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江人(下篇)
有几位素昧平生的下江人,因国难而与我家结下缘分。
大姐明端的黔江中学班主任老师张慧,人如其名,秀外而慧中,小巧温婉,正符合人们心中的江南女子形象。姐姐很崇拜她,请她带着朋友们来舍间做客,我母亲对她印象也很好。当时她刚新婚不久,夫婿是中国银行的主办会计祝寿庭先生,也是下江人,籍贯南通。不到三十岁,风度翩翩。忽一日,姐姐告诉母亲,张慧老师生了个男孩,得了月子病,听说很不轻。当晚母亲就带着两个姐姐和我去探望。她住在西街中国银行楼上的大房间里。记得室内一片白色。被褥、枕头、窗帘、桌布,什么都是白的。像一间医院的病房。张老师躺在一片雪白中,显得头发特别黑。她半支起身子招呼来客,姐姐忙把枕头给她垫高,半坐半卧与母亲说话,一直温柔而憔悴地微笑。母亲坐在床边,同她小声说了刻许钟就起身告辞。走在石街上,母亲叹息说,这是产后寒,怕是难治了,可怜年纪轻轻的,又逃难在外。这时街上黑沉沉的,透过钟鼓楼门洞,东街那边几盏小摊上的油灯在黄黄地闪烁。我觉得母亲的话非常可怕,不能相信活鲜鲜的一位年轻女子,真会忽然死掉,没有了。母亲还说,一个新房,布置得像个孝堂,不吉利。当时的街景和想打冷噤打不出的感觉,至今清晰如在昨日。
张慧老师终于去世了,丢下七十一天的男孩祝世安,乳名毛毛。下江人的小孩都叫毛毛,大毛二毛三毛。母亲接受了姐姐的建议,把毛毛接到我家抚养,她看祝先生决无带好婴儿的能力。这样,我父亲与祝先生成了亲密的朋友。祝先生一有空就来看孩子,后来奉调省城分行,就只能在节假日来看毛毛了。祝先生对我们很和蔼,常常带着一些新鲜玩意来,令我们惊喜不置。一次是四个京戏脸谱,背面写着角色姓名。只记得张飞和窦尔墩两人。大姐把它们挂在我们书房的墙壁上。有一回是浓缩果子露,我们诧为人间美味。抗战胜利后,祝先生随银行复员上海,时与我父亲书信往还。次年新年,寄来一大包年糕。花色好几种,纸包上印着玫瑰、枣泥之类名目。年糕是载入我们小学课本的东西:“新年到,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放鞭炮,吃年糕,欢天喜地多热闹。”母亲也听熟了。见到年糕,不以为然:年糕年糕,还不就是糕粑!祝先生还送给我一支女式派克钢笔,一支活动铅笔和一大本外国邮票册。毛毛一直在我家与妹妹一起长大,十一岁时才跟着祝先生委托的专人回上海。一九七八年,我与廖公弦兄有机会去上海,偶见街上有个公安户籍处的牌子,忽然想去打听祝先生的住址。本是姑妄一试,没想到上海办事效率高,不到五分钟就得到了答复,还住在他留给我父亲的旧地址。公弦陪我循着游览地图转了几次车,居然找到了。不巧祝先生在北京出差,毛毛也在一个市属县的农业局工作,不在上海。接待我们的是毛毛的异母妹妹,提起我家,她连说知道。我告诉她家父已去世,母亲还健在。谈了几句,已是暮色苍茫,就告辞了,原路回到上影招待所。不一会,祝家妹妹打来电话,说已向她父亲通了长话,他听到我到上海,去看望他,很高兴,但公务未完,不能赶回上海,表示遗憾。祝先生的弟弟寿康,是浙江大学数学系学生,随校入迁湄潭,几次来安顺看哥哥,也在舍间借住,我们叫他祝二叔。学校迁回时,他把一只毛糙白木箱寄存在我家,后来他在天津工作,来信说那只木箱不要了,里面的东西也请代为处理。那只木箱本就一直没上锁。打开来只是些练习簿、教科书之类。但有一本《明词综》,我就收为己有了。我上贵阳清华中学后,祝二叔还给我来过信,嘱我学好数理化,以后去他那儿上南开大学。数理化我畏之如虎,辜负了他的厚意。
