根据父亲的描述想象过那里的模样,而一路上的风景竟然与我的想象一模一样——甚至超乎想象。我参观过欧洲大陆的主要名胜,但这里才是令我叹为观止的所在。茂密温暖的树林、一尘不染的道路、天上的乌云、下方蜿蜒流淌着的宁静的蓝色河流……一切都是那样精致,那样平和,那样优美。遍数欧洲,即便在莱茵河上,都找不到可以与这里媲美的景致。还有那座城堡本身!它巨大、庄严、美丽,散发着浓郁的中世纪气息,或许真是用魔毯从英国古老的山丘上运来的。

我们走过一座古色古香的木桥,穿过一片仿佛舍伍德森林[17]的私人树林——我还以为会看到塔克修士[18]从树后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然后经过城堡大门,进入庭园。到处都是面带微笑的人,其中大多是老人,他们靠哲瑞·雷恩的慷慨施舍生活。雷恩先生为那些被时代淘汰的老艺术家敞开了城堡大门,将这里建成他们的避难所。父亲十分肯定地告诉我,有难以计数的人赞美哲瑞·雷恩这个名字和他慷慨解囊的义举。

布鲁诺州长在花园里迎接我们。他没有去跟那位老绅士打招呼,而是选择等待我们到来。他看上去非常快活——方方的脸庞、矮壮的身材、高高的额头,明亮的眼睛透着聪敏,突出的下巴颇有好斗的意味。一队州警充当护卫随从,在他身后警惕地走来走去。

但我太兴奋了,根本顾不上理会州长,因为一位老人正穿过一片被紫杉包围的女贞向我们走来——他多么苍老啊,我不禁在心里惊叹。听父亲的描述,我总以为雷恩先生是一名体形修长、正值盛年的年轻男子。现在我才意识到,过去十年的时光对他是多么无情。他宽阔的肩膀弯曲了,浓密的白发稀疏了,脸上的皱纹增多了,双手的皮肤起皱了,轻快的脚步也变僵硬了。但他的眼睛依然年轻,闪烁着清澈、智慧和幽默的光芒,令人隐隐感到不安。他脸颊红润,一开始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只是紧紧地抓住父亲和布鲁诺州长的手,嘴里嘟囔道:“噢,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不怎么多愁善感的姑娘,但那一刻,我竟然傻兮兮地哽咽了,眼中噙满泪水……

父亲擤了擤鼻子,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雷恩先生,我想让您见见我的……我的女儿。”

老人用那双干枯的手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亲爱的,”他无比庄重地说,“亲爱的,欢迎来到哈姆雷特山庄。”

然后,我说了些日后回想起来总让我羞愧不已的话。老实说,我只是想炫耀一下,显摆我是多么聪明过人。我猜,这或许是女人的天性使然。不可否认,我期待这次会面已经很久了,而且潜意识里一直在为这次考验做准备。当然,所谓的“考验”,完全是我的臆想。

总而言之,我胡乱说道:“我太高兴了,雷恩先生。您不知道我有多想……我真的……”然后那句话就从我嘴里蹦出来了。我抛了个媚眼——我肯定那是个媚眼——脱口而出:“我看,您正在考虑写回忆录!”

当然,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太荒唐了。我羞愧地咬住嘴唇。我听见父亲倒抽一口凉气,布鲁诺州长则惊得目瞪口呆。至于雷恩先生,他扬起白眉,目光一凛,端详了我好一阵子,然后才呵呵一笑,搓着手回应道:“孩子,你真的让我大吃一惊呀。探长,你居然把这姑娘藏了这么多年,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佩兴丝。”我喃喃道。

“哈,清教徒的味道[19]。探长!我敢说这名字是你取的,而不是你妻子。”他又轻笑起来,用惊人的力量抓住我的胳膊,“走吧,你们两个老古董。我们可以稍后再叙旧。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呀!”他一路都在笑,把我们领到一个可爱的凉亭里,然后便忙碌起来,先是打发几个面色红润的小老头儿去拿茶点,然后又亲自倒茶招待我们。在此期间,他一直在偷偷打量我。我陷入了极度混乱之中,一个劲儿痛骂自己狂妄自大,竟然说出那番愚昧可笑的话来。

“好了,”见我们用过茶点,恢复了精神,老人开口道,“现在,佩兴丝,我们来研究一下你刚才那句惊人之语吧。”他的声音让人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那音色非凡,极其深沉、醇厚、饱满,如同珍藏多年的摩泽尔白葡萄酒:“你说我在考虑写回忆录,是吗?没错!亲爱的,你那双漂亮的眼睛还看见了什么?”

