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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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五年

我一生做事,总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还是坦白。绕圈子,躲躲闪闪,反易叫人疑心……只要态度诚恳、谦卑、恭敬,无论如何人家不会对你怎么的。

——一九五五年五月

一月九日深夜

开音乐会的日子,你仍维持八小时工作;你的毅力、精神、意志,固然是惊人,值得佩服,但我们毕竟为你操心。孩子,听我们的话,不要在已经觉得疲倦的时候再force[勉强]自己。多留一分元气,在长里看还是占便宜的。尤其在比赛以前半个月,工作时间要减少一些,最要紧的是保养身心的新鲜,元气充沛,那么你的演奏也一定会更丰满,更fresh[清新]!

十二月三十一日及元旦两天,我和妈妈说了好几遍,不知你在哪里跟谁过新年,想必有朋友的家庭请你去吧?

至此为止,你一共存了多少钱?平日既然还要贴零用钱(照来信说,大使馆过去给你的贴补都已还了——这件事做得极好——将来想更不会再拿他们的)也得处处算算;音乐会的收入不是终年不断的。五月以后十月以前,欧洲到处是假期。那几个“清月”,全靠冬春两季“忙月”的进款周转。别以为钱多,用起来是很快的,比来的时候快得多。直要到钱完的时候,你才会吓一跳,说:怎么花得这么快!这不但你现在要注意,将来一生都要牢记!

……

不再写了,等你来信吧。一切珍重!

昨夜妈妈又梦见你,我们都时常想你,梦见你;不知你在外可有同样的情形?

一月二十六日

元旦一手扶杖,一手搭在妈妈肩上,试了半步,勉强可走,这两日也就半坐半卧。但和残废一样,事事要人服侍,单独还是一步行不得。大概再要养息一星期方能照常。

早预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们都当作等待什么礼物一般的等着。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来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们在会场上,一定会禁不住涕泗横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纯洁的欢乐,莫过于欣赏艺术,更莫过于欣赏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传达出来的艺术!其次,我们也因为你替祖国增光而快乐!更因为你能借音乐而使多少人欢笑而快乐!想到你将来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没有止境的进步,为更多的人更广大的群众服务,鼓舞他们的心情,抚慰他们的创痛,我们真是心都要跳出来了!能够把不朽的大师的不朽的作品发扬光大,传布到地球上每一个角落去,真是多神圣、多光荣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兴的更安慰的是:多少过分的谀词与夸奖,都没有使你丧失自知之明,众人的掌声、拥抱,名流的赞美,都没有减少你对艺术的谦卑!总算我的教育没有白费,你二十年的折磨没有白受!你能坚强(不为胜利冲昏了头脑是坚强的最好的证据),只要你能坚强,我就一辈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们掌握之内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赋,但只要坚强,就不怕失败,不怕挫折,不怕打击——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术上的,学习上的——打击;从此以后你可以孤军奋斗了。何况事实上有多少良师益友在周围帮助你,扶掖你。还加上古今的名著,时时刻刻给你精神上的养料!孩子,从今以后,你永远不会孤独的了,即使孤独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这句话,我也一直记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说得不错,艺术表现的动人,一定是从心灵的纯洁来的!不是纯洁到像明镜一般,怎能体会到前人的心灵?怎能打动听众的心灵?

斯曼齐安卡说的肖邦协奏曲的话,使我想起前二信你说Richter[李赫特]弹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的话。一切真实的成就,必有人真正的赏识。

音乐院院长说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征。天舅舅说你小时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个性居然和罗曼·罗兰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莱茵,江声浩荡……钟声复起,天已黎明……中国正到了“复旦”的黎明时期,但愿你做中国的——新中国的——钟声,响遍世界,响遍每个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个人的心坎里去,把大家都带着,跟你一块到无边无岸的音响的海洋中去吧!名闻世界的扬子江与黄河,比莱茵的气势还要大呢!……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有这种诗人灵魂的传统的民族,应该有气吞牛斗的表现才对。

你说常在矛盾与快乐之中,但我相信艺术家没有矛盾不会进步,不会演变,不会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机蓬勃的明证。眼前你感到的还不过是技巧与理想的矛盾,将来你还有反复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与内容的枘凿,自己内心的许许多多不可预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着你。别担心,解决一个矛盾,便是前进一步!矛盾是解决不完的,所以艺术没有止境,没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人生也没有perfect的一天!惟其如此,才需要我们日以继夜,终生的追求、苦练;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腻了!

三月二十日上午

期待了一个月的结果终于揭晓了,多少夜没有好睡,十九日晚更是神思恍惚,昨(二十日)夜为了喜讯过于兴奋,我们仍没睡着。先是昨晚五点多钟,马太太从北京来长途电话;接着八时许无线电报告(仅至第五名为止),今晨报上又披露了十名的名单。难为你,亲爱的孩子!你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没有辜负祖国的寄托,没有辜负老师的苦心指导,同时也没辜负波兰师友及广大群众这几个月来对你的鼓励!

也许你觉得应该名次再前一些才好,告诉我,你是不是有“美中不足”之感?可是别忘了,孩子,以你离国前的根基而论,你七个月中已经作了最大的努力,这次比赛也已经do your best[尽力而为]。不但如此,这七个月的成绩已经近乎奇迹。想不到你有这么些才华,想不到你的春天来得这么快,花开得这么美,开到世界的乐坛上放出你的异香。东方升起了一颗星,这么光明,这么纯净,这么深邃;替新中国创造了一个辉煌的世界纪录!我做父亲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错误用你的才具与苦功给点破了,我真高兴,我真骄傲,能够有这么一个儿子把我错误的估计全部推翻!妈妈是对的,母性的伟大不在于理智,而在于那种直觉的感情;多少年来,她嘴上不说,心里是一向认为我低估你的能力的;如今她统统向我说明了。我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用多么愉快的心情承认错误:这也算是一个奇迹吧?

回想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你从北京回来,我同意你去波学习,但不鼓励你参加比赛,还写信给周巍峙要求不让你参加。虽说我一向低估你,但以你那个时期的学力,我的看法也并不全错。你自己也觉得即使参加,未必有什么把握。想你初到海滨时,也不见得有多大信心吧?可见这七个月的学习,上台的经验,对你的帮助简直无法形容,非但出于我们意料之外,便是你以目前和七个月以前的成绩相比,你自己也要觉得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今天清早柯子岐打电话来,代表他父亲母亲向我们道贺。子岐说:与其你光得第二,宁可你得第三,加上一个玛祖卡奖。这句话把我们心里的意思完全说中了。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感想呢?

再想到一九四九年第四届比赛的时期,你流浪在昆明,那时你的生活,你的苦闷,你的渺茫的前途,跟今日之下相比,不像是做梦吧?谁想得到,一九五一年回上海时只弹“PathetiqueSonata[《“悲怆”奏鸣曲》]还没弹好的人,五年以后会在国际乐坛的竞赛中名列第三?多少迂回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换来你今日的成功!可见为了获得更大的成功,只有加倍努力,同时也得期待别的迂回,别的挫折。我时时刻刻要提醒你,想着过去的艰难,让你以后遇到困难的时候更有勇气去克服,不至于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没穷尽没终点的马拉松赛跑,你的路程还长得很呢:这不过是一个光辉的开场。

回过来说:我过去对你的低估,在某些方面对你也许有不良的影响,但有一点至少是对你有极大的帮助的。惟其我对你要求严格,终不至于骄纵你——你该记得罗马尼亚三奖初宣布时你的愤懑心理,可见年轻人往往容易估高自己的力量。我多少年来把你紧紧拉着,至少养成了你对艺术的严肃的观念,即使偶尔忘形,也极易拉回来。我提这些话,不是要为我过去的做法辩护,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时候特别让你提高警惕,绝对不让自满和骄傲的情绪抬头。我知道这也用不着多嘱咐,今日之下,你已经过了这一道骄傲自满的关,但我始终是中国儒家的门徒,遇到极盛的事,必定要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格外郑重、危惧、戒备的感觉。

现在再谈谈实际问题:

据我们猜测,你这一回还是吃亏在technic[技巧],而不在于music[音乐];根据你技巧的根底,根据马先生到波兰后的家信,大概你在这方面还不能达到极有把握的程度。当然难怪你,过去你受的什么训练呢?七个月能有这成绩已是奇迹,如何再能苛求?你几次来信,和在节目单上的批语,常常提到“佳,但不完整”。从这句话里,我们能看出你没有列入第一二名的最大关键。大概马先生到波以后的几天,你在技巧方面又进了一步,要不然,眼前这个名次恐怕还不易保持。在你以后的法、苏、波几位竞争者,他们的技巧也许还胜过你呢?假若比赛是一九五四年夏季举行,可能你是会名落孙山的;假若你过去二三年中就受着杰维茨基教授指导,大概这一回稳是第一;即使再跟他多学半年吧,第二也该不成问题了。

告诉我,孩子,你自己有没有这种感想?

