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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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们进入先生门下,开启了全新的历程。

黄天骥老师当时是系主任,行政事务十分繁忙,因为中文系不仅新规划了本科生一年级“百篇作文”的写作,还设立了“刊授中心”——王先生曾赋《满江红》词,题作《中大中文系为自学成才创办刊授中心,被称为没有围墙的大学,喜赋》——学员累计多达二十万人。所以甫见面,黄老师就轻松地开起了玩笑:“我的任务是把你们招进来。你们的学习,我就交给王起老师了。”

老师们没有给我们开具体的书单,也没有限定具体的要求,完全是让我们自由发展。他们主要根据我们的作业来作引导,而我们自己心中其实也是各有计划。尚宪跟我一样,已经留校教了一年书,他考来中大,南大起初不愿放行,让他写下字据,保证毕业后一定回去(毕业时因没有指标,无法回去。这是后话)。柏良虽是应届毕业,但出手很快,论文不少。大家心无旁骛,埋头书堆,努力让老师们看到我们的成绩。

我们这一届博士生,文理在内,全校才十一个人,都是恢复高考后上的大学,也就是现在统称的“新三届”。有这么好的平台,这么好的资料条件,又有这么好的导师带领,我们简直是放开了步子撒野,个个踌躇满志。每天想的都是问题,相互讨论,勤于写作,也不乏合作,写了就投。

80年代初,学术研究刚刚“拨乱反正”,回归正道,旧迹未尽,新途待拓,新观念、新方法纷至,我们在这个背景下打下了学术的基础,又个个力求走出自己的新路。尚宪从厦门大学考入南京大学,基础厚实,为人纯朴,其学谨守师训,老老实实地做着版本比勘研究;柏良从湖北师院考入华东师大,沾得海上风气,心高气雄,着力于构建自己的独特体系。我则谨奉老杭大“论考结合”的准则,力求将理论与实证融通。我之所为,正好介于两位师兄之间。三人秉性各异,风格不同,却可互济。

两位导师经常是读到我们发表出来的文章,才给予评说的。他们微笑着颔首肯定,然后委婉地提出意见与建议。我们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表扬的话语,却有意无意地漏过那些批评的词句。

在那个神州复苏的80年代,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生机勃勃,年轻的我们,意气风发,睥睨四海。

当时导师没有专门开课授讲,但不定期地会举行精心安排的“辅导课”(研讨课),给我们无数的启发。地点就在王先生家的客厅,时间是一个上午或下午。所有讨论课,先生都全程参与,并发表意见。有几次是王先生亲自主讲。

那时还没树起“中大戏曲研究团队”的旗帜,实际则已形成。参加研讨课的,中年一代有苏寰中、黄天骥、吴国钦三位老师,年轻教师有罗斯宁、欧阳光、师飚、康保成、董上德,学生则是我们三位博士生,有时还有硕士同学参加。那时外部学术交流很少,这个群体却能经常展开内部研讨,对我们三位初窥学术门径的博士生来说,等于是得到了一次次的集体辅导,因而大开眼界,收获良多。

研讨课每次都有一个主题,有时是精选的戏曲史问题,有时是取学界新发表的论文,或由老师主讲,或由同学承当,这些都是由王先生与黄老师提议或商定的。研讨中所有人都是自由发言,直率表达自己的见解,或是不同看法。我不仅观察到师长们各自的个性、风格以及学养,还能体会到年龄和经历的不同而产生的“代际”差异,观察到各人在理论掌握与逻辑思考等方面的特色,内心也颇有跃跃欲试的冲动。

这种集体研讨课,成为中山大学戏曲研究团队的传统。我毕业后作为年轻教师也一直在参加。到1990年代,黄老师提出韬光养晦,沉潜下来,夯实基础,带领我们研读经典,每两周一次,定期举行。这种研读会和研讨课的传统,一直延续至今。

