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伶
本文标题,本应作“戏子们”才确切。但这个带侮辱性的名词,后来不用了。如换为“演员”、“艺人”、“艺员”(台湾叫法)等等,又没有了那份凄楚的沧桑感。我要写下的这些人,只有“戏子”二字才严丝合缝。
先父是创业者,对吃喝玩乐持严厉的批判态度,玩乐尤其不屑。我却生来耽于幻想,喜爱的是小说、字帖、戏剧之类的闲物。写字是受鼓励的,读还珠楼主是可以偷偷进行的,电影话剧也不被反对,唯独看京剧难。父亲是安顺大戏院的股东,持有一个免费看戏的红皮折子,他却交给挑水的刘大哥去消遣,不让我们染指。他主要是对旧戏班有成见。与两个姐姐随母亲进戏院,最为理直气壮,但这种机会不太多。我曾受同学怂恿,一起偷看了连台本戏《封神榜》的雷震子出世一集,目的在于看雷震子背负文王冉冉升天的机关布景。自始至终心惊肉跳,何曾看得进去?只盼文王尽早飞天,好及时赶回家去。然而这点噱头是必须最后才出现的,散戏已是午夜十二点了。一路飞奔回家,父母和另外一些人已等在院子里,一问是看戏去了,父亲一言不发转身进屋,母亲一顿痛骂。是否还挨了打,记不得了。后来猜想,家人不知找了我多少时候,多少地方,心里很歉疚。
同班好友薛和灿可以自由看戏,常在教室里模仿昨晚看来的丑行马志宝的数板,什么“上山流水稀哩哩哩哩,下山流水哗啦啦啦啦”之类。另一位倪君(忘其名)更令我妒忌,因为他头晚看了苗溪春陪路过安顺的杨玉华,唱了一次杨(小楼)派的楚霸王。我从小爱看苗溪春的戏,特别是他的关羽戏。
有一次吃了晚饭,到前面店堂来玩,店员罗启明对我说,苗溪春带着全新的行头从昆明来了,下午有人送来了《古城会》的票,怂恿我讨来一道去看。我犹豫又犹豫,受不了这份诱惑,硬着头皮去向父亲开口。他正在宴客,气氛很热烈。他沉吟片刻,居然给了我。我与罗兄赶去,戏早开了,但大轴的《古城会》还早。等到关羽出场前,那一通锣打了足足两分钟,令我兴奋不已。而且多年后在乌蒙大山里教书,给学生组织宣传队,开台前我也打了两分钟锣鼓。事过年余,一位公社干部见到我还提起说,那通锣鼓太激动人心了。他不知我是小时候从苗老师那里学来的。
抗日战争中后期,大批难民涌入安顺,给小城带来短暂的苦中寻乐的繁荣。许多辗转于非沦陷区的京戏好角,都曾在安顺露演。我看戏虽不很自由,却也几乎没错过他们的拿手戏,可见为看戏很有点钻头觅缝的精神。待到抗战胜利,归心似箭的流民们争先恐后离开安顺,小城就骤然冷落下来了,到处空空荡荡,令爱热闹的小孩无比寂寞。
自小到老,我对那些身怀绝活的艺人们都心存敬畏。大约因为自己做什么都不十分用力,就佩服苦学的人。流光溢彩的舞台,具有神秘的魅力,那时我觉得连那些龙套底包也不寻常。其实心里也明白他们是卑微可怜的。有一个丑行,有戏就登台,无戏就挎着竹篮走街串巷卖葵花子。因扮过皇帝,一从东大街经过,店员们就叫他“卖葵花的皇帝”。有一位二路老先生叫谭富龙,会戏不少,但总是无精打采的,也没有嗓子。有个星期天,随罗启明兄去戏院玩,见谭富龙在前台的黯淡光线中,正给一位票友说徐策跑城。还是那样闷恹恹的,不久就贫病而死了。
坤伶,即女戏子们的命运,不知道应说更悲惨些呢,还是应说略好一些。她们多一种改变环境的可能:嫁阔人。一次我上学路过钟鼓楼,见墙上贴着戏报,一位叫曹丽君的坤角来安顺演出。那时候的规矩,所有挑梁的角子,都要加上种种头衔,如“谭派正宗”“勇猛武生”之类;女角就夸张为“美艳亲王”“劈纺皇后”等等,类似今日的天王巨星了。等而下之者,连“风骚花旦”的字样也公然出现在大戏牌上。为曹丽君加的荣衔是什么,不记得了,但她的剧目正是《纺棉花》和《大劈棺》。这是两出海派玩笑戏,当时很走红。真正公认的“劈纺”皇后童芷苓有绝活:在剧中学唱四大名旦乃至更多流派和行当的唱腔,惟妙惟肖。等而下之者,往往演成低级庸俗甚至色情的东西。所以两戏很为正统观众所不屑,还一再被禁演过。曹演得如何不知道,但她的戏报很快就撕掉了。似乎三天打炮戏也没唱完,就被警备司令蔡雨时娶为小妾了。蔡住南街,是我上下学必经之路,于是就多次见到蔡司令胳膊挂着个娇小柔媚的女子威严踱步。
