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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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来自癸坞

“不行。”

刘富华一边干脆利落的否决,一边接过伙计端来的,盛满露水的木盆,哗啦一声倒入面前的大缸中。已有两缸上了封,前面还有四口空的大缸在等着。每一户人家都有指标,不足的要缴罚金,余下的可自己留着,也可上交领赏。富华山庄每年例行上缴六缸,往往都有剩余。今年酒楼和客房的露水都刮了几遍了,仍只有两缸半,剩下一个戏台,真不知如何凑得齐。

刘富华头疼得厉害。

他皱了皱眉,两条飞扬的细眉缠在一块儿,狭长眼睛对着陈离一瞟:“离师傅,你也知道山庄最近事儿多……这小孩儿来历不明,你真别给我找麻烦。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整个山庄一百多口人全得死,你懂不懂?”

秦英打量着刘富华。这个男人像小山一样高大,陈离已经很高了,他比陈离还高半个脑袋。腰带紧束,勒着城墙一样粗壮的肚腹。上身着一件白色马褂,已经被汗水浸透,皮肤雪白,上纹绿龙赤虎,筋肉如蟒蛇一般在皮下蠕动。肩膀宽阔,上面搭着条毛巾。脖颈粗短,脸盘溜圆,白里透红,挂着一副好胡须,脑后扎着一根大麻花辫。

陈离毕恭毕敬的站在他身后,欠身微笑道:“刘兄,时势艰难,这方圆百里,也就白露镇略有生意,让孩子继续流浪,恐怕等同于送死。陈某亦不想慷他人之慨,但求与之同宿同食,断不会惹是生非。”

刘富华盯了陈离几秒钟,然后搭住陈离的肩头,膀着他走到一边,道:“真看不出来?”

陈离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刘兄,陈某不明白。”

“得了吧你。”

秦英默默的看着,虽然听不大清,也知道这两个大人在讨论什么。

事情总会变成这样。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阵酸楚,为了防止眼睛里透露出某些情绪,他马上拧紧了眉头,牙齿也狠狠的锁住了。自己擅闯山庄,的确抱着一颗贼心,也做好了被发现而后受罚的准备。

他不怕惩罚,但万万没想到,会变成这种境地。

不为世人所容。

卢龙子说,他不为世人所容,是因为残疾。而我秦英,又是因为什么?

“我走便是。”他含混不清的在喉咙里嘟囔了一声,扭头向门外跑去。

“哎哎哎,小兄弟,算了算了,你过来吧。”刘富华朝秦英的背影招了招手,也不管秦英看不看得到。陈离一跨步,伸手够着秦英的脖子,将他拽了回来。

“谢谢刘兄。”陈离悦然道。

刘富华用毛巾擦了擦汗,对秦英道:“你这小子,偷偷跑进来,问你什么话你也不答,名字也不告诉,换平常人能收留你才有鬼了。我刘富华大人有大量,也不跟你计较了,你愿在这住几天就住几天,记着别给我惹事。”

然后又对陈离说:“山庄的事情你给他好好说清楚,我现在忙,没空理会。你要的人,你自己管好,出了问题我真会赶你走,知道了不?”

陈离连连点头。秦英的手被他牢牢拽着,心中困惑不已。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戏台仓库。

秦英洗了澡,换上了身干净的灰衣,推门进来。这身衣服虽然朴素无华,但也足够抚慰身心了。他已经好多年没穿过干净的衣服。

陈离打量着这个男孩,不由得叹息一声。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他问。

秦英不语,垂着眼,睫毛纤长,面色苍白,嘴唇枯槁,像木头人一般呆呆的站立在空地上。没有任何正常人会这样站着,人们通常会选择走动、倚靠、或者站在靠边一点的地方,假装在做某事,但秦英站在空地里,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

“我认识一个人……跟你很像很像……像到不可思议。”

陈离缓慢的吐出这些字,仿佛他并不是在与人对话,而是在自顾自的散发回忆。

“他……”

当这个音节弹出的时候,秦英整个人绷紧了起来,他越发站直得像一根木头。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可能,天底下没有这么巧合的事……但那越来越强烈的预感,使他的每一块肌肉都颤抖不已。就在这个字的缝隙里,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度过了数万年。他几乎要冲出去,用手挡住陈离的嘴,使他永远不要说出那个名字,哪怕并不一定是自己所想的那个。

他痛恨,也期待着。但期待更加重了痛恨。

“他叫秦钲。”

陈离温柔得近乎无情,淡淡道出这句话,尘埃落定。

秦英完完全全的呆在那儿,他的身体前倾,手已经伸了出去——他确实想要阻止陈离的。但此刻他已经没有任何行动力了。

他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回到自己的身体,然后恢复了站姿,把头偏到一边:“我叫英子,是个孤儿,来自癸坞。”

秦英并没有注意到,陈离在听到这句话后,那张总是满面春风的脸,露出了悲凉的神情。秦英只是低着头,不肯抬眼看。

半晌,陈离道:“癸坞……是什么地方?是鬼怪的鬼吗?我……不曾听说过,抱歉。”

秦英不作声了。

“今天是白露之日,下午有承露大会,晚上山庄里也有演出,你都可以去看看。对了,还有山庄的事情……我统一和你说吧。”

两人一同出了山庄,在白露镇的街道上闲逛着。秦英漠然的看着那些欢笑的孩童,面泛红光的健康的人们,小店门口哈哈大笑的几个年轻男子……这个小镇多么幸福。

“你也见到了,这一天的露水多得惊人。白露镇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的。一年只有这么一天,是我们的节日。”

秦英默默跟在陈离一步远的身后。陈离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他。

“这一天的白露,服之治百病,敷之愈疮疤。具体什么原因没人知道。崭岳侯下令收集屋瓦上的露水,因为落到地面的,就失去效力了……露水的量,每户都有规定……这里是崭岳侯的封地。今天下午,所有户口都要到衙门那儿承露,就是承露大会了。要登记的。当然,我们这种寄人篱下的不需要去。”

陈离又想起了什么,一拍手道:“对了,庄主前面说的事情,我有必要告诉你一下。一个月后,在白露镇会有一个很重要的祭典,到时崭岳侯会来,要入住富华山庄。现在庄主正在筹备礼仪,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深怕出什么差池,得罪了大人物……真是可怕,哈哈哈哈。”

大人物……

秦英捏紧了拳头。

什么是大人物?能随意决定人的生死,就是大人物了吗?他暗自道。

“所以英子你要是有什么苦衷,最好提前说出来。如果崭岳侯到来之后,你再要惹事,我们也无力回天了。”陈离笑着说。

“我想变强。”秦英说。

“哎?”

“我想变强。”

男孩非常的认真。

陈离颇有些欣慰,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秦英表达自己的诉求。

“我可以听听你的理由吗?”陈离问道。

这还有理由吗?秦英自问。

但凡是人,都想变强。

他深吸一口气,那一句话在心里压了许久。

“这个世界,不能由他们来审判!”

那片灰蒙蒙的东西又照进了他的眼中,支离破碎的记忆与眼前宁静美好的景象重叠在了一起。他几乎从未得到过幸福。

生命本不应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