说到“不完整”,我对自己的翻译也有这样的自我批评。无论译哪一本书,总觉得不能从头至尾都好;可见任何艺术最难的是“完整”!你提到perfection[完美],其实perfection根本不存在的,整个人生、世界、宇宙,都谈不上perfection。要就是存在于哲学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们一辈子的追求,有史以来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无非是perfection,但永远是追求不到的,因为人的理想、幻想,永无止境,所以perfection像水中月、镜中花,始终可望而不可即。但能在某一个阶段求得总体的“完整”或是比较的“完整”,已经很不差了。

三月二十七日夜

为你参考起见,我特意从一本专论莫扎特的书里译出一段给你。另外还有罗曼·罗兰论莫扎特的文字,来不及译。不知你什么时候学莫扎特?肖邦在写作的taste[品味,鉴赏力]方面,极注意而且极感染莫扎特的风格。刚弹完肖邦,接着研究莫扎特,我觉得精神血缘上比较相近。不妨和杰老师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贝多芬第四弹好以后,接着上手莫扎特?等你快要动手时,先期来信,我再寄罗曼·罗兰的文字给你。

从我这次给你的译文中,我特别体会到,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妩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腻]。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决非尘世间所有的。能够把握到什么叫作脱尽人间烟火的温馨甘美,什么叫作天真无邪的爱娇,没有一点儿拽心,没有一点儿情欲的骚乱,那么我想表达莫扎特可以“虽不中,不远矣”。你觉得如何?往往十四五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年,特别适应莫扎特,也是因为他们童心没有受过沾染。

将来你预备弹什么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来信;我也可以供给材料。在精神气氛方面,我还有些地方能帮你忙。

我再要和你说一遍:平日来信多谈谈音乐问题。你必有许多感想和心得,还有老师和别的教授们的意见。这儿的小朋友们一个一个都在觉醒,苦于没材料。他们常来看我,和我谈天;我当然要尽量帮助他们。你身在国外,见闻既广,自己不断的在那里进步,定有不少东西可以告诉我们。同时一个人的思想是一边写一边谈出来的,借此可以刺激头脑的敏捷性,也可以训练写作的能力与速度。此外,也有一个道义的责任,使你要尽量的把国外的思潮向我们报道。一个人对人民的服务不一定要站在大会上演讲或是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随时随地,点点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诉人家,无形中就是替国家播种、施肥、垦植!孩子,你千万记住这些话,多多提笔!

四月一日晚

我们天天计算,假定二十二日你发信,昨天就该收到;假定二十三日发,今天也应到了。奇怪,怎么二十日给奖,你二十三日还没寄家信呢?迟迟无消息,我又要担心你不要紧张过度,身体不舒服吧?自从一月二十五日收到你第十信(你是一月十六日发的)以后,两个月零一星期,没有你只字片纸,我们却给了你七封信。……

我知道你忙,可是你也知道我未尝不忙,至少也和你一样忙。我近七八个月身体大衰,跌跤后已有两个半月,腿力尚未恢复,腰部酸痛更是厉害。但我仍硬撑着工作,写信,替你译莫扎特等都是拿休息时间,忍着腰痛来做的。孩子,你为什么老叫人牵肠挂肚呢?预算你的信该到的时期,一天不到,我们精神上就一天不得安定。

我们又猜想,也许马思聪先生回来,可能带信来,但他究竟何时离开华沙?假定二十五日以后离波,难道你也要到那时才给我们写信吗?照片及其他文件剪报等等,因为厚重,交马先生带当然很好,省却许多航空邮费。但报告比赛详情的信总不会那么迟才动笔吧?要说音乐会,至早也得与比赛相隔一个星期,那你也不至于比赛完了,又忙得无暇写信。那又究竟是什么道理呢?难道两个多月不写家信这件事,对你不是一件精神负担吗?难道你真的身子不舒服吗?

我们历来问你讨家信,就像讨情一般。你该了解你爸爸的脾气,别为了写信的事叫他多受屈辱,好不好?

四月三日

今日接马先生(三十日)来信,说你要转往苏联学习,又说已与文化部谈妥,让你先回国演奏几场;最后又提到预备叫你参加明年二月德国的Schumann[舒曼]比赛。

我认为回国一行,连同演奏,至少要花两个月;而你还要等波兰的零星音乐会结束以后方能动身。这样,前前后后要费掉三个多月。这在你学习上是极大的浪费。尤其你技巧方面还要加工,倘若再想参加明年的Schumann[舒曼]比赛,他的技巧比肖邦的更麻烦,你更需要急起直追。与其让政府花了一笔来回旅费而耽误你几个月学习,不如叫你在波兰灌好唱片(像我前信所说)寄回国内,大家都可以听到,而且是永久性的;同时也不妨碍你的学业。我们做父母的,在感情上极希望见见你,听到你这样成功的演奏,但为了你的学业,我们宁可牺牲这个福气。我已将此意写信告诉马先生,请他与文化部从长考虑。我想你对这个问题也不会不同意吧?

其次,转往苏联学习一节,你从来没和我们谈过。你去波以后我给你二十九封信,信中表现我的态度难道还使你不敢相信,什么事都可以和我细谈、细商吗?你对我一字不提,而托马先生直接向中央提出,老实说,我是很有自卑感的,因为这反映你对我还是不放心。大概我对你从小的不得当、不合理的教育,后果还没有完全消灭。你比赛以后一直没信来,大概心里又有什么疙瘩吧!马先生回来,你也没托带什么信,因此我精神上的确非常难过,觉得自己功不补过。现在谁都认为(连马先生在内)你今日的成功是我在你小时候打的基础,但事实上,谁都不再对你当前的问题再来征求我一分半分意见;是的,我承认老朽了,不能再帮助你了。

可是我还有几分自大的毛病,自以为看事情还能比你们青年看得远一些,清楚一些。同时我还有过分强的责任感,这个责任感使我忘记了自己的老朽,忘记了自己帮不了你忙而硬要帮你忙。

所以倘使下面的话使你听了不愉快,使你觉得我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学习的需要,那么请你想到上面两个理由而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是人,原谅我抛不开天下父母对子女的心。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事前必须考虑周详。尤其是想改弦易辙,丢开老路,换走新路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的理智做一个天平,把老路与新路放在两个盘里很精密的称过。现在让我来替你做一件工作,帮你把一项项的理由,放在秤盘里:

[甲盘]

(一)杰老师过去对你的帮助是否不够?假如他指导得更好,你的技术是否还可以进步?

(二)六个月在波兰的学习,使你得到这次比赛的成绩,你是否还不满意?

(三)波兰得第一名的,也是杰老师的学生,他得第一的原因何在?

(四)技术训练的方法,波兰派是否有毛病,或者不完全?

(五)技术是否要靠时间慢慢的提高?

(六)除了肖邦以外,对别的作家的了解,波兰的教师是否不大使你佩服?

(七)去年八月周小燕在波兰知道杰老师为了要教你,特意训练他的英语,这点你知道吗?

[乙盘]

(一)苏联的教授法是否一定比杰老师的高明?技术上对你可以有更大的帮助?

(二)假定过去六个月在苏联学,你是否觉得这次的成绩可以更好?名次更前?

(三)苏联得第二名的,为什么只得一个第二?

(四)技术训练的方法,在苏联是否一定胜过任何国家?

(五)苏联是否有比较快的方法提高?

(六)对别的作家的了解,是否苏联比别国也高明得多?

(七)苏联教授是否比杰老师还要热烈?

[一般性的]

(八)以你个人而论,是否换一个技术训练的方法,一定还能有更大的进步?所以对第(二)项要特别注意,你是否觉得以你六个月的努力,倘有更好的方法教你,你是否技术上可以和别人并驾齐驱,或是更接近?

(九)以学习Schumann[舒曼]而论,是否苏联也有特殊优越的条件?

(十)过去你盛称杰老师教古典与近代作品教得特别好,你现在是否改变了意见?

(十一)波兰居住七个月来的总结,是不是你的学习环境不大理想?苏联是否在这方面更好?

(十二)波兰各方面对你的关心、指点,是否在苏联同样可以得到?

(十三)波兰方面一般带着西欧气味,你是否觉得对你的学习不大好?

