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我对下背坑是有特殊的感情的,高山流水,日日清唱,它就在我家门前,每天早晨推开窗,它就像仪式一样出现。”王微微在一篇文章里这样说。而我也把这看作阅读她的新诗集《随时光远行》的一把钥匙。
王微微出生、成长的下背坑村,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被永久地淹没在了库区水底下。这个消失了的村庄可以被看作是构成王微微记忆与情感基础的处所。这个处所,早已消失于现实的平面,那些童年的细枝末节,那些晨阳夕照里的呼唤声、午后的宁谧,却会愈加清晰,进而构建出一个庞大的记忆库与情绪库。
王微微在新诗集《随时光远行》中的情感基调也正源于上述的情绪库。
王微微在文成高岭头二级水力发电厂工作,她是接续她在水电站工作的父亲,并以库区移民的身份考入这个单位的。电厂在一处叫作三板桥的偏僻深山里,她的工作本身自然是周而复始的、单调的,但她突破了单调的工作状态,在长年累月亲近水电站周边的草木、流水,感受季节更替等过程中获得了对环境的别样体验。也正是这些体验,使她写下了许多美妙的诗篇。
王微微的内心是处于后退状态的,她寻找的是环境与心灵的原点,文景高速公路通过三板桥不远处上方,高架桥横空穿越而过,它在构建现代快速大通道的同时,也切割了山体环境,影响了王微微每次上下班必经之路两旁的风景与曾经熟悉无比的草木溪流。她在讲述这件事时,于平静中透出些许遗憾。“这两年进厂的路比较差,原本车子一路开进去,路两边的风景是非常美的,特别是春天的时候,一路山花烂漫,现在都变得‘灰头土脸’了。”这是王微微描述前后环境差异时的心境实况。我能想象出她那种对环境感受的强烈差异,以及在其中追寻山水环境的原点的渴望。一个那么热爱自然、热爱花草,经常去三板桥一带拍摄各种照片,经常为这里写下诗歌的女性,突然每次来去都要开着车经过颠簸的泥石路,面对被突然改变了的环境,可想而知她那种心理感受。这也使得环境与心灵的原点的意义显得更为重要。结集出版这部诗集,就是王微微寻找这个原点的一件重要的事。
枯水期
水位下降,库区老家显现
小村庄轮廓依旧,屋顶未见炊烟
竹林深处有风,似有人说话的声音
家园简陋,一眼望穿
望不见的人事,由水位线以下的清澈来填补
——《我想与我,不期而遇》
库区老家无疑是消失了的下背坑村,也是库区许多移民村中的一个,正像书名《随时光远行》一般,几十年来,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但是关于消逝了的故乡的记忆始终存在,并且以貌似影像的方式反复重现,具象、清晰、唯美、简朴。每一处场景,都是早年盛满诗意的容器,时间越长,诗意越浓郁,越是消逝,越是拥有一种召唤力,由书写架起一条文字通道,以此抵达时间深处,让真切的记忆重现,更重要的是文字还乡,建立起一个有所依托的内心处所。
我怀疑,那清冽,是被高山喂养过的
体内从未谋面过的自己
我怀疑,那尽情盛放的桃花,是来自
故乡的家书,绵延至天边的思念
——《故乡的清冽》
在这里,用怀疑来肯定并强化对故乡的回望与深思,朴素又深情,这也是王微微的整体写作基调。从故乡出发,即使远行至天边,内心的那种源自大山深处的情感也始终不变。并且,适当的记忆痛感与战栗,进一步加深了内心感知,也因此伸延至对其他事物、题材及场所的写作上。
梨花悲伤,带雨
桃花欢愉,带色
小鸟衔鸣一首乡村老歌,随风滑翔
细雨从发端飘过,微凉,似青春贴在耳畔呢喃
——《三板桥的春天》
三板桥是王微微工作的地方,她写下了一系列有关这里的诗作。二十多年单调重复的工作,促使她更加关注工作之外的事物变化,三板桥的晨昏、季节更替,草木的荣枯盛衰,雾起山谷,流水淙淙,正是王微微已消失的故乡下背坑村的延续部分。这里虽然很“当下”,但是它在诗意的注视下,获得了回溯的效果,也因此很好地承载了对故乡的部分情感。其实,三板桥对王微微而言已然是第二故乡,它能盛下她的情绪涨落、思念感触、喜春悲秋。王微微的这种情感也自然地延伸至整个文成,以及文成之外更加丰富的事物与更大的世界。也正是如此,王微微以写作来建造自己内心的宫殿:
我哪儿也不去
我就待在自己的宫殿里
寄情花草云雨的淡泊,聆听四季的清音
收集浪花、云朵、秋虫、卵石
浣衣的母亲,锄草的父亲
鱼贯而行的季节行径
——《在内心建一座宫殿》
这首诗可看作是王微微写作的宣言,它是非功利的,也是为内心服务的。王微微始终忠实于自己的感受,而写下的这些文字,日积月累,就成了这部诗集,同时也完成了内心宫殿的建造。
我读的是《随时光远行》的电子版,待纸本诗集出版后,阅读体验自然会更好。
马叙
2023年9月5日
(马叙,作家、诗人,出版《伪生活书》《他的生活有点小小的变化》《乘慢船,去哪里》《在雷声中停顿》《错误简史》《谈论时间,也谈论故乡》等文学作品,曾获第十届十月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