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昭安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遗珠入世

昭成十七年,暮岁。

凛风送雪,飘白簌簌似碎琼乱玉,一日过后便覆满了整个衡州。

是夜,落白初霁,明月高悬。

更夫身裹絮了棉的厚氅出工,迎着北风迤逦而行。待他行至荒废多年的沈家老宅时,内里传出的阵阵飘渺哭声绊住了他,惊起的酥麻漫过他的四肢百骸,腿脚一时失力,竟是动弹不得。

霎时,一片乌云掩月,遮去了半数光华。寒风似刃,劐开深沉墨色,连带着数张沙黄色的纸钱顺势袭来,其中一张还赶巧紧紧地贴在了他近乎土色的脸上。

“哇啊啊啊——”缓过劲儿来的更夫似被解开了穴道,血气上涌,惊恐从口中迸发,上边忙着喊,下边也没闲着,脚底紧着倒腾几下,一溜烟儿似的夺路而逃。

也不怪他如此魂飞胆颤,毕竟衡州城里的人都知道,这座看上去飞檐斗拱,气派非凡的宅邸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丹琼趁着门缝轻轻瞥去,外头除了经踩过的混沌落白,再无其他。

“三姑娘,人走了。”丹琼紧着步子绕过照壁墙,急向皑皑天地间的那抹绛红回禀,脚下一个不留神,差些扑到地上。

好在沈昭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当心些。”沈昭安檀口微开,方才手中还未撒尽的纸钱纷扬了一地,任风一吹,又打着旋儿地飞上了天。

凭风起落,因风四散,一如人生,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丹琼站稳后又开口,“三姑娘,听他那动静,定是被吓得不轻。”

沈昭安拢了拢披着的月白狐裘,看向院中缀满了银絮的海棠树。云散月明,枯枝交错间,泻下点点月华。

“对不住便就对不住了,人生在世,又岂能人人都对得住。”沈昭安眼底划过一丝愧疚,“薛氏这几年没少打我沈家老宅的主意,虽说房契在我这,可她那煽风点火的本事,你又不是未曾领教过。”

沈昭安口中的薛氏是她的继母,自她生母病故后,薛氏进门已有十年。这十年间,薛氏无数次想把手伸到沈家老宅来,在薛氏看来,这金贵的地段,华贵的宅邸,是转手就能翻个番儿卖出去的。

可这座宅邸,承载着沈昭安所有的儿时光景。事急从权,她也只能隔三岔五来撒些纸钱,闹出些动静,圆她放出的闹鬼传言。

丹琼敛目,轻轻一叹,叹出的白气随之隐入夜色。

因是偷溜出府,不好铺摆排场,只一辆简朴马车供她二人来回。

马车辙行如飞,不过顷刻便停稳在沈府后巷巷口。

二人便装简行未掌灯,踩着被毫末光亮镀上一层浅薄碎金的细雪,匆匆而行。

行至沈府后门,丹琼伸手轻轻推开厚实木门,二人循着月光看去,一双皂靴映入眼帘。

是沈峙,沈府的主君,沈昭安的父亲。

在沈昭安心里,他一贯是先是自己,后是一家之主,最后末了才是她的父亲。

“父亲。”沈昭安轻缓开口,复扬起的飞琼迎面袭来,她任凭乌睫上扑烁的冰晶滴在眼中,扎得生疼。

薛氏从暗处踱出来,面上肆意蔓延着得逞后的哂笑。

“主君瞧瞧,妾身可诓您了?三姑娘她确实,去私会情郎了。”薛氏半作惜意,“咱们沈家虽说不是什么勋贵世家,可也是家大业大,坐拥着衡州城最大的珠宝阁,也是富甲一方。可谁曾想,府里的姑娘却会做出此等窃玉偷香的事来。”

沈峙眉头紧锁,怒火中烧,却还是得在下人面前顾着自己的面皮子,嚅嗫半晌后开口,“传令下去,开祠堂。”

薛氏垂眸,跟在沈峙后面往祠堂走去,阴阳怪气地叹出一口气来。

“三姑娘,不若奴婢去寻二位郎君罢,那薛氏如今直红口白牙地诬陷于您,可不能就任她挫磨。”丹琼哑声在沈昭安耳边说道。

“不可,大哥哥如今修学正忙,二哥哥又在营中日夜苦练,都比我的事要紧。”

沈家二子与沈昭安一母同胞,他们在家时,薛氏还收敛些,如今他们一走,薛氏的嘴脸就显露无遗了。

祠堂之中,烛火通明。

手持蛇纹木棍的老内知候在一旁,他叫徐肃,是沈家的老人了。有他在场,沈峙也不必闪烁其词,直截了当问道:“那人是谁?”