这些问题希望你平心静气,非常客观的逐条衡量,用“民主表决”的方法,自己来一个总结,到那时再作决定。总之,听不听由你,说不说由我。你过去承认我“在高山上看事情”,也许我是近视眼,看出来的形势都不准确。但至少你得用你不近视的眼睛,来检查我看到的是否不准确。果然不准确的话,你当然不用,也不该听我的。

假如你还不以为我顽固落伍,而愿意把我的意见加以考虑的话,那对我真是莫大的“荣幸”了!等到有一天,我发觉你处处比我看得清楚,我第一个会佩服你,非但不来和你“缠夹二”乱提意见,而且还要遇事来请教你呢!目前,第一不要给我们一个闷葫芦!磨难人最厉害的莫如unknown[不知]和uncertain[不定]!对别人同情之前,对父母先同情一下吧!

四月二十一日夜

能够起床了,就想到给你写信。

邮局把你比赛后的长信遗失,真是害人不浅。我们心神不安半个多月,都是邮局害的。三月三十日是我的生日,本来预算可以接到你的信了。到四月初,心越来越焦急,越来越迷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始终不来信的原因。到四月十日前后,已经根本抛弃希望,似乎永远也接不到你的家信了。

四月十日上午九时半至十一时,听北京电台广播你弹的Berceuse[《摇篮曲》]和一支Mazurka[《玛祖卡》],一边听,一边说不出有多少感触。耳朵里听的是你弹的音乐,可是心里已经没有把握孩子对我们的感情怎样——否则怎么会没有信呢?——真的,孩子,你万万想不到我跟你妈妈这一个月来的精神上的波动,除非你将来也有了孩子,而且也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马先生三月三十日就从北京寄信来,说起你的情形,可见你那时身体是好的,那么迟迟不写家信更叫我们惶惑“不知所措”了。何况你对文化部提了要求,对我连一个字也没有:难道又不信任爸爸了吗?这个疑问给了我最大的痛苦,又使我想到舒曼痛惜他父亲早死的事,又想到莫扎特写给他父亲的那些亲切的信:其中有一封信,是莫扎特离开了Salzburg[萨尔茨堡]大主教,受到父亲责难,莫扎特回信说:

“是的,这是一封父亲的信,可不是我的父亲的信!”

聪,你想,我这些联想对我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四月三日(第30号)的信,我写的时候不知怀着怎样痛苦、绝望的心情,我是永远忘不了的。妈妈说的:“大概我们一切都太顺利了,太幸福了,天也嫉妒我们,所以要给我们受这些挫折!”要不这样说,怎么能解释邮局会丢失这么一封要紧的信呢?

你那封信在我们是有历史意义的,在我替你编录的“学习经过”和“国外音乐报道”(这是我把你的信分成的类别,用两本簿子抄下来的),是极重要的材料。我早已决定,我和你见了面,每次长谈过后,我一定要把你谈话的要点记下来。为了青年朋友们的学习,为了中国这么一个处在音乐萌芽时代的国家,我做这些笔记是有很大的意义的。所以这次你长信的失落,逼得我留下一大段空白,怎么办呢?

可是事情不是没有挽回的。我们为了丢失那封信,二十多天的精神痛苦,不能不算是付了很大的代价;现在可不可以要求你也付些代价呢?只要你每天花一小时的功夫,连续三四天,补写一封长信给我们,事情就给补救了。而且你离开比赛时间久一些,也许你一切的观感倒反客观一些。我们极需要知道你对自己的演出的评价,对别人的评价——尤其是对于前四五名的。我一向希望你多发表些艺术感想,甚至对你弹的Chopin[肖邦]某几个曲子的感想。我每次信里都谈些艺术问题,或是报告你国内乐坛消息,无非想引起你的回响,同时也使你经常了解国内的情形。

你每次要东西,我们无不立刻商量,上哪儿买,找哪种货;然后妈妈立刻出动,有时她出去看了回来,再和我一同去买。但是你收到以后从来不提,连是否收到我们都没有把握。我早告诉你,收到东西,光是寄一张航空明信片也行。

……

你说要回来,马先生信中说文化部同意(三月三十日信)你回来一次表演几场;但你这次(四月九日)的信和马先生的信,都叫人看不出究竟是你要求的呢,还是文化部主动的?我认为以你的学习而论,回来是大大的浪费。但若你需要休息,同时你绝对有把握耽搁三四个月不会影响你的学习,那么你可以相信,我和你妈妈未有不欢迎的!在感情的自私上,我们最好每年能见你一面呢!

至于学习问题,我并非根本不赞成你去苏联;只是觉得你在波兰还可以多耽二三年,从波兰转苏联,极方便;再要从苏联转波兰,就不容易了!这是你应当考虑的。但若你认为在波兰学习环境不好,或者杰老师对你不相宜,那么我没有话说,你自己决定就是了。但决定以前,必须极郑重、极冷静,从多方面、从远处大处想周到。

你去年十一月中还说:“希望比赛快快过去,好专攻古典和近代作品。杰老师教出来的古典真叫人佩服。”难道这几个月内你这方面的意见完全改变了吗?

倘说技巧问题,我敢担保,以你的根基而论,从去年八月到今年二月的成就,无论你跟世界上哪一位大师哪一个学派学习,都不可能超出这次比赛的成绩!你的才具,你的苦功,这一次都已发挥到最高度,老师教你也施展出他所有的本领和耐性!你可曾研究过program[节目单]上人家的学历吗?我是都仔细看过了的;我敢说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除了非洲来的以外,没有一个人的学历像你这样可怜的,——换句话说,跟到名师只有六七个月的竞选人,你是独一无二的例外!所以我在三月二十一日(第28号)信上就说拿你的根基来说,你的第三名实际是远超过了第三名。说得再明白些,你想: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Askenasi[阿什肯纳奇],Ringeissen[林格森],[15]这几位,假如过去学琴的情形和你一样,只有十至十二岁半的时候,跟到一个Paci[百器],十七至十八岁跟到一个Bronstein[勃隆斯丹],再到比赛前七个月跟到一个杰维茨基,你敢说:他们能获得第三名和Mazurka[《玛祖卡》]奖吗?

我说这样的话,绝对不是鼓励你自高自大,而是提醒你过去六七个月,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杰老师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你以为换一个school[学派],你六七个月的成就可以更好,那你就太不自量,以为自己有超人的天才了。一个人太容易满足固然不行,太不知足而引起许多不现实的幻想也不是健全的!这一点,我想也只有我一个人会替你指出来。假如我把你意思误会了(因为你的长信失落了,也许其中有许多理由,关于这方面的),那么你不妨把我的话当作“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爸爸一千句、一万句,无非是为你好,为你个人好,也就是为我们的音乐界好,也就是为我们的祖国、人民以及全世界的人类好!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和乔治之间的距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是免不了的。但我还不甘落后,还想事事、处处追上你们、了解你们,从你们那儿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气,同时也想竭力把我们的经验和冷静的理智,献给你们,做你们一支忠实的手杖!万一有一天,你们觉得我这根手杖是个累赘的时候,我会感觉到,我会销声匿迹,决不来绊你们的脚!

你有一点也许还不大知道。我一生遇到重大的问题,很少不是找几个内行的、有经验的朋友商量的;反之,朋友有重大的事也很少不来找我商量的。我希望和你始终能保持这样互相帮助的关系。

……

说起Berceuse[《摇篮曲》],大家都觉得你变了很多,认不得了;但你的Mazurka[《玛祖卡》],大家又认出你的面目了!是不是现在的style[风格]都如此?所谓自然、简单、朴实,是否可以此曲(照你比赛时弹的)为例?我特别觉得开头的theme[主题]非常单调,太少起伏,是不是我的taste[品味,鉴赏力]已经过时了呢?

你去年盛称Richter[李赫特],阿敏二月中在国际书店买了他弹的Schumann[舒曼]:The Evening[《晚上》],平淡得很;又买了他弹的Schubert[舒伯特]:Moment Musicaux[《瞬间音乐》],那我可以肯定完全不行,笨重得难以形容,一点儿Vienna[维也纳]风的轻灵、清秀、柔媚都没有。舒曼的我还不敢确定,他弹的舒伯特,则我断定不是舒伯特。可见一个大家要样样合格真不容易。

你是否已决定明年五月参加舒曼比赛,会不会妨碍你的正规学习呢?是否同时可以弄古典呢?你的古典功夫一年又一年的耽下去,我实在不放心。尤其你的mentality[心态],需要早早借古典作品的熏陶来维持它的平衡。我们学古典作品,当然不仅仅是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为了整个人格的修养,尤其是为了感情太丰富的人的修养!

所以,我希望你和杰老师谈谈,同时自己也细细思忖一番,是否准备Schumann[舒曼]和研究古典作品可以同时并进?这些地方你必须紧紧抓住自己。我很怕你从此过的多半是选手生涯。选手生涯往往会限制大才的发展,影响一生的基础!