“噢,真的,”我结结巴巴地说,“我真的很抱歉说了那些话……我的意思是……这不是……我不想霸占您的谈话时间,雷恩先生。您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州长和我父亲了。”

“没那回事,孩子。我相信,我们这些老家伙已经练就了耐心的美德。”他又轻笑起来,“这是另一个衰老的迹象。你还看到了些什么,佩兴丝?”

“嗯,”我说,深吸一口气,“您正在学习打字,雷恩先生。”

“呃!”他大惊失色。父亲瞪着我,好像从不认识我一样。

“而且,”我谦卑地继续道,“您是在自学,雷恩先生。您正在学习盲打,而不是看着键盘一个个敲字。”

“天哪!你这下报仇雪恨了。”雷恩先生微笑着转向父亲,“探长,你培养了一个真正的思维巨人。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是一直在给佩兴丝讲我的事?”

“怎么会!我和您一样惊讶。我怎么跟她讲?这些事我自己都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布鲁诺州长揉了揉下巴:“萨姆小姐,我想我在奥尔巴尼[20]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姑娘——”

“嘿!别扯不相干的事。”哲瑞·雷恩喃喃道,眼睛熠熠生辉。“这是给我发出的挑战。你是推理出来的,对吧?既然佩兴丝能做到,那我们显然也能推理出来。让我想想……自从我们见面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先穿过林子,然后我跟你打了招呼,探长,还有你,布鲁诺。接着,佩兴丝和我见面,并且——握手。老天!惊人的推理……哈!当然是手!”他立刻仔细检查自己的双手,然后微笑着点点头,“亲爱的,这真是太神奇了。没错,没错!当然如此!学打字,嗯?探长,你好好看看我的手,有什么发现?”

他把青筋暴起的白皙双手举到父亲面前。父亲眨了眨眼。

“告诉我,这双手到底能告诉我什么?非常干净,仅此而已!”

我们都笑了。

“探长先生,这再次证明了我一再重申的信念,即对侦探来说,观察细节是极其重要的。我每只手上有四根手指的指甲都裂开了,拇指指甲却完好无缺,而且修剪得整整齐齐。很明显,唯一会损伤拇指指甲之外所有指甲的手工活儿就是打字——学习打字,因为指甲还不习惯指尖在键盘上的撞击,裂开的部分尚未愈合。精彩啊,佩兴丝!”

“可是——”父亲暴躁地说。

“噢,得了吧,探长,”老绅士咧嘴笑道,“你总是个怀疑论者。没错,没错,佩兴丝,你的推理太棒了!对了,还有盲打这件事。真是个精明的推论。在食指打字法中,初学者只会用到两根手指,因此只有两个指甲会裂开。相反,盲打时用到了拇指以外的所有手指[21]。”他闭上眼睛:“还有,我正在考虑写回忆录!亲爱的,这是根据观察到的现象做出的大胆猜测,但这说明你不仅有观察和推理的天赋,还有极佳的直觉。布鲁诺,你知道这位迷人的年轻侦探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吗?”

“完全不明白。”州长坦白道。

“这是个该死的把戏。”父亲嗓音低沉地说,但我注意到他的雪茄已经灭了,手指在微微颤抖。

雷恩先生又轻笑起来:“非常简单!佩兴丝问自己:为什么一个七十岁的怪老头儿会突然学习打字呢?这当然是一种反常行为,因为在过去五十年里,他显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对吧,佩兴丝?”

“没错,雷恩先生。您似乎一下子就识破了——”

“于是,你告诉自己,一个像他这样的老人,竟然干起了那种毫无意义的事,原因只可能是,他意识到自己盛年不再,打算在生命结束前,洋洋洒洒地写一大部记录个人事迹的回忆录!了不起的推理啊。”他的眼神暗淡起来,“但我不明白,佩兴丝,你是如何推断出我在自学的。这一点没错,但我无论如何也……”

“这个嘛,”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只是个技术问题。我认为,我的推论建立在下面这个相当可靠的假设上:如果有人教您的话,他肯定会用教导所有初学打字者的方法教您——盲打。但为了让学生记住每个字母的位置,防止他们偷看键盘,老师会在键盘上放置小橡胶垫来遮盖字母。可是,如果您的按键上放了橡胶垫,雷恩先生,您的指甲就不会裂开了!所以,您十有八九是在自学。”

父亲说:“见鬼。”他看着我,就好像把什么“鸟女”[22]“毛孩”之类的怪胎带到了这个世界似的。但我炫耀小聪明的表演令雷恩先生心花怒放,从那一刻起,他就把我当成了一位十分特殊的同事。我有点担心这会惹恼父亲,因为在调查方式的问题上,他的观点历来与这位老绅士尖锐对立。