大约也是这前后,我家二进的左侧小屋,借住给一位姓东的营长。其妻很年轻,相貌端庄,脸无血色,没见笑过。穿着也十分朴素,像个在校女学生。她的本领是能唱清醇苍凉的余派老生。琴师就是她父亲,十分苍颓恭谨的模样,不知另住哪儿,每天过来操琴,女儿唱。我出进经过,遇上在唱,就驻足而听。我听唱片多,能辨好坏,她确实唱得好。店员也常站在院子里听,无不赞赏。有一次,小屋里很多客人,那女子正自拉自唱。这才知她有此绝活。
忽一日,一个青年女子风风火火闯了来,扭住东营长大吵大闹,惊动店员和我们小孩出来围观。也是玲珑姣好的一型,一口吴侬软语,虽是撒泼骂街,也有点音乐性。听听就明白,这是旧欢探得新欢的金屋,前来寻衅了。东营长恼羞成怒,拔出驳壳枪相威胁,那女子毫无惧色,拍着胸膛叫他开枪,江湖豪气可掬。大家纷纷解劝。那位岳父更是死死抱住东营长拿枪的胳膊。女子终于留下这事没完之类的话头,悻悻而去。余派女老生一直躲在小屋里没露面。不久东营长带着她搬走了。当时我虽是小孩,却也明显感到此女过得不快活。至于那位泼辣的风尘女子,还在东门坡看见过她在一间小屋出入。显然她也是一个坤伶,不会是正式的营长夫人。
隔了一段时间,驻扎安顺的第七荣誉军人临时教养院的军官们忽然要在安顺大戏院唱一场戏。如今回忆,此前戏院发生过一次伤兵因看白戏与守门人发生冲突,抱着冲锋枪扫射的事件;可能这场戏就是经人斡旋调解后,表示释嫌和好的行动吧。那晚戏码很多,前面由戏班演,如今全无印象了。后面唱主角的,是几位“由内行变票友”(与票友下海相反)的军官太太,姓名和身份都用大字写明立在台口。如“特烦蔡司令夫人曹丽君女士”等等。戏班垫演的剧目演过,压轴戏是一个拥有两位戏子太太的军官,与其中一位合演《游龙戏凤》,这出表演正德皇帝微服出游,在梅龙镇小酒店中调戏店主小妹妹的戏,我从小非常反感。那位军官的下流表演和台下看客的放肆哄笑更是讨厌极了。几十年后,我还在谈戏的文章里骂这次演出。大轴是那另一位戏子太太和曹丽君的《贩马记》。蔡夫人曹丽君饰李桂枝,还则罢了;那位太太扮的小生赵宠,实在出色得很。唱得固然宛转圆润,身段更是举手投足无不美妙,引起彩声如潮。现在回想起来,她大概本是越剧艺人。以越剧小生的身段演昆曲,自然更显得潇洒倜傥,而又带一点柔媚了。散戏后走在凉爽的街上,听见一条苍老的嗓子用外省口音在嚷:“《贩马记》看得多了,没一次有这样好的做工!”
这一场荣军与戏园子的冲突,结局是化干戈为玉帛,但当时的情景却是十分严重的。多年以后,苗溪春老师向我说起,还有点谈虎色变。安顺大戏院的结构是倒的,观众进场,先经过后台、前台,才到池座,转身坐下看戏。其时苗老师正在后台扮装,正好对着街口。忽然之间枪声大作,子弹嗖嗖穿壁而进。他全然蒙了,反应不过来。幸亏老板刘宝庭是行伍出身,有临战经验,一把拉着他逃向侧屋,方脱此难。
荣军院的戏迷似乎特别多。其中有一个下级小军官甚至脱离军籍,以票友下海,加入戏班。那晚的大轴戏《武家坡》我也看了的。他唱薛平贵,当家青衣新艳霞唱王宝钏。露了回脸,次日起就属底包,只能扮老家院什么的了。上行下效,所以荣军们天天要看白戏,耍横撒泼,场内几乎天天闹事,当局为此在末排设了“弹压席”也不怎么顶用,终于闹到提枪横扫的场面。
抗战胜利的爆竹一响过,归心似箭的流亡客们退潮般迅速消失。戏园子失去了最主要的需求者,也就立竿见影地萧条下来。这时候还不离去的艺人,也真是无路可走了。刘汉培算得上是湘桂滇黔的名老生,也已落到骨瘦如柴、有气无声的景况,眼看随时可能倒毙沟壑,那些戏份最低者,可想而知。但这个生存能力顽强到不可思议的群体,多数人终于熬过了鬼门关,迎来了不虞饥寒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