不知你究竟回国不回国?假如不回国,应及早对外声明,你的代表中国参加比赛的身份已经告终;此后是纯粹的留学生了。用这个理由可以推却许多邀请和群众的热情的(但是妨碍你学业的)表示。做一个名人也是有很大的危险的,孩子,可怕的敌人不一定是面目狰狞的,和颜悦色、一腔热爱的友情,有时也会耽误你许许多多宝贵的光阴。孩子,你在这方面极需要拿出勇气来!

五月八日—九日

昨晚有匈牙利的flutist[长笛演奏家]和pianist[钢琴家]的演奏会,作协送来一张票子,我腰酸不能久坐,让给阿敏去了。他回来说pianist弹的不错,就是身体摇摆得太厉害。因而我又想起了Richter[李赫特]在银幕扮演李斯特的情形。我以前跟你提过,不知李赫特平时在台上是否也摆动很厉害?这问题,正如多多少少其他的问题一样,你没有答复我。记得马先生二月十七日从波兰写信给王棣华,提到你在琴上“表情十足”。不明白他这句话是指你的手下表达出来的“表情十足”呢,还是指你身体的动作?因为你很钦佩Richter[李赫特],所以我才怀疑你从前身体多摇动的习惯,不知不觉的又恢复过来,而且加强了。这个问题,我记得在第二十六(或二十七)信内和你提过,但你也至今不答复。

说到“不答复”,我又有了很多感慨。我自问:长篇累牍的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说长道短],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作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你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我做父亲的只想做你的影子,既要随时随地帮助你、保护你,又要不让你对这个影子觉得厌烦。但我这许多心愿,尽管我在过去的三十多封信中说了又说,你都似乎没有深刻的体会,因为你并没有适当的反应,就是说:尽量给我写信,“被动的”对我说的话或是表示赞成,或是表示异议,也很少“主动的”发表你的主张或感想——特别是从十二月以后。

你不是一个作家,从单纯的职业观点来看,固无须训练你的文笔。但除了多写之外,以你现在的环境,怎么能训练你的思想、你的理智、你的intellect[才智]呢?而一个人思想、理智、intellect的训练,总不能说不重要吧?多少读者来信,希望我多跟他们通信;可惜他们的程度与我相差太远,使我爱莫能助。你既然具备了足够的条件,可以和我谈各式各种的问题,也碰到我极热烈的渴望和你谈这些问题,而你偏偏很少利用!孩子,一个人往往对有在手头的东西(或是机会,或是环境,或是任何可贵的东西)不知珍惜,直到要失去了的时候再去后悔!这是人之常情,但我们不能因为是人之常情而宽恕我们自己的这种愚蠢,不想法去改正。

你不是抱着一腔热情,想为祖国、为人民服务吗?而为祖国、为人民服务是多方面的,并不限于在国外为祖国争光,也不限于用音乐去安慰人家——虽然这是你最主要的任务。我们的艺术家还需要把自己的感想、心得,时时刻刻传达给别人,让别人去作为参考的或者是批判的资料。你的将来,不光是一个演奏家,同时必须兼做教育家;所以你的思想,你的理智,更其需要训练,需要长时期的训练。我这个可怜的父亲,就在处处替你作这方面的准备,而且与其说是为你作准备,还不如说为中国音乐界作准备更贴切。孩子,一个人空有爱同胞的热情是没用的,必须用事实来使别人受到我的实质的帮助,这才是真正的道德实践。别以为我们要求你多写信是为了父母感情上的自私——其中自然也有一些,但决不是主要的。你很知道你一生受人家的帮助是应当用行动来报答的;而从多方面去锻炼自己就是为报答人家作基本准备。

……

和你的话是谈不完的,信已经太长,妈妈怕你看得头昏脑涨,劝我结束。她觉得你不能回来一次,很遗憾。我们真是多么想念你啊!你放心,爸爸是相信你一切都很客观,冷静,对人的批评并非意气用事;但是一个有些成就的人,即使事实上不骄傲,也很容易被人认为骄傲的,(一个有些名和地位的人,就是这样的难做人!)所以在外千万谨慎,说话处处保留些。尤其双方都用一种非祖国的语言,意义轻重更易引起误会。

五月十一日

三十五号信发出后,本来预备接着再写,和你讨论两个艺术的技术问题,因为这两天忙着替你理乐谱,写信给罗忠镕,又为你冬天的皮鞋出去试尺寸(非要以我的脚去试不可),所以耽下来尚未动笔。今晨又接五月二日来信,倒使我急了。孩子,别担心,你四月二十九、三十两信写得非常彻底,你的情形都报告明白了。我们决无误会。过去接不到你的信固然是痛苦,可一旦有了你的长信,明白了底细,我们哪里还会对你有什么不快,只有同情你,可怜你补写长信,又开了通宵的“夜车”,使我们心里老大的不忍。你出国七八个月,写回来的信并没什么过火之处,偶尔有些过于相信人或是怀疑人的话,我也看得出来,也会打些小折扣。一个热情的人,尤其是青年,过火是免不了的;只要心地善良,正直,胸襟宽,能及时改正自己的判断,不固执己见,那就很好了。你不必多责备自己,只要以后多写信,让我们多了解你的情况,随时给你提提意见,那就比空自内疚、后悔挽救不了的“以往”,有意思多了。你说写信退步,我们都觉得你是进步。你分析能力比以前强多了,态度也和平得很。爸爸看文字多么严格,从文字上挑剔思想又多么认真,不会随便夸奖你的。

你回来一次的问题,我看事实上有困难。即使大使馆愿意再向国内请示,公文或电报往返,也需很长的时日,因为文化部外交部决定你的事也要作多方面的考虑。耽搁日子是不可避免的。而等到决定的时候,离联欢节已经很近,恐怕他们不大肯让你不在联欢节上参加表演,再说,便是让你回来,至早也要到六月底、七月初才能到家。而那时代表团已经快要出发,又要催你上道了。

以实际来说,你倘若为了要说明情形而回国,则大可不必,因为我已经完全明白,必要时我可以向文化部说明。倘若为了要和杰老师分手而离开一下波兰,那也并无作用。既然仍要回波学习,则调换老师是早晚的事,而早晚都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向杰老师作交代;换言之,你回国以后再去,仍要有个充分的借口方能离开杰老师。若这个借口,目前就想出来,则不回国也是一样。

以我们的感情来说,你一定懂得我们想见见你的心,不下于你想见见我们的心;尤其我恨不得和你长谈数日夜。可是我们不能只顾感情,我们不能不硬压着个人的愿望,而为你更远大的问题打算。

转苏学习一点,目前的确不很相宜。政府最先要考虑到邦交,你是波政府邀请去学习的,我政府正式接受之后,不上一年就调到别国,对波政府的确有不大好的印象。你是否觉得跟斯托姆卡[16]学technic[技巧]还是不大可靠?我的意思,倘若technic基本上有了method[方法],彻底改过了,就是已经上了正轨,以后的technic却是看自己长时期的努力了。我想经过三四年的苦功,你的technic不见得比苏联的一般水准(不说最特出的)差到哪里。即如H.[17]和Smangianka[斯曼齐安卡],前者你也说他技巧很好,后者我们亲自领教过了,的确不错。像Askenasi[阿什肯纳奇]——这等人,天生在technic方面有特殊才能,不能作为一般的水准。所以你的症结是先要有一个好的方法,有了方法,以后靠你的聪明与努力,不必愁在这方面落后,即使不能希望和Horowitz[霍洛维茨]那样高明。因为以你的个性及长处,本来不是virtuoso[以技巧精湛著称的演奏家]的一型。总结起来,你现在的确非立刻彻底改technic不可,但不一定非上苏联不可。将来倒是为了音乐,需要在苏逗留一个时期。再者,人事问题到处都有,无论哪个国家,哪个名教授,到了一个时期,你也会觉得需要更换,更换的时节一定也有许多人事上及感情上的难处。

假定杰老师下学期调华沙是绝对肯定的,那么你调换老师很容易解决。我可以写信给他,说“我的意思你留在克拉可夫比较环境安静,在华沙因为中国代表团来往很多,其他方面应酬也多,对学习不大相宜,所以总不能跟你转往华沙,觉得很遗憾,但对你过去的苦心指导,我和聪都是十二分感激”等等。(目前我听你的话,决不写信给他,你放心。)

假定杰老师调任华沙的事,可能不十分肯定,那么先要知道杰老师和Sztomka[斯托姆卡]感情如何。若他们不像Levy[莱维]与Long[朗]那样的对立,那么你可否很坦白、很诚恳的,直接向杰老师说明,大意如下:

