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黎
虚帝十二年,泽锦皇城,夜宅。
夜黎踮起脚尖把头探出高楼的护栏,目光眺望远方。
东方初晓,薄雾蒙蒙,天地在半边旭日的光晕中连成一体。
夜黎今天起得很早,他本身也不是贪睡的孩子,但是这一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昨夜阿爸特意嘱咐过他今早上要去迎接客人。整夜他都睡得很浅,很早的时候就被楼下窸窸窣窣的细响吵醒了。
夜黎很兴奋,因为客人里会有小妙姐,还有到访的大人们。虽然夜黎不喜欢那些大人,但是他们带来的各地特色美食能轻易收买少主的肚子。
太阳很快完全冲破地平线,天空上云层逐渐明朗起来,一丝旭日的金光从云层中迸溅出来。
清晨的第一缕风带着青草香味的空气迎面扑来,风中带着些许花草的湿气,打在脸上有阵清凉的感觉,夜黎深吸一口新鲜空气,顿时困意稀疏了许多。
距晨膳还有些时辰,夜宅里烟火气已经开始浓郁起来,陆陆续续有服饰华丽的王侯贵族们涌入夜宅。
很快夜黎的视野里人头攒动,他站在夜家主宅“夜星楼”顶层,只要微微俯身整个夜宅景致一览无遗。
但他的目光只是在漫无目的地乱飘,他并不着急,只是有些无聊,按照主宾单上的时辰,小妙姐要到晌午时分才能到,而按照大烈传统,礼物要等客人离去后才能启封,还有很长时辰。
无聊的时候夜黎思绪就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夜家上下都知道这位未来的夜家家主,甚至可能是未来大烈江山的主人,是个很奇怪的孩子。
夜黎从来不跟其他孩子一起登山淌水捉鱼打雀,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双手托腮发呆,夜家奴仆们都知道这位小少爷的习惯,夜宅前后都寻不见人的时候,准能在夜星楼顶看到夜黎的身影。
夜星楼是整个帝都最高的建筑,二十楼高的夜星楼在入夜时分会准时点亮,那并非是人为点燃的油灯,而是镶刻在楼底的“星芒引阵”改变了夜星楼周围一层空气结构,形成一层特殊的透射镜覆盖在楼体上,夜间暗淡的星月光辉透过透镜,便被极大地放大投射到夜星楼,宛如一座通体璀璨的琉璃宝塔将夜空一角点亮。
赶路的旅人在深夜里迷失方向,但是只要向一个方向眺望,只要视野里有高耸的灯火通明的建筑,那便是帝都的方向。
有时候家仆们气喘吁吁地登楼唤小少爷用餐时,夜黎正看着星空出神,在夜星楼大阵的放大下,皎月散落银辉落将他小小的身体点亮,而那双眼眸在星光的映射下有淡金色光亮闪烁,仿佛满天星河都在眼底流转。
倘若这一幕让精通星相的星阵师看见,定然要把眼珠子惊掉。
“眸视皎月,是为群黎;隐星辰,是为王贵;映星河,是为帝皇。”
夜黎喜欢发呆,无论什么时候都是。
夜家私塾首席儒师司徒斛直对此感触颇深。
司徒斛直是前朝重臣,曾任瀚阳书院首席大学士,后来退休以后应夜家之邀到往教书。他一席灰白的胡须垂落到腹部,再加上名字“斛直”谐音,因此学生们在私底下唤做“胡子老师”。
在别的小孩都在跟随儒师念书时,夜黎经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有几次在坐垫上低着头睡着的时候哈喇子拉得老长,课本湿了一大片,斛直气得大呼“顽木啊顽木不可雕”。
可是每一次儒师临时检测时候,夜黎得分却是学堂里最高的,第一次随堂小测放榜的时候,司徒斛直的那副金丝镶边的眼镜险些从鼻梁上滑下来。
他一脸痛心疾首的神色把夜黎唤到儒室内,语重心长的教诲一番。
胡子说,少主啊,不知道的可以学但是你不能抄啊。
夜黎垂着头,应声如蚊呐般轻微。
你现在是夜家的少主,将来就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正主啊!
夜黎还是沉默,脑袋垂得更低了。
今日你抄袭课本,彼时你又能抄何物呢?
司徒斛直字字玑珠,声泪俱下,可夜黎始终耷拉着脑袋。
司徒突然有些心疼,毕竟少主还只是十来岁的孩子,自己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这时候夜黎发出幸福的哼哼:“呼……呼……”
司徒勃然大怒,一根半尺长的竹板带着凌厉的声势落到夜黎手腕上,留下一道通红的印记。
夜黎吃痛,小声争辩说我没有抄。
司徒冷笑说,《烈卉月注纪》我尚且只讲授过第一章,你又如何做出有关卉月皇帝继位后“三章约法”相关解答。
夜黎依旧低着头说我通读过几遍《卉月注纪》和《初烈史》。
司徒不相信,当场出题质对,问题涵盖卉月皇帝十年征战和继位后十年的历史跨度,很多当朝学士都不能详解,而十二岁的夜黎引经据典一一对答,竟与原作丝毫不差。
司徒哑然,许久长叹一声“少主天生慧根”。
很多年后,后世史学家整理夜悠君生平事迹,编纂出《悠君事录》一书,其中收录了这件事,文曰:“君周岁时嗜学史,阅先帝诸史籍,解长师之棘问,慧根初显。”
如果夜黎看到这个记录绝对会笑出声来,他根本没有读完《卉月注纪》抑或《初烈史》,他对史书感兴趣那是后来的事,在年幼的夜黎眼里,那些古板的史书不过是一个个无聊的文字和一串串陌生的名字拼凑成的晦涩难懂的杂文,相当乏味。
当时那些有关卉月皇帝的知识,是他翘了一个星期的课,在市井说书人那里听得津津有味,阴差阳错之下就让斛直老师给提问到了。
时值初秋,七月流火,对于地处南方的泽锦城来说,正赶上百花绽放的时节,一年中景致的美在这几日攀升到顶峰,其中更是以夜宅的“遍野霜红,十里桂香”享有盛誉。
夜宅的“夜秋花宴”是帝城少有的盛大活动。
四百年前那位伟大的卉月皇帝喜欢各类奇花异草,早年他率军征战期间收集了大量名贵花草的种子,后来他登上黄金宝座后,用了数年时间将有“钢铁心脏”之称的帝都泽锦打造成了一座“花城”,各异的异域植株给这座冰冷的钢铁堡垒带来了生机。
每年初秋,皇帝都在帝都花苑设宴,宴请天下豪杰才子,纵酒狂歌赏花论草之余,共议天下大事。
很多年后,卉月皇帝的设宴的花苑被改造成夜氏皇族的主宅,后来有“花城芳府”之称的夜宅。而“夜秋花宴”也作为一个传统传承下来,只是宴请的人不再如初。
每年花开一个月前就有请帖从夜宅发出,请帖由家主亲笔落墨誊写,夜家轻骑专门派送,受邀者涵盖国内外达官显贵、名将名孺,更有不少贵族们慕名而来。
总言之,来往的人虽繁多,无一不是名门贵派,到往的贵宾给夜宅添上几分气派,却再无卉月皇帝时期“布衣微言,直就三品之职;草莽浅武,而领万众之军”的美谈。
四百年后的花宴,沦为了一场仪式,只属于掌握这个国家权力和财富的一小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