我们整个下午都在静谧的花园里漫步,探访雷恩先生为他的演员同行建造的、街道铺着鹅卵石的小村庄,在他自己的美人鱼酒馆喝黑啤,参观他的私人剧院、庞大的图书馆,以及举世无双、令人惊叹的莎士比亚藏品。我从未有过如此激动人心的经历,可惜那天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晚上,在中世纪风格的宴会厅举行了一场贵族盛宴。哈姆雷特山庄的全体居民都参加了这场热闹豪华的宴会,为雷恩先生庆祝七十寿辰。晚宴结束后,我们四人退到老绅士的私人房间,坐下来品尝土耳其咖啡和利口酒。一个矮小的男人突然在房间里进进出出,服侍我们用餐,看样子就像驼背的地精[23],把我们吓了一跳。他似乎老得不可思议,雷恩先生向我保证,他已经一百多岁了。这就是令人钦佩的奎西,被雷恩先生称为“凯列班”[24]的老仆人。他的名字,我早就听过,也在许多关于雷恩先生的迷人故事里读到过。

楼下大厅人声鼎沸的宴会过后,我在这个橡木墙壁的房间,望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享受着难得的宁静,不由得放松下来。我筋疲力尽又满怀感激地瘫坐在一张都铎时代[25]风格的华丽椅子里,倾听他们谈话。父亲身材魁梧,头发灰白,面孔粗犷,肩膀宽阔;布鲁诺州长下巴突出,隐隐透着不逊和挑衅的意味;那位老演员则长着一副贵族面孔……

能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雷恩先生兴致勃勃。他向州长和父亲提了一大堆问题,对自己的情况却不肯细说。

“我快走到人生尽头了。”他漫不经心地说,“‘我的生命已经日就枯萎,像一片凋谢的黄叶。’[26]正如莎士比亚所说,我应该‘收拾起我的老皮囊来归天去’[27]。唉,我的医生正努力把我完好无损地送到造物主那里。我老了。”然后他大笑起来,挥挥手,仿佛要把映在墙上的影子拂开一样:“别谈我这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子了。探长,你刚才不是说你和佩兴丝要去内陆地区吗?”

“帕蒂和我要去纽约州北部办案。”

“啊,”雷恩先生说,鼻翼微微翕动,“去办案。我多想……多想和你们一起去啊。那到底是什么案子?”

父亲耸耸肩:“目前知道的不多,反正您不会感兴趣的。倒是可以吸引你的关注,布鲁诺。我觉得,你在蒂尔登县的老朋友乔尔·福西特跟这桩案子有牵连。”

“别开玩笑了。”州长严厉地说,“乔尔·福西特才不是我的朋友呢。一想到他跟我同属一个政党,我就火冒三丈。他是个骗子,在蒂尔登县建立了一个黑帮。”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父亲露齿一笑,“看来我又可以大展身手了。你对他的哥哥艾拉·福西特医生了解多少?”

我觉得布鲁诺州长吓了一跳。他眨眨眼,注视着炉火:“福西特参议员是那种最坏的骗子政客,但他的哥哥艾拉才是那个团体真正的老大。艾拉没有担任公职,但我敢说艾拉在幕后操控着福西特参议员。”

“这就说得通了。”父亲皱着眉说,“是这样的,这位福西特医生是利兹一个大理石大亨的隐名合伙人,他最近为公司签了许多合同,而克莱——就是那个大理石商人——怀疑这些合同不干净,想让我调查一下。这案子对我来说司空见惯,但要找出证据就另当别论了。”

“幸好不是我去破案。福西特医生可是个老滑头。委托人姓克莱,对吧?我认识他。人好像不错,没什么问题……我对这案子特别感兴趣,因为福西特兄弟打算加入今年秋天的选战。”

雷恩先生闭眼坐在那里,脸上挂着一抹微笑。我猛然意识到,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见。父亲经常跟我说,这位老演员尽管耳聋,却拥有惊人的读唇能力。但他此刻闭着眼,也就把世界隔绝在外了。