“您过去对我的帮助,我终生不能忘记。您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理解,我尤其佩服得不得了。本来我很想跟您在这方面多多学习,无奈我在长时期的、一再的反省之下,觉得目前最急切的是要彻底的改一改我的technic[技巧],我的手始终没有放松;而我深切的体会到方法不改将来很难有真正的进步;而我的年龄已经在音乐技巧上到了一个critical age[要紧关头],再不打好基础,就要来不及了,所以我想暂时跟斯托姆卡先生把手的问题彻底解决。希望老师谅解,我决不是忘恩负义(ungrateful);我的确很真诚的感谢您,以后还要回到您那儿请您指导的。”我认为一个人只要真诚,总能打动人的;即使人家一时不了解,日后仍会了解的。我这个提议,你觉得如何?因为我一生做事,总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还是坦白。绕圈子,躲躲闪闪,反易叫人疑心;你耍手段,倒不如光明正大,实话实说,只要态度诚恳、谦卑、恭敬,无论如何人家不会对你怎么的。我的经验,和一个爱弄手段的人打交道,永远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对付,他也不会用手段对付你,倒反看重你的。你不要害怕,不要羞怯,不要不好意思;但话一定要说得真诚老实。既然这是你一生的关键,就得拿出勇气来面对事实,用最光明正大的态度来应付,无须那些不必要的顾虑,而不说真话!就是在实际做的时候,要注意措辞及步骤。只要你的感情是真实的,别人一定会感觉到,不会误解的。你当然应该向杰老师表示你的确很留恋他,而且有“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遗憾。即使杰老师下期一定调任,最好你也现在就和他说明;因为至少六月份一个月你还可以和斯托姆卡学technic,一个月,在你是有很大出入的!

以上的话,希望你静静的想一想,多想几回。

另外你也可向Eva[埃娃]太太讨主意,你把实在的苦衷跟她谈一谈,征求她的意见,把你直接向杰老师说明的办法问问她。

最后,倘若你仔细考虑之后,觉得非转苏学习不能解决问题,那么只要我们的政府答应(只要政府认为在中波邦交上无影响),我也并不反对。

你考虑这许多细节的时候,必须心平气和,精神上很镇静,切勿烦躁,也切勿焦急。有问题终得想法解决,不要怕用脑筋。我历次给你写信,总是非常冷静、非常客观的。唯有冷静与客观,终能想出最好的办法。

对外国朋友固然要客气,也要阔气,但必须有分寸。像西卜太太之流,到处都有,你得提防。巴尔扎克小说中人物,不是虚造的。人的心理是:难得收到的礼,是看重的,常常得到的不但不看重,反而认为是应享的权利,临了非但不感激,倒容易生怨望。所以我特别要嘱咐你“有分寸”!

以下要谈两件艺术的技术问题:

恩德又跟了李先生学,李先生指出她不但身体动作太多,手的动作也太多,浪费精力之外,还影响到她的technic[技巧]和speed[速度],以及tone[音质]的深度。记得裘伯伯也有这个毛病,一双手老是扭来扭去。我顺便和你提一提,你不妨检查一下自己。关于身体摇摆的问题,我已经和你谈过好多次,你都没答复,下次来信务必告诉我。

其次是,有一晚我要恩德随便弹一支Brahms[勃拉姆斯]的Intermezzo[《间奏曲》],一开场tempo[节奏]就太慢,她一边哼唱一边坚持说不慢。后来我要她停止哼唱,只弹音乐,她弹了二句,马上笑了笑,把tempo加快了。由此证明,哼唱有个大缺点,容易使tempo不准确。哼唱是个极随意的行为,快些,慢些,吟哦起来都很有味道;弹的人一边哼一边弹,往往只听见自己哼的调子,觉得很自然很舒服,而没有留神听弹出来的音乐。我特别报告你这件小事,因为你很喜欢哼的。我的意思,看谱的时候不妨多哼,弹的时候尽量少哼,尤其在后来,一个曲子相当熟的时候,只宜于“默唱”,暗中在脑筋里哼。

此外,我也跟恩德提了以下的意见:

自己弹的曲子,不宜尽弹,而常常要停下来想想,想曲子的picture[意境,境界],追问自己究竟要求的是怎样一个境界,这是使你明白what you want[你所要的是什么],而且先在脑子里推敲曲子的结构、章法、起伏、高潮、低潮等。尽弹而不想,近乎improvise[即兴表演],弹到哪里算哪里,往往一个曲子练了二三个星期,自己还说不出哪一种弹法(interpretation)最满意,或者是有过一次最满意的interpretation,而以后再也找不回来(这是恩德常犯的毛病)。假如照我的办法做,一定可能帮助自己的感情更明确而且稳定!

其次,到先生那儿上过课以后,不宜回来马上在琴上照先生改的就弹,而先要从头至尾细细看谱,把改的地方从整个曲子上去体会,得到一个新的picture,再在琴上试弹,弹了二三遍,停下来再想再看谱,把老师改过以后的曲子的表达,求得一个明确的picture。然后再在脑子里把自己原来的picture与老师改过以后的picture做个比较,然后再在琴上把两种不同的境界试弹,细细听,细细辨,究竟哪个更好,还是部分接受老师的,还是全盘接受,还是全盘不接受。不这样做,很容易“只见其小,不见其大”,光照了老师的一字一句修改,可能通篇不连贯,失去脉络,弄得支离破碎,非驴非马,既不像自己,又不像老师,把一个曲子搞得一团糟。

我曾经把上述两点问李先生觉得如何,她认为是很内行的意见,不知你觉得怎样?

你二十九信上说Michelangeli[米开兰琪利]至少在“身如rock[磐石]”一点上使我很向往。这是我对你的期望——最殷切的期望之一!惟其你有着狂热的感情,无穷的变化,我更希望你做到身如rock,像统率三军的主帅一样。这用不着老师讲,只消自己注意,特别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多修养,做到能入能出的程度。你早已是“能入”了,现在需要努力的是“能出”!那我保证你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风格及精神,都能掌握得很好。

你来信批评别人弹的肖邦,常说他们cold[冷漠]。我因此又想起了以前的念头:欧洲自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在文学艺术各方面到了高潮以后,先来一个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反动(光指文学与造型艺术言),接着在二十世纪前后更来了一个普遍的反浪漫底克思潮。这个思潮有两个表现:一是非常重感官(sensual),在音乐上的代表是R.Strauss[理查·施特劳斯],在绘画上是马蒂斯;一是非常的intellectual[理智],近代的许多作曲家都如此,绘画上的Picasso[毕加索]亦可归入此类。近代与现代的人一反十九世纪的思潮,另走极端,从过多的感情走到过多的mind[理智]的路上去了。演奏家自亦不能例外。肖邦是个半古典半浪漫底克的人,所以现代青年都弹不好。反之,我们中国人既没有上一世纪像欧洲那样的浪漫底克狂潮,民族性又是颇有olympic[奥林匹克](希腊艺术的最高理想)精神,同时又有不太过分的浪漫底克精神,如汉魏的诗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后主算是最romantic[浪漫底克]的一个,但比起西洋人,还是极含蓄而讲究taste[品味,鉴赏力]的),所以我们先天的具备表达肖邦相当优越的条件。

我这个分析,你认为如何?

反过来讲,我们和欧洲真正的古典,有时倒反隔离得远一些。真正的古典是讲雍容华贵,讲graceful[雍容],elegant[典雅],moderate[中庸]。但我们也极懂得discreet[含蓄],也极讲中庸之道,一般青年人和传统不亲切,或许不能把握这些,照理你是不难体会得深刻的。有一点也许你没有十分注意,就是欧洲的古典还多少带些宫廷气味,路易十四式的那种宫廷气味。

对近代作品,我们很难和欧洲人一样的浸入机械文明,也许不容易欣赏那种钢铁般的纯粹机械的美,那种“寒光闪闪”的brightness[光芒],那是纯理智、纯mind[智性]的东西。

……

环境安静对你的精神最要紧。做事要科学化,要彻底!我恨不得在你身边,帮你解决并安排一切物质生活,让你安心学习,节省你的精力与时间,使你在外能够事半功倍,多学些东西,多把心思花在艺术的推敲与思索上去。一个艺术家若能很科学的处理日常生活,他对他人的贡献一定更大!

