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绸布庄群龙无首
八老爷毛遂自荐
结发事远游,逍遥观四方。
天地一何阔,山川杳茫茫。
众鸟各自飞,乔木空苍凉。
登高见万里,怀古使心伤。
伫立望浮云,安得凌风翔?
——明代刘基《感怀(其二十)》
上回说到夏籥和星郎突然得知两位父亲遭遇海难,一时万念俱灰。星郎的阿娘住在乡下,得到噩耗之后,连忙赶来府城,和夏籥的阿娘住在一起,哭在一处,很快就双双病倒。
夏籥和星郎接连几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他们俩还发疯一般想跑到海港去,从船只的残骸中找寻阿爹的遗迹,被大家好说歹说才拦住。
绸布庄内外的伙计、客商看着这两对孤儿寡母,无不悲伤、叹息。幸好上官先生年长持重,这几天勉力维持着绸布庄的正常运转。不过,他毕竟只是账房先生,对丝绸的生产、交易并不熟悉。
绸布庄眼下还有一桩紧要的事情要做,就是给遇难的东家和掌柜举行葬礼。丧葬本来就是人生大事,礼仪烦琐。多亏上官先生和杨哥儿、柳哥儿两位伙计操持,加上街坊邻居帮忙,葬礼的准备工作才得以有条不紊地进行:灵堂布置好了,和尚道士请来了……入葬的日子到了,亲眷和邻居纷至沓来,都封上奠仪,凭吊一番。
“只是阿爹是在海上出的事,尸骨无存,什么也没有留下。”夏籥披麻戴孝,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材,喃喃地说着,又一次悲从中来。他想起阿爹离别时,给他诵过一首本朝开国元勋刘伯温的诗:
结发事远游,逍遥观四方。
天地一何阔,山川杳茫茫。
众鸟各自飞,乔木空苍凉。
登高见万里,怀古使心伤。
伫立望浮云,安得凌风翔?
如今,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正思虑间,夏籥感到一只大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连忙回头看,是上官先生。
上官先生点了点头,说:“少东家,我明白你的心思。咱们给东家和掌柜做个衣冠冢吧?”
“衣冠冢?”夏籥问道。
“就是把东家和掌柜生前穿戴的衣服、帽子放进棺木,权当他们的遗体了。将来你和星郎逢年过节到坟前追思祭奠,也能有个念想。”
夏籥点点头,转身去找阿爹的旧衣帽。不一会儿,夏籥捧着一摞阿爹的衣帽回来,郑重地放进棺木;星郎紧随其后,也把阿爹的衣帽放进了棺木。
两人走到灵位前,“扑通”一声跪下,悲恸欲绝,放声大哭。
他们身后是泪流满面,瘫坐在椅子里的两位阿娘。
灵堂里,亲朋好友都被这悲伤的气氛所感染,人人面露哀色,有的人也跟着流眼泪。不过,悲痛之余,人们也悄悄议论着“及时雨”绸布庄,为两位少年的前途和绸布庄的前景担忧。
“这孤儿寡母的,家里头将来谁当家呢?”
“是啊,这店铺原来生意挺红火的,现在没了东家和掌柜,八成会倒闭吧?”
“是啊,店铺倒了就没有进项。两位夫人以后靠什么供两个孩子读书呢?”
“要是这两个孩子来经营店铺,能不能行呢?”