沈昭安挺身跪在一派祖宗牌位前,轻笑道:“女儿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非要我把话说明白吗!你个女儿家,到底知不知羞!”沈峙把手一摊,一侧的徐肃温吞递上蛇纹木棍。这把漆了油的木棍可价值不菲,不仅是因它通体纹饰精美,还因它坚硬无比,尤似玄铁。

“若是三姑娘不认这桩,那又是因何偷跑出府去?又去了哪里?”薛氏端着一盏茶水将饮不饮,热气翻腾之间,沈昭安的眼中也随之染上一层雾气。

她思及白日盼欢经过的身影,心中当下了然。

盼欢是薛氏院里的洒扫婢女,不曾想如今也做起了听人墙角的活计。尽管沈昭安已经加了小心,可也是防不住这四面透风的高墙深院。

若是沈昭安和盘托出今日之事,为自己的清白沉冤,那么她连年谋算,沈家老宅,将统统化为泡影。可若不说,便就是坐实了强加于自身的这桩腌臢事。

容不得再三思忖,沈昭安漠然开口,“女儿去了老宅。”

薛氏闻言,双目闪出光来,自觉是这法子奏效了,又继续听她往下说,“是为祭奠亡母。”

薛氏沉眸,沈峙也一怔。

“姐姐明明殁于春日,瞧这外头的雪虐风饕,你莫不是打量我与你父亲痴傻?”薛氏不死心道。

沈峙抬手扬棍,“你简直是信口胡言!”

棍棒落下之时,才听她强忍着痛意吐字清晰道:“生忌。”

“父亲可还记得,今日,是母亲的生辰。”

她一字一句说得和缓,背上的痛楚却急促揪心,落棍处传来的滚烫,湮灭了她对这间囚笼最后的希冀。

看着沈峙眼神躲闪,沈昭安也在心中苦笑一声。

他果然不记得母亲生辰。

既是记不清,那便更加不会知晓她是在吊谎。

冬日的风,招子格外好使,专拣着人的骨头缝儿去钻。

沈昭安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得了恩准离开祠堂的,更加不记得后来沈峙在她的诳豫下又说了什么,她只知道,她要保住沈家老宅。

道是故人心易变,往昔情溶溶,而今恨难消。

朝日攀升,月转星移,时过两日。

沈昭安敷了药躺了两日,红肿洇血的后背如今看上去已然大好,粉妆玉砌之上仅留一道黑紫色的印子,若是再裹上层层叠叠的厚裳,任谁人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像这样管用的药,她备了一匣子。

丹琼端着铜盆入里,搁在她床侧的小几上,视线流转之间惊呼出口,“缀珠!三姑娘,缀珠不见了。”

沈昭安杏眼圆瞪,心中一瞬滞空,立马看向横在床尾的猫榻。

空空如也。

“奴婢晨起时分明察过,门窗都是关严了的。”

“去找,我同你一齐去。”

缀珠是她母亲过世那年赠于她的生辰礼,决计不容有失。

衡州城门始开,城守瞧见不远处正有一架繁贵富丽的马车缓缓驶来。

车内正位上,有一如圭如璋的男子正倚靠其后闭目养神着,观其衣着,尽显矜贵。

“世子,您何苦揽过这桩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来,放着您好端端的京诏司不待,跋涉千里来这衡州招安那帮山匪。要我说,剿了便是。”坐在其右下的抱臂男子突兀开口。

“要你说,要你说这天下给你可好?”盛忱半带慵懒开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官家自有官家的考量。我既为人臣,为君分忧,乃是分内之事。”

自古以来,三面环山的衡州多有矿产,上到金玉,下至铁硝,矿藏丰硕无一不有,亦凭此成了大昭境内唯一的直隶州。虽说如今这些已尽数为朝廷营监,可屡禁不绝的山匪却成了矿藏外运途中最大的隐患。

朝廷数次出兵围剿,可三山相连,易守难攻,派出的人马折损过半,收效平平,不得已才使出如今这招安的法子。

衡州招安,事关重大。山匪手指缝里漏几粒金子,便可顶朝官三月俸禄。遂至于派来招安的人选,官家是择之又择,慎之又慎。若不是万不得已,官家也不会应允职掌缉捕谳狱的京诏司指挥使盛忱顶下这桩差事。

天子近臣都躬亲招安了,这不明摆着是说朝中无人可用了吗?

那可不行。

是以,官家只得与他同台献唱这场贬谪下放的戏码,且交待他招安这事,须得秘密去办。

“您这话倒是说得好听。”陆绍抬手掀开车帘向车夫递去进城文帖,待其交于城守察验。看着马车复驶过衡州城门后,陆绍接着方才的话头又开口,“您当初还不如向官家举荐裴大人,他都察院整日忙着寻您的错处,要我看,他倒是闲的很。”

“百无一用是书生。”盛忱鼻间轻哼一声,“他要对上山匪,指望什么擒人?指望他那一肚子的律法教条吗?”

盛忱倒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裴行川留,很难看出他们还有层师出同门的关系。

马车压过长街行至城东,稳稳停在知府衙门前。

陆绍先他一步跃下车,只往府衙大门去了一眼便狠狠怔住,面色铁青地收回视线又掀起车帘,往里递话,“世子……裴……裴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