五月二日来信使我很难受。好孩子,不用焦心,我决不会怨你的,要说你不配做我的儿子,那我更不配做你父亲了。只要我能帮助你一些,我就得了最大的酬报。我真是要拿我所有的知识、经验、心血,尽量给你作养料,只要你把我每封信多看几遍,好好的思索几回,竭力吸收,“身体力行”的实践,我就快乐得难以形容了。

我又细细想了想杰老师的问题,觉得无论如何,还是你自己和他谈为妙。他年纪这么大,人生经验这么丰富,一定会谅解你的。倒是绕圈子,不坦白,反而令人不快。西洋人一般的都喜欢直爽。但你一定要切实表示对他的感激,并且声明以后还是要回去向他学习的。

这件事望随时来信商讨,能早一天解决,你的技巧就可早一天彻底改造。关于一面改技巧、一面练曲子的冲突,你想过没有?如何解决?恐怕也得向Sztomka[斯托姆卡]先生请教请教,先作准备为妥。

六月十六日

你现在对杰老师的看法也很对。“做人”是另外一个问题,与教学无关。对谁也不能苛求。你能继续跟杰老师上课,我很赞成,千万不要驼子摔跤,两头不着。有个博学的老师指点,总比自己摸索好,尽管他有些见解与你不同。但你还年轻,musical literature[音乐文献]的接触真是太有限了,乐理与曲体的知识又是几乎等于零,更需要虚心一些,多听听年长的,尤其是一个scholarship[学术成就,学问修养]很高的人的意见。

有一点,你得时时刻刻记住:你对音乐的理解,十分之九是凭你的审美直觉;虽则靠了你的天赋与民族传统,这直觉大半是准确的,但究竟那是西洋的东西,除了直觉以外,仍需要理论方面的,逻辑方面的,史的发展方面的知识来充实;即使是你的直觉,也还要那些学识来加以证实,自己才能放心。所以便是以口味而论觉得格格不入的说法,也得采取保留态度,细细想一想,多辨别几时,再作断语。这不但对音乐为然,治一切学问都要有这个态度。所谓冷静、客观、谦虚,就是指这种实际的态度。

来信说学习主要靠mind[头脑],ear[听力],及敏感,老师的帮助是有限的。这是因为你的理解力强的缘故,一般弹琴的,十分之六七以上都是要靠老师的。这一点,你在波兰同学中想必也看得很清楚。但一个有才的人也有另外一个危机,就是容易自以为是的走牛角尖。所以才气越高,越要提防,用solid[扎扎实实]的学识来充实,用冷静与客观的批评精神,持续不断的检查自己。唯有真正能做到这一步,而且终身的做下去,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一扯到艺术,一扯到做学问,我的话就没有完,只怕我写得太多,你一下子来不及咂摸。

来信提到Chopin[肖邦]的Berceuse[《摇篮曲》]的表达,很有意思。以后能多写这一类的材料,最欢迎。

还要说两句有关学习的话,就是我老跟恩德说的:“要有耐性,不要操之过急。越是心平气和,越有成绩。时时刻刻要承认自己是笨伯,不怕做笨功夫,那就不会期待太切,稍不进步就慌乱了。”对你,第一要紧是安排时间,多多腾出无谓的“消费时间”,我相信假如你在波兰能像在家一样,百事不打扰,每天都有七八小时在琴上,你的进步一定更快!

我译的莫扎特的论文,有些地方措辞不大妥当,望切勿“以辞害意”。尤其是说到“肉感”,实际应该这样了解:“使感官觉得愉快的。”原文是等于英文的sensual[感官上的]。

十二月九日

唯有把过去的思想包袱,一齐扔掉了,才能得到真正的精神上的和平恬静,才能真正心胸开朗的继续前进!孩子,勇敢些!别怕!别踌躇!而最要紧的是把日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日常生活一乱,精神决不可能平静。

华沙Doris照相馆已把我添印的六张相片寄到,费用跟你算过吗?贵不贵?

哥伦比亚的样片,始终未收到。据来信所说,《协奏曲》灌音如此不行,怎么能当作正式唱片发行呢?不知技术上是否有法补救,以后印正式片时可以改善?你只说了《协奏曲》与《玛祖卡》的情形,没批评到你的Fantasy[《幻想曲》]与Berceuse[《摇篮曲》],希望再告诉我们。上月二十一日我又去信巴黎,问哥伦比亚为何样片迄未收到,也问他们正式片何时发行。

工作计划仔细想过没有?去南斯拉夫及捷克的节目该及早打算。哥伦比亚灌片的成绩便是一个教训,到捷克灌片,千万不能再蹈覆辙!灌片的成绩应当比演奏会上的更少缺点才对!曲子都要练得烂熟,不说越完美越好,至少也要做到毛病越少越好。青年时代最初一批的灌音,对你前途关系太大了。

找到一九五一年收集的音乐材料(即弗兰克的PreludeChoral&Fugue[《前奏、众赞歌和赋格》],贝多芬的第四、五),另外打出来寄给你,也许对你有帮助。

请信问你的技术问题,手的问题,有便继续写下来,每天抽空写几行,一个星期也就可以写出一大堆,借此逼你整理整理思想也好。在整理自己思想的时候,往往会触动灵机,有新发现。

十二月十一日夜

你十一月二十七日信中只批评你弹的Mazurkas[《玛祖卡》],没提到其他的;是否因Concerto[《协奏曲》]录音效果恶劣,根本无法下断语?Fantasy[《幻想曲》]与Berceuse[《摇篮曲》]两支曲子,望你再设法听一遍,写些意见来!等我们收到样片时,同时看看你的意见,以便知道你对肖邦的了解究竟是怎样的,也可知道你对自己的标准严格到什么程度。因巴黎的Pathe Marconi公司答应除样片外,将来再送我正式片两套;故我今天寄了一辑《敦煌画集》(大开本)去,以资酬答。昨天去买了十种理论书及学习文件,内八种都是小册子,分作两包,平信挂号寄出,约本月底可到。每次寄你的材料及书等,收到时务必在信中提明,千万勿忘,免我们挂心!

《毛选》中的《实践论》及《矛盾论》,可多看看,这是一切理论的根底。此次寄你的书中,一部分是纯理论,可以帮助你对马列主义及辩证法有深切了解。为了加强你的理智和分析能力,帮助你头脑冷静,彻底搞通马列及辩证法是一条极好的路。我本来富于科学精神,看这一类书觉得很容易体会,也很有兴趣,因为事实上我做人的作风一向就是如此的。你感情重,理智弱,意志尤其弱,亟须从这方面多下功夫。否则你将来回国以后,什么事都要格外赶不上的。

住屋及钢琴两事现已圆满解决,理应定下心来工作。倘使仍觉得心绪不宁,必定另有原因,索性花半天功夫仔细检查一下,病根何在?查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廓清思想。老是蒙着自己,不正视现实,不正视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带水,不晴不雨的糊下去,只有给你精神上更大的害处。该拿出勇气来,彻底清算一下。

廓清思想,心绪平定以后,接着就该周密考虑你的学习计划:把正规的学习和明春的灌片及南斯拉夫的演奏好好结合起来。事先多问问老师意见,不要匆促决定。决定后勿轻易更动。同时望随时来信告知这方面的情况。前信(51号)要你谈谈技巧与指法手法,与你今后的学习很有帮助:我们不是常常对自己的工作(思想方面亦然如此)需要来个“小结”吗?你给我们谈技巧,就等于你自己作小结。千万别懒洋洋的拖延!我等着。同时不要一次写完,一次写必有遗漏,一定要分几次写才写得完全;写得完全是表示你考虑得完全,回忆得清楚,思考也细致深入。你务必听我的话,照此办法做。这也是一般工作方法的极重要的一个原则。

……

你始终太容易信任人。我素来不轻信人言,等到我告诉你什么话,必有相当根据,而你还是不大重视,轻描淡写。这样的不知警惕,对你将来是危险的!一个人妨碍别人,不一定是因为本性坏,往往是因为头脑不清,不知利害轻重。所以你在这些方面没有认清一个人的时候,切忌随口吐露心腹。一则太不考虑和你说话的对象,二则太不考虑事情所牵涉的另外一个人。(还不止一个呢!)来信提到这种事,老是含混得很。去夏你出国后,我为另一件事写信给你,要你检讨,你以心绪恶劣推掉了。其实这种作风,这种逃避现实的心理是懦夫的行为,决不是新中国的青年所应有的。你要革除小布尔乔亚根性,就要从这等地方开始革除!