我不耐烦地摇摇头,驱散心中的杂念,专心听州长和父亲谈话。州长用他特有的铿锵有力的语调,大致描述了利兹市和蒂尔登县的政治局势。照他的说法,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场激烈的选战在所难免。该县活力四射的年轻地方检察官约翰·休姆已被反对党提名为参议员候选人。作为检察官,他廉洁坦率,声望卓著,受到当地选民的钦佩和喜爱,对福西特团伙的权力构成了严重挑战。在该州最精明的政治家之一鲁弗斯·科顿的支持下,年轻的约翰·休姆提出了主张州政改革的政治纲领。福西特参议员欺诈成性,臭名昭著,布鲁诺先生称其为“吞噬纽约州北部政府拨款的硕鼠”。而且,州立监狱——阿尔贡金监狱——也位于县政府所在地利兹市。考虑到以上两点,我认为休姆检察官提出的纲领可谓切中要害。

雷恩先生睁开眼睛,好奇而专注地盯了州长的嘴唇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州长提到监狱时,我看到老人目光敏锐的眼睛突然一亮。

“阿尔贡金监狱,对吧?”他高声道,“这太有意思了。几年前——那时你还没有当选州长,布鲁诺——在莫顿副州长的安排下,我获得了马格努斯典狱长的允许,进入监狱参观。那是个相当有趣的地方。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位老朋友——监狱里的神父缪尔。我很久以前就认识他——我想是在认识你们之前。他是纽约鲍厄里街的守护神,那会儿鲍厄里街还到处都是醉鬼和流浪汉哩。探长,如果你见到神父,请代我向他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我不大可能见到他。我现在已经没有权利视察监狱了……你要走了吗,布鲁诺?”

州长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我必须走了。州议会那边叫我呢。我是偷偷溜出来的,还得继续去谈非常重要的事。”

雷恩先生的笑容消失了,岁月的痕迹又爬回他憔悴的脸上:“噢,别这样,布鲁诺。你不能就这样抛弃我们。哎呀——我们才刚刚开始聊天呢,你知道……”

“对不起,老伙计,我真的必须走了。萨姆,你要留下来吗?”

父亲挠挠下巴。老绅士厉声道:“探长和佩兴丝当然要在这儿过夜。他们应该不用急着走。”

“噢,好吧,反正福西特那家伙又不会逃走。”父亲叹了口气,舒舒服服地伸出腿。我也点了点头。

然而,如果那天晚上我们就去利兹,事情的结果或许会大不一样。至少,我们很可能会在福西特医生踏上神秘之旅前见到他,从而避免坠入随后的重重迷雾之中……但事实是,我们被哈姆雷特山庄的魔力所征服,满心感激地留下来了。

布鲁诺州长在州警的簇拥下不无遗憾地离开了。他走后不久,我就在疲惫带来的满足感中,躺进一张都铎时代风格的大床,钻到柔软的被子下面,沉入幸福的梦乡,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我。

注释

[1]德国西南部城市。——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中注释均为译者注)

[2]法国东南部戛纳和尼斯之间的一个度假小镇。

[3]训练少女进入上流社交界的私立学校。

[4]泛指巴黎塞纳河以南地区,长期以来以其浓郁的文学和艺术气氛而闻名于世。

[5]保罗·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法国后印象派画家。

[6]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画家,野兽派的创始人及主要代表人物。

[7]汉尼拔·巴卡(Hannibal Barca,前247—约前183),迦太基将军,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中,取道阿尔卑斯山,多次击败罗马军队,但未能攻下罗马城。作者在这里说汉尼拔曾进入罗马,应为笔误。

[8]用甘蔗酿成的烧酒。

[9]萨福(Sappho,约前630—约前560),古希腊抒情诗人,出生和居住于莱斯沃斯岛。

[10]阿尔及利亚首都和北非地中海重要港口之一。

[11]《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当时在美国还是禁书。

[12]原文为拉丁语。——编者注。

[13]佩兴丝的昵称。

[14]指在企业中投入资金却不参与经营的人。——编者注。

[15]故事发生在美国禁酒时期(1920—1933)。

[16]佩兴丝的另一个昵称。

[17]英国中部旧时皇家森林,传为侠盗罗宾汉出没之处。

[18]传说中罗宾汉团体的一分子,是一个肥胖的修士,喜欢吃喝。

[19]Patience(佩兴丝)有“忍耐”“容忍”的意思,而这正是清教徒提倡的美德。

[20]纽约州首府。

[21]其实盲打时也要用到拇指,只是拇指敲击空格键时不是用指尖敲击,所以指甲不会受损。

[22]西方传说中人头鸟身的怪物。——编者注。

[23]欧洲传说中的妖怪,身材短小。——编者注。

[24]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半兽半人的怪物。雷恩有以莎士比亚戏剧中角色的名字给用人起外号的习惯。

[25]始自1485年英国国王亨利七世登基,终至1603年伊丽莎白一世女王驾崩。

[26]出自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三场。本书莎翁戏剧译文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

[27]出自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下)第二幕第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