有两次研讨课,给我印象深刻。

一次是王季思先生主讲悲剧,他提出中国古代戏曲的特征是“悲喜相乘”,并作了系统阐释。我听了,有一种每个毛孔都被打开的感觉,几乎浑身发抖,一时浮想联翩,十分激动。课后我根据先生的提纲和我的笔记,附以我的理解,整理成文,题为《悲喜相乘——中国古典悲、喜剧的艺术特征和审美意蕴》,后来发表在《戏剧艺术》1990年第1期。这成为先生晚年最重要的学术论文之一。在发表时,先生特意在文末加了一段话:“这是我的博士生黄仕忠根据我一次辅导课的讲授提纲和录音整理的。第四节里融入了他个人的一些见解。”

我为先生整理的另一篇文章是《关汉卿〈玉镜台〉杂剧再评价》,先生也是特地附上一笔:“这是黄仕忠同学根据我的提纲和谈话撰写的。在某些段落还融进他自己的见解,不见拼凑痕迹,这是不容易的。”其实我在整理时改动、调整了先生的一些观点与表述,加了我的浅见,先生却不以为忤,附言肯定。

另一次是黄天骥老师主讲元代钟嗣成的《录鬼簿》。黄老师没有写提纲,即席开讲。切入的角度十分特别,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门户,令人思绪万千,更有许多新的角度与新的可能在我脑海中活跃了起来。我的书写速度比较快,把主要内容记录下来了,课后安排新入学的博士生作整理,就把笔记给了他们,可惜最后却未能成文,笔记也遗失了。多年之后,我说起此事,黄老师也说,那天去先生家的路上,忽然灵感触动,纷至沓来,许多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问题,一下子冒出来,又全部贯通了;可惜事忙,后来这种灵感消失,就再也记不起来了。我觉得十分遗憾,不然,学界应能收获一篇出色的论文。

入学第二年(1987)夏天,黄老师组织在佛山的西樵山举办《长生殿》讨论会,不要求与会学者提交论文,“只带头脑来就可”。事先安排尚宪和我撰写研究综述。我们花了近一个月时间,认真阅读了所有能找到的有关《长生殿》的论文和著作,写出了三万多字的综述,印发给与会代表(其中一万多字后来发表在《文学研究参考》上),也让我们对有关的各类问题,心中有了一个底。

会上的讨论十分精彩而激烈。每提出一个问题,都能引发不同的回应,又引出更深入的思考、更激烈的争论。很多发言我听来十分熟悉,因为之前的论文已有涉及;但又不相同,因为角度、路径有别。学者之间各执己见,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也因为这样,很多细节,很多从来没有被关注的问题,被一一翻了出来,让人一新耳目。尚宪曾这样记道:“在花果飘香的夏日,我们与众多师友聚会在南海西樵山麓,一边啖味荔枝,一边细细探究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生死情缘,为《长生殿》扑朔迷离的主题争个不亦乐乎。”

我在记录时,也悄悄地观察着学者的个性。有的性急气盛,抢先致辞,逻辑严密,言辞犀利,直入人心,例如南开大学的宁宗一教授;有的则是沉稳含蓄,到最后才发言,已经系统地梳理了前面的讨论,附以己见,给人条理清晰、滴水不漏的印象,例如华东师大的齐森华教授。

会后,我和尚宪根据录音记录成文字,编为《〈长生殿〉讨论集》,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季思先生十分认真地准备了提纲,作了二十多分钟的发言,会后他又专门审读了我们的记录,做了细致的补充。他说发言时口头表达跟不上思路,会有缺漏。这种认真的态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许多年之后,与会学者回忆起来,仍赞不绝口,称这才是真正的学术讨论会。在我迄今为止参加过的会议中,也是找不出第二次同样的研讨会。

那时我们还在先生家里唱“堂会”,从昆曲、现代京剧到地方戏,众位师兄弟妹各显身手,连黄天骥老师也一展歌喉,演唱了粤剧,且有身段表演,让王先生十分开心。

我也被推上场表演越剧《红楼梦》唱段,民乐专业出身的谢嫂子用二胡伴奏,这是我第一次随伴奏唱曲,一心想着配合,结果总慢半拍。尚宪小声对我说:你只管唱,她是有经验的,会随唱合乐。于是让我对演唱与伴奏的关系有了新的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