别怕我责备!(这也是小布尔乔亚的懦怯。)也别怕引起我心烦,爸爸不为儿子烦心,为谁烦心?爸爸不帮助孩子,谁帮助孩子?儿子苦闷不向爸爸求救,向谁求救?你这种顾虑也是一种短视的温情主义,要不得!懦怯也罢,温情主义也罢,总之是反科学,反马列主义。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反科学、反马列主义?因为要生活得好,对社会尽贡献,就需要把大大小小的事,从日常生活、感情问题,一直到学习、工作、国家大事,一贯的用科学方法、马列主义的方法,去分析,去处理。批评与自我批评所以能成为有力的武器,也就在于它能培养冷静的科学头脑,对己、对人、对事,都一视同仁,做不偏不倚的检讨。而批评与自我批评最需要的是勇气,只要存着一丝一毫懦怯的心理,批评与自我批评便永远不能做得彻底。我并非说有了自我批评(即挖自己的根),一个人就可以没有烦恼。不是的,烦恼是永久免不了的,就等于矛盾是永远消灭不了的一样。但是不能因为眼前的矛盾消灭了将来照样有新矛盾,就此不把眼前的矛盾消灭。挖了根,至少可以消灭眼前的烦恼。将来新烦恼来的时候,再去消灭新烦恼。挖一次根,至少可以减轻烦恼的严重性,减少它危害身心的可能;不挖根,老是有些思想的、意识的、感情的渣滓积在心里,久而久之,成为一个沉重的大包袱,慢慢的使你心理不健全,头脑不冷静,胸襟不开朗,创造更多的新烦恼的因素。这一点不但与马列主义的理论相合,便是与近代心理分析和精神病治疗的研究结果也相合。

至于过去的感情纠纷,时时刻刻来打扰你的缘故,也就由于你没仔细挖根。我相信你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而是真理至上主义者;那么你就该用这个立场去分析你的对象(不论是初恋的还是以后的),你跟她(不管是谁)在思想认识上,真理的执著上,是否一致或至少相去不远?从这个角度上去把事情解剖清楚,许多烦恼自然迎刃而解。你也该想到,热情是一朵美丽的火花,美则美矣,无奈不能持久。希望热情能永久持续,简直是愚妄;不考虑性情、品德、品格、思想等等,而单单执著于当年一段美妙的梦境,希望这梦境将来会成为现实,那么我警告你,你可能遇到悲剧的!世界上很少如火如荼的情人能成为美满的、白头偕老的夫妇的;传奇式的故事,如但丁之于裴阿脱里克斯,所以成为可哭可泣的千古艳事,就因为他们没有结合;但丁只见过几面(似乎只有一面)裴阿脱里克斯。歌德的太太克里斯丁纳是个极庸俗的女子,但歌德的艺术成就,是靠了和平宁静的夫妇生活促成的。过去的罗曼史,让它成为我们一个美丽的回忆,作为一个终生怀念的梦,我认为是最明哲的办法。老是自苦是只有消耗自己的精力,对谁都没有裨益的。孩子,以后随时来信,把苦闷告诉我,我相信还能凭一些经验安慰你呢。爸爸受的痛苦不能为儿女减除一些危险,那么爸爸的痛苦也是白受了。但希望你把苦闷的缘由写得详细些(就是要你自己先分析一个透彻),免得我空发议论,无关痛痒的对你没有帮助。好了,再见吧,多多来信,来信分析你自己就是一种发泄,而且是有益于心理卫生的发泄。爸爸还有足够的勇气担受你的苦闷,相信我吧!你也有足够的力量摆脱烦恼,有足够的勇气正视你的过去,我也相信你!

十二月二十一日晨

今年暑天,因为身体不好而停工,顺便看了不少理论书;这一回替你买理论书,我也买了许多,这几天已陆续看了三本小册子: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一些基本知识,批评与自我批评是苏维埃社会发展的动力,社会主义基本经济规律。感想很多,预备跟你随便谈谈。

第一个最重要的感想是:理论与实践绝对不可分离,学习必须与现实生活结合;马列主义不是抽象的哲学,而是极现实极具体的哲学;它不但是社会革命的指导理论,同时亦是人生哲学的基础。解放六年来的社会,固然有极大的进步,但还存在着不少缺点,特别在各级干部的办事方面。我常常有这么个印象,就是一般人的政治学习,完全是为学习而学习,不是为了生活而学习,不是为了应付实际斗争而学习。所以谈起理论来头头是道,什么唯物主义,什么辩证法,什么批评与自我批评等等,都能长篇大论发挥一大套;一遇到实际事情,一坐到办公桌前面,或是到了工厂里,农村里,就把一切理论忘得干干净净。学校里亦然如此;据在大学里念书的人告诉我,他们的政治讨论非常热烈,有些同学提问题提得极好,也能作出很精辟的结论;但他们对付同学,对付师长,对付学校的领导,仍是顾虑重重,一派的世故,一派的自私自利。这种学习态度,我觉得根本就是反马列主义的;为什么把最实际的科学——唯物辩证法,当作标榜的门面话和口头禅呢?为什么不能把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道理化到自己身上去,贯彻到自己的行为中、作风中去呢?

因此我的第二个感想以及以下的许多感想,都是想把马列主义的理论结合到个人修养上来。首先是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应该使我们有极大的、百折不回的积极性与乐天精神。比如说:“存在决定意识,但并不是说意识便成为可有可无的了。恰恰相反,一定的思想意识,对客观事物的发展会起很大的作用。”换句话说,就是“主观能动作用”。这便是鼓励我们对样样事情有信心的话,也就是中国人的“人定胜天”的意思。既然客观的自然规律,社会的发展规律,都可能受到人的意识的影响,为什么我们要灰心,要气馁呢?不是一切都是“事在人为”吗?一个人发觉自己有缺点,分析之下,可以归纳到遗传的根性,过去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坏影响,潜伏在心底里的资产阶级意识、阶级本能等等;但我们因此就可以听任自己这样下去吗?若果如此,这个人不是机械唯物论者,便是个自甘堕落的没出息的东西。

第三个感想也是属于加强人的积极性的。一切事物的发展,包括自然现象在内,都是由于内在的矛盾,由于旧的腐朽的东西与新的健全的东西作斗争。这个理论可以帮助我们摆脱许多不必要的烦恼,特别是留恋过去的烦恼,与追悔以往的错误的烦恼。陶渊明就说过:“觉今是而昨非”,还有一句老话,叫作:“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种种譬如今日生。”对于个人的私事与感情的波动来说,都是相近似的教训。既然一切都在变,不变就是停顿,停顿就是死亡,那么为什么老是恋念过去,自伤不已,把好好的眼前的光阴也毒害了呢?认识到世界是不断变化的,就该体会到人生亦是不断变化的,就该懂得生活应该是向前看,而不是往后看。这样,你的心胸不是廓然了吗?思想不是明朗了吗?态度不是积极了吗?

第四个感想是单纯的乐观是有害的,一味的向前看也是有危险的。古人说,“鉴往而知来”,便是教我们检查过去,为的是要以后生活得更好。否则为什么大家要作小结,作总结,左一个检查,右一个检查呢?假如不需要检讨过去,就能从今以后不重犯过去的错误,那么“我们的理性认识,通过实践加以检验与发展”这样的原则,还有什么意思?把理论到实践中去对证,去检视,再把实践提到理性认识上来与理论复核,这不就是需要分析过去吗?我前二信中提到一个人对以往的错误要作冷静的、客观的解剖,归纳出几个原则来,也就是这个道理。

第五个感想是“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这个原理,你这几年在音乐学习上已经体会到了。一九五一至一九五三年间,你自己摸索的时代,对音乐的理解多半是感性认识,直到后来,经过杰老师的指导,你才一步一步走上了理性认识的阶段。而你在去罗马尼亚以前的徬徨与缺乏自信,原因就在于你已经感觉到仅仅靠感性认识去理解乐曲,是不够全面的,也不够深刻的;不过那时你不得其门而入,不知道怎样才能达到理性认识,所以你苦闷。你不妨回想一下,我这个分析与事实符合不符合?所谓理性认识是“通过人的头脑,运用分析、综合、对比等等的方法,把观察到的(我再加上一句:感觉到的)现象加以研究,抛开事物的虚假现象。及其他种种非本质现象,抽出事物的本质,找出事物的来龙去脉,即事物发展的规律”这几句,倘若能到处运用,不但对学术研究有极大的帮助,而且对做人处世,也是一生受用不尽。因为这就是科学方法。而我一向主张不但做学问,弄艺术要有科学方法,做人更需要有科学方法。因为这缘故,我更主张把科学的辩证唯物论应用到实际生活上来。毛主席在《实践论》中说:“我们的实践证明: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你是弄音乐的人,当然更能深切的体会这话。