内迁安顺的国立兽医学校,有个附属医院,院长姓张。经人介绍借住我家小楼上。父亲搬到母亲住的楼东面,把楼西自己的前后两间房腾出来给他夫妇住。张院长面麻,口音重,不知籍贯何地。夫人姓名我不知道,大家只称张太,秀雅端庄的江南型,几乎足不出户,我们极少见到她。张院长上下班与我上下学时间不一,同样难得见到。于是乎,那面小楼变得有点神秘起来。我常从园子里仰望那四扇推出来的窗门,想不出里面的日子会是什么样,但可以肯定与我们的日子不一样。张家用了一个厨子,大约是张院长的老勤务兵。当时我觉得他非常之老,矮小,结实,嘴极瘪,脸上表情总是气冲冲的。但渐渐发现他其实很和善。我曾几次跑去看他做饭。他家借用的厨房,原是堆旧木料和笨重家什的小杂物间,与大厨房隔小院相对。有一年冬天,雪很大,大姐看了《红楼梦》,带我们在这间小屋外面取雪来化水烹茶。老兵挽着菜篮子回来,就在小屋里拾掇,嘴不停地嚅动,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哼军歌,还是纯粹的筋肉动作。他该做什么做什么,对我视而不见。他烹调手艺的特点,说文些是“精洁”;说白些是安顺话“太秀气”!菜拣得极嫩,分量极少,每肴一小碟,一餐不超过四碟。安顺说法“跟喂猫差不多”。老兵熬猪油,也不像我们用板油,单买肥肉,一丝瘦肉不带,切成极小的方块,炼出油后缩为黄色小粒,就扔了。而油渣炒豆豉正是安顺人的家常好菜。小孩眼里,再乏味的事也能津津有味看半天。后来想起很失悔:我原本可以从老兵那里听到多少传奇式的行伍故事呵!不巧我是一个只用眼睛不用嘴的小孩。或许我就是怀着想听故事的希冀去的,但两只闷葫芦相对,打不开缺口。
我父母常在夜晚到张院长那边同他们聊聊天,听听唱片。有一个深夜,两人还对着几重屋脊外一只黑糊糊的猫头鹰影子射了一粒左轮枪弹。张院长是军籍中人,持有小枪。我母亲也常夸张太的娴雅风度。两家的感情是很融洽的。抗战刚胜利,他们几乎是第一批离开的。主客双方都有依依之感。张院长送了一套紫砂茶具给我父亲留念,张太太送母亲的是一只马口铁大饼干盒。茶具是一壶四杯加一个磁心木盘。泥很细,柄作竹节状,杯子外壁是泥,内壁是很薄的开片磁,冰纹很细。并非什么古董,只是民国时期的出品。张家夫妇的命运非常悲惨。就在返乡途中,似乎未入安徽,遭遇土匪抢劫,夫妇双双遇难。消息传来,我父母咨叹不已。特别是母亲不忍,一再叹惜张太太罹此厄运。还说当时父亲曾力劝他们待时局平稳一些再作归计,最好与大队同行,不必急于在大混乱中走长途。无奈他们归心似箭,也不知前途如此凶险。我每每在哼唱老歌:“小楼上的人影,正遥望点点归帆”,读到“这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之类词句时,会想象那位寂寞的夫人站在我家小楼窗口远望的画面。但她眼前没有流水归帆,只是内地小城的鱼鳞一般的层层屋瓦。
明端还有两位江南流亡同学,在我家借住了很久。一位叫吴金珑,长得黑黑粗粗的。一位秀气些,不记得姓名了。与我们同吃同住,对我母亲“妈妈、妈妈”叫得很亲热。孤身学子,没有门路,两人返乡很晚。临别时,一再说道谢的话,掉泪。母亲叮嘱她们,到家就来个信,免得挂牵。一去之后,就无消息。有一次母亲忆及此事,叹气说,大地方的人心不实。
作者(戴帽者)与父亲和两个姐姐及张慧老师的儿子毛毛(1936年)
调乌蒙山区前与父亲和弟妹摄于河滨公园(1965年)
张院长留赠的茶具,父亲一直摆设在他的起坐间里。“文革”期间,二姐明坤在平坝屯堡地区一户人家养病,是一位亲戚辗转介绍的,去时带上这把壶。屯堡人家嗜茶,主人不断夸赞这把茶壶,姐姐临别时就送给他家了。茶杯和茶盘现在我手里。有一只多年前跌破,用老法钻眼补起,还有一只也有裂纹了。那个大饼干盒,我母亲直到去世,都是用它装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