“这就得看孩子们的造化了。我最近听了一部书,讲的是三国的故事,里面说到孙策被刺时,他的弟弟孙权才十八岁,接替孙策的位置,最终建立了吴国;刘备死后,他的儿子刘禅却断送了蜀汉的江山。所以,孩子和孩子不一样,可不好说啊。”
“是啊,特别是‘及时雨’绸布庄里的‘镇店之宝’,你们都见过吧?那是上上之品的丝绸,纺织、染色的技艺是独门绝技,秘不外传。如今主事的人都不在了,孩子们能不能守得住这份家业?这配方怕是要失传喽……”
“唉,可惜,可叹,可怜……”
正在此时,有一个男人朗声说道:“诸位,叹气有什么用呢?”这声音高亢,灵堂里很多人都听见了,连背对着众人哭泣的夏籥和星郎也不例外。
众人的目光马上一齐投向了说话的男人,原来此人是夏家的远房亲戚,人称“八老爷”,夏籥称“八叔”。巧的是他也开了一家绸布庄,名叫“福盛祥”。八老爷仪表堂堂——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八老爷见众人都看向他,眼神并不闪躲,向大家拱了拱手说:“今日葬礼,在下不便多言,只有一句话:在下经营绸布庄多年,愿意尽绵薄之力,帮助族兄的店铺渡过难关;贤侄请节哀,待出殡之后,我前来商议。”说罢,他又拱了拱手,抹了抹眼泪。
众人一听,脸上都露出了赞许和钦佩的表情,也就把心中的担忧暂时放下了。过了一个时辰,水陆道场终于结束,夏籥和星郎把盛放阿爹旧衣帽的棺木放到马车上,众人跟随他们俩向城外的墓地缓缓走去。
几天后,上官先生正在后院和夏籥、星郎商议绸布庄今后的生意时,伙计杨哥儿过来说有人登门求见,正是前几日在灵堂上慷慨陈词的八老爷。
八老爷那天的一番话给大家留下了好印象,上官先生吩咐伙计“赶紧请进来上座”。不一会儿,一身紫色潞绸[1]衣裳的八老爷手里拎着个包袱,踱着步走进屋。一番礼让和寒暄之后,八老爷在上首坐下,夏籥亲自端来一盏茶奉上。
八老爷啜饮了两口,咂巴咂巴嘴,才看着夏籥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与贤侄的父亲交好多年,只是这几年四处奔波,走动得少了。多年不见,贤侄品貌脱俗,举止有礼,颇有乃父之风度,只是年龄尚小,这一大家子人,确实难以养活啊。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见夏籥等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八老爷略一沉吟,继续说道:“如果贤侄信得过我,我愿意过来帮忙经营绸布庄。这样我可以挣些银子,贤侄也可以延请私塾先生,好生念书,将来科举得中,光耀门楣。”说罢,八老爷解开了随身带来的包袱,露出了一锭银子。他把银子递给了上官先生,继续说道:“眼下使银子的地方多,这锭银子贤侄且先用着。”
夏籥感动非凡,眼睛一热,打算张口说些什么。话还没出口,就见上官先生恭恭敬敬谢过了八老爷,却没有收银子,而是说:“八老爷真是侠肝义胆。不过,在下斗胆问一声,若请您来经营,需要多少酬金?大概能来帮忙多久?”
八老爷见上官先生没有接银子,面露不悦,但仍然耐心地解释道:“都是亲戚,何必上来就谈报酬?上官先生多虑了。”随即,八老爷放下银子,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夏籥。
夏籥接过去,上官先生和星郎也凑头来看,原来是一张拟好的合同。
按照合同,八老爷将到“及时雨”绸布庄帮忙经营三年,在这三年里,星郎、上官先生和伙计们的月钱沿袭之前的成例;绸布庄经营所得,除去月钱,按照三七分成——三成归八老爷,七成归夏籥。归夏籥的银子,由上官先生代为保管,用于日常生活、聘请私塾先生等支出。
夏籥觉得这份合同很妥帖,和星郎对视了一眼,星郎会意,点了点头。两人又都看向上官先生,上官先生却并未言语,似乎陷入了沉思。
八老爷仍然坐在上座,一盏茶已经喝完。
这时,只听上官先生缓缓问道:“八老爷,这合同中似乎少了一项……”
八老爷瞪了上官先生一眼,脸色更加不好看,夏籥和星郎心中也有些疑惑。只听上官先生问了一件事,令夏籥和星郎大惊,八老爷更是勃然大怒。
这正是:“木叶下时惊岁晚,人情阅尽见交难。”[2]欲知上官先生说了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1] 明朝时期,山西的潞绸是名贵丝绸。
[2] 出自明代李东阳《寄彭民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