第六个感想是辩证唯物论中有许多原则,你特别容易和实际结合起来体会;因为这几年你在音乐方面很用脑子,而在任何学科方面多用头脑思索的人,都特别容易把辩证唯物论的原则与实际联系。比如“事物的相互联系与相互制限”,“原因和结果有时也会相互转化,相互发生作用”,不论拿来观察你的人事关系,还是考察你的业务学习,分析你的感情问题还是检讨你的起居生活,随时随地都会得到鲜明生动的实证。我尤其想到“从量变到质变”一点,与你的音乐技术与领悟的关系非常适合。你老是抱怨技巧不够,不能表达你心中所感到的音乐;但你一朝获得你眼前所追求的技巧之后,你的音乐理解一定又会跟着起变化,从而要求更新更高的技术。说得浅近些,比如你练肖邦的练习曲或诙谑曲中某些快速的段落,常嫌速度不够。但等到你速度够了,你的音乐表现也决不是像你现在所追求的那一种了。假如我这个猜测不错,那就说明了量变可以促成质变的道理。

以上所说,在某些人看来,也许是把马克思主义庸俗化了;我却认为不是庸俗化,而是把它真正结合到现实生活中去。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当学生的时候,倘若不把马克思主义“身体力行”,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实地运用,那么一朝到社会上去,遇到无论怎么微小的事,也运用不了一分一毫的马克思主义。所谓辩证法,所谓准确的世界观,必须到处用得烂熟,成为思想的习惯,才可以说是真正受到马克思主义的锻炼。否则我是我,主义是主义,方法是方法,始终合不到一处,学习一辈子也没用。从这个角度上看,马列主义绝对不枯索,而是非常生动、活泼、有趣的,并且能时时刻刻帮助我们解决或大或小的问题的——从身边琐事到做学问,从日常生活到分析国家大事,没有一处地方用不到。至于批评与自我批评,我前二信已说得很多,不再多谈。只要你记住两点:必须有不怕看自己丑脸的勇气,同时又要有冷静的科学家头脑,与实验室工作的态度。唯有用这两种心情,才不至于被虚伪的自尊心所蒙蔽而变成懦怯,也不至于为了以往的错误而过分灰心,消灭了痛改前非的勇气,更不至于茫然于过去错误的原因而将来重蹈覆辙。子路“闻过则喜”,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都是自我批评与接受批评的最好的格言。

从有关五年计划的各种文件上,我特别替你指出下面几个全国上下共同努力的目标:

增加生产,厉行节约,反对分散使用资金,坚决贯彻重点建设的方针。

你在国外求学,“厉行节约”四字也应该竭力做到。我们的家用,从上月起开始每周做决算,拿来与预算核对,看看有否超过?若有,要研究原因,下周内就得设法防止。希望你也努力,因为你音乐会收入多,花钱更容易不假思索,满不在乎。至于后两条,我建议为了你,改成这样的口号:反对分散使用精力,坚决贯彻重点学习的方针。今夏你来信说,暂时不学理论课程,专攻钢琴,以免分散精力,这是很对的。但我更希望你把这个原则再推进一步,再扩大,在生活细节方面都应用到。而在乐曲方面,尤其要时时注意。首先要集中几个作家。作家的选择事先可郑重考虑;决定以后切勿随便更改,切勿看见新的东西而手痒心痒——至多只宜作辅助性质的附带研究,而不能喧宾夺主。其次是练习的时候要安排恰当,务以最小限度的精力与时间,获得最大限度的成绩为原则。和避免分散精力连带的就是重点学习。选择作家就是重点学习的第一个步骤;第二个步骤是在选定的作家中再挑出几个最有特色的乐曲。譬如巴赫,你一定要选出几个典型的作品,代表他键盘乐曲的各个不同的面目的。这样,你以后对于每一类的曲子,可以举一反三,自动的找出路子来了。这些道理,你都和我一样的明白。我所以不惮烦琐的和你一再提及,因为我觉得你许多事都是知道了不做。学习计划,你从来没和我细谈,虽然我有好几封信问你。从现在起到明年(一九五六)暑假,你究竟决定了哪些作家,哪些作品?哪些作品作为主要的学习,哪些作为次要与辅助性质的?理由何在?这种种,无论如何希望你来信详细讨论。我屡次告诉你:多写信多讨论问题,就是多些整理思想的机会,许多感性认识可以变作理性认识。这样重要的训练,你是不能漠视的。只消你看我的信就可知道。至于你忙,我也知道;但我每个月平均写三封长信,每封平均有三千字,而你只有一封,只及我的三分之一:莫非你忙的程度,比我超过百分之二百吗?问题还在于你的心情:心情不稳定,就懒得动笔。所以我这几封信,接连的和你谈思想问题,急于要使你感情平静下来。做爸爸的不要求你什么,只要求你多写信,多写有内容有思想实质的信;为了你对爸爸的爱,难道办不到吗?我也再三告诉过你,你一边写信整理思想,一边就会发现自己有很多新观念;无论对人生,对音乐,对钢琴技巧,一定随时有新的启发,可以帮助你今后的学习。这样一举数得的事,怎么没勇气干呢?尤其你这人是缺少计划性的,多写信等于多检查自己,可以纠正你的缺点。当然,要做到“不分散精力”“重点学习”“多写信,多发表感想,多报告计划”,最基本的是要能抓紧时间。你该记得我的生活习惯吧?早上一起来,洗脸,吃点心,穿衣服,没一件事不是用最快的速度赶着做的;而平日工作的时间,尽量不接见客人,不出门;万一有了杂务打岔,就在晚上或星期日休息时间补足错失的工作。这些都值得你模仿。要不然,怎么能抓紧时间呢?怎么能不浪费光阴呢?如今你住的地方幽静,和克拉可夫音乐院宿舍相比,有天渊之别;你更不能辜负这个清静的环境。每天的工作与休息时间都要安排妥当,避免一切突击性的工作。你在国外,究竟不比国内常常有政治性的任务。临时性质的演奏也不会太多,而且宜尽量推辞。正式的音乐会,应该在一个月以前决定,自己早些安排练节目的日程,切勿在期前三四天内日夜不停的“赶任务”,赶出来的东西总是不够稳,不够成熟的;并且还要妨碍正规学习;事后又要筋疲力尽,仿佛人要瘫下来似的。

我说了那么多,又是你心里都有数的话,真怕你听腻了,但也真怕你不肯下决心实行。孩子,告诉我,你已经开始在这方面努力了,那我们就安慰了,高兴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午

以音乐而论,我觉得你的《协奏曲》非常含蓄,绝无鲁宾斯坦那种感伤情调,你的情感都是内在的。第一乐章的技巧不尽完整,结尾部分似乎很显明的有些毛病。第二乐章细腻之极,touch[触键]是delicate[精致]之极。最后一章非常brilliant[辉煌,出色]。《摇篮曲》比颁奖音乐会上的好得多,mood[情绪]也不同,更安静。《幻想曲》全部改变了:开头的引子,好极,沉着,庄严,贝多芬气息很重。中间那段slow[缓慢]的singing part[如歌片段],以前你弹得很tragic[悲怆]的,很sad[伤感]的,现在是一种惆怅的情调。整个曲子像一座巍峨的建筑,给人以厚重、扎实、条理分明、波涛汹涌而意志很热的感觉。

李先生说你的协奏曲,左手把rhythm[节奏]控制得稳极,rubato[音的长短顿挫]很多,但不是书上的,也不是人家教的,全是你心中流出来的。她说从国外回来的人常说现在弹肖邦都没有rubato了,她觉得是不可能的;听了你的演奏,才证实她的怀疑并不错。问题不是没有rubato,而是怎样的一种rubato。

《玛祖卡》,我听了四遍以后才开始捉摸到一些,但还不是每支都能体会。我至此为止是能欣赏了Op.59,No.1[作品五十九之一];Op.68,No.4[作品六十八之四];Op.41,No.2[作品四十一之二];Op.33,No.1[作品三十三之一]。Op.68,No.4[作品六十八之四]的开头像是几句极凄怨的哀叹。Op.41,No.2[作品四十一之二]中间一段,几次感情欲上不上,几次悲痛冒上来又压下去,到最后才大恸之下,痛哭出声。第一支最长的Op.56,No.3[作品五十六之三],因为前后变化多,还来不及把握。阿敏却极喜欢,恩德也是的。她说这种曲子如何能学?我认为不懂什么叫作“tone colour”[音色]的人,一辈子也休想懂得一丝半毫,无怪几个小朋友听了无动于衷。colour sense[音色领悟力]也是天生的。孩子,你真怪,不知你哪儿来的这点悟性!斯拉夫民族的灵魂,居然你天生是具备的。斯克里亚宾的Prélude[《前奏曲》]既弹得好,《玛祖卡》当然不会不好。恩德说,这是因为中国民族性的博大,无所不包,所以什么别的民族的东西都能体会得深刻。Notre-TempsNo.2[《我们的时代》第二号]好似太拖拖拉拉,节奏感不够。我们又找出鲁宾斯坦的片子来听了,觉得他大部分都是节奏强,你大部分是诗意浓;他的音色变化不及你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