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智慧的爱

如同晴天一声霹雳，把我们都震呆了，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张在我们手里颤抖着的化验单却是千真万确的。但我们实在无法面对这个沉重的打击，因为我们做梦也不敢想象妈妈的命运会如此悲惨。她风风雨雨的一生，一幕幕辛酸却温馨的往事，在我们的泪光里演绎开来。

她是公认的贤妻良母，我的父亲去得很早，是她一人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弟三人辅育成人的。在那个苦难的年代里，为了我们不感到自卑与隔阂影响我们的成长，年仅40岁的她便甘愿一直守寡不愿再嫁。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而她从没有对长大后的我们诉过苦，她只是称赞我们争气，都考上了大学，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我们终于倔强而健康地长大了，成家立业了。让妈妈晚年幸福，是我们兄弟三人最坚固最壮美的人生誓言。似乎也是她享福的时候了，她却整天闲不住，终日在三个儿女家里奔波，每到一处便手不停脚不歇地干家务，带孙子，我们责怪她：“妈，你就歇歇吧，我们是叫你来做客，不是要你来当宝姆当佣人！”她只是笑着说：“做点事，心里还舒畅些，时间也过得快些，不然，我还不如死了好！”日见衰老的她，仍强撑着瘦弱的身躯在家里忙这忙那，令规劝无效的我们心疼不已。

然而生活已在冥冥中张开了罪恶的爪牙。有一天，妈妈突然感到胃部疼痛，而且便血，我们催她到医院检查，结果令我们惊呆了：胃癌晚期！医生沉重地说：“现在必须做切除手术，就算手术成功，她最多活不过三年。”我们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里一片冰凉与木然，几乎没有了支撑自己站立的力气。我们含泪望天，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这样捉弄善良的人们。这么多年来，她受了多少苦和累，到今天刚刚轮到要享福的时候，她却……被判了死刑！

为了不让妈妈看见，我们躲到了医院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抱头尽情痛哭起来。身后突然想起一种苍凉的声音：“唉，不要哭，你们都长大了，我有个什么也放心了。”是妈妈！我们拼命地擦拭着眼泪，想隐瞒她的病情欺骗她：“妈，没什么……”她摆摆手制止了我：“我都知道了，妈其实早就猜到了是这个病。”她的脸色特别平静，丝毫没有恐惧感。我们注视着她清瘦的面庞和满头的银丝，心里刀绞一样在滴血。我哽咽着说：“妈，你不会的，你要好好地活着，活得快乐活得坚强，您不在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妈妈笑了，眼里也盈满了晶莹：“傻孩子，妈妈迟早会要死的，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怆然无语。

做完切除手术后，在妈妈的坚决要求下，我们接她回到了家里。晚上，等妈妈睡了，我们三个子女却坐在客厅里愁眉苦脸垂头丧气，面面相觑没有睡意。我叹息着说：“说真的，要是有一天妈妈不在了，我都怀疑我的脆弱是否能够承受这种打击。她操劳了一辈子，到老了都歇不下来，如果就这样去了，让我们怎么安心啊！”姐姐流着泪说：“我也一样，唉，我真希望她能够对我们刁难一些，折腾我们久一些，让我们烦她甚至讨厌她，我们反而会好受些……”我们这时才深深地感到，妈妈对我们的爱太厚重，现在却成了我们生命无法承受之重，成了我们无法偿还的债务与伤害。我们从心底发誓，要加倍珍惜她有限的生命，把自己极尽的孝顺弥补给她最后的岁月，让自己少一些遗憾，更祈祷着奇迹的发生。

可很快我们便惊讶地发现，妈妈的性格变了，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终日嘀嘀咕咕的，动不动就发脾气骂人，变得不近人情了。为了不让自己有遗憾，我们千方百计买来各种好吃的东西给她，她就骂：“是不是巴不得妈妈死了，买这么多想撑死我啊！再买这么多东西我就丢到垃圾桶里去！”有一天，我买了一件新衣服给她，她很高兴，我于是说：“妈，我从没看过你穿过一件好衣服。”她却不知怎的大发雷霆：“是不是妈这个样子失了你面子？你们长大了，就嫌妈了是不是？”硬把衣服丢在一边不穿了。弄得我们面红耳赤的。平素，她依然她依然手不挺脚不歇地忙活着做家务，我们心疼地说：“妈，你歇歇吧，要不，我们请个宝姆来做家务。”她勃然大怒：“你们是什么大人物，有了几个钱就摆阔忘本了！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女，我享不了那个福！”家里卫生稍有一点凌乱与污渍，她象往常一样抢着收拾好后，又对我们一顿劈头盖脸暴风骤雨：“读了着么多书，穿得漂漂亮亮的，连家里的卫生就搞不好！”骂得都是为人父母了的我们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渐渐敬畏她，不愿在她面前发表意见了。但我们还是理解她的，一个人当明知死亡的脚步在向自己逼近心里是多么无奈、恐惧与绝望，然而这也许是上天恩赐给我们的行孝的时机。因而怀着一份感恩，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都宽容着她，呵护着她。尽管她并不领情。因此大家都对她笑脸如故，从不计较，私下里都很豁达地宽解彼此：“她一辈子受了这么多苦，又到了这个时候，就让她发泄烦躁与郁闷吧，也许她会好受些！”当然，有时心情不好时，我们甚至感到有些厌烦。但这种一闪而过的厌倦感，反而使我们的心痛变得减轻与缓和许多。

然而奇迹最终没有发生。那个冬天，也就是她被确诊的三年后，63岁的她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不得不住进医院做最后的安慰性治疗。她的古怪在这段最后的时刻达到了极致。看着她憔悴而苍白得不成人形的样子，我们忍不住肝肠寸断泪眼朦胧。她拒绝我们三个兄弟都挈妇将雏地都陪护着她，不由分说地骂道：“你们是不是指望我死，一天到晚巴不得给我送终，哭哭啼啼的，让我烦躁得要命，留一个人就行了，其余都回去干事！”我们只好听她的话，轮流留下一个人守候着她。

临死前的瞬间，我们惊讶地发现她突然变得久违的神采熠熠。面对着儿女们的泪眼，她的眼里满是坦然、宁静与轻松，她只吐出了四个字：“谢谢你们。”她睡得很安祥，嘴角含着笑。我们大放悲声，哭得昏天黑地。我悲痛欲绝，几乎不能自拔，妻子安慰我说：“你们这三年多对她也够好了，没有什么遗憾了。”我才渐渐地从思念的痛苦中释然与清醒过来。

我们含着泪整理她的遗物时，在她的箱子里发现了一封纸张很新的信。太熟悉太亲切了，那是母亲的笔迹。我急匆匆地打开信封。信是这样写的：“孩子们，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长眠在地下了。自从得了这病之后，我准备了安眠药，随时准备结束生命。可我害怕你们会自责会更悲伤。所以我没有勇气这样做。你们是好儿子，你们知道吗，做母亲最担心的是什么？绝症和死亡并不可怕，害怕的是晚年成为儿女的拖累，特别是那天晚上偷听到你们在客厅里的话后，我更害怕你们会因为我的死而过分伤悲给你们带来伤害。但谢天谢地，你们也提醒了我，给了你们更给了我解脱的方法，那只有一种：我只能使你们厌烦给你们带来痛苦，使你们觉得已经聊以自慰没有遗憾了，你们才会减轻痛苦。所以我只有选择性格古怪不近人情，伤你们的心。假使你们看不到这封信，就说明你们真的厌倦了我，我也不会责怪你们，就让这个秘密永沉海底，你们也以为我是绝症病人反常的心理变化，我也会为没有给你们带来过分的悲哀与打击而含笑九泉，如果你看到此信，就说明你们对我太好，你们不必难过，你们已经尽力了，母亲从心里感谢你们，我是最幸福的妈妈，我对这一生很满足，我写这封信只是想了却一桩心愿：让你们知道，妈妈的心是矛盾的无奈的，决非存心要伤害你们，妈妈对近年来给你们添的麻烦表示歉意！记住我临死前的那声谢谢！”

泪水打湿了信笺，想到近三年来妈妈的反常与我们的孝顺，我们再一次深刻地理解了妈妈与母爱的伟大。命运一次次地捉弄了她，她却用自己的智慧主宰了她最后的年华。我们感谢妈妈，她用自己的智慧赐给了我们宝贵的三年时光，用她精心制造的古怪反衬与拔高了我们的孝心，让我们可以倾尽自己的爱恋与孝顺，这是我们最可以作为宽解自己的遗憾的资本。我们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安慰与平复，渐渐地淡出了悲痛。我们不再有太多的悲悯与难过，更多的是欣慰与感激。我恍悟：生命中许多无奈的善意的伤害，是为了避免更大的伤害。而这种伤害，是需要用爱与智慧去成全去贯穿的。我希望，天底下所有的母亲在临死前都能由衷地说声：谢谢！我希望所有的儿女都能读懂母亲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