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欢阳女士
弗雷背对着灯塔的极强光。
与光线接触的一面,仿佛是在面对太阳。
皮肉不断地被煮沸、翻滚着气化;枕骨成了烤盘,有着足以把额叶烤熟的炼狱温度。
就算把这些痛楚全加在一起,也不及拔剑所带来的痛苦万分之一。
但他必须承受这一切。没有他投下的阴影庇护,泽琳和莉莉娅会在眨眼间化成两具焦尸。
地上黏糊糊的鲜红一片。缓慢扩张开的血液,填满了被剑风砍出的凹凼。
无论是「无生者」军团的血,还是受害镇民的血,都已经在「灯塔」的照射下化成粉末随风而去了。
这是莉莉娅的血。出于某种原因,它没有受到光照的影响。
弗雷僵硬地用双手扶住「剑」,将它重新纳回莉莉娅的身躯内。祈祷她还能再醒来。
时间不多了,活祭带来的力量正在消退。那超越了语言的疼痛正缓缓爬上他的脊柱。
“救救她,泽琳。”
“遵命,大人……!”
泽琳在肋下摸了一遍又一遍,结果却一无所获,又急急忙忙地按住「剑伤」创口,试图减少出血量。
可这无济于事,温暖的液体从泽琳的指缝中渗漏出来。随着出血量越来越多,流出来的就不再是血,而是莉莉娅生命本身。
岁月,生命精华,或者某些被教团声称更崇高而神秘的东西。
“不行,不行不行……!”泽琳手忙脚乱了一阵之后,带着些哭腔对弗雷说:“我已经……我已经没有活线可以用了。这个伤在这种条件下,压根没办法——”
“你是说,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弗雷的手因疼痛——或者是后悔,痉挛了一下。
要是自己更加强大,缩短战斗时间——不,干脆赤手空拳就能解决战斗,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弗雷大人,咳,该怎么说呢……”
虽然于事无补,但泽琳的手仍紧紧捂在莉莉娅的「剑伤」上。
她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先是试着仰望弗雷,又把视线转移回莉莉娅身上。
“我想对您说:谢谢。真抱歉,明明死到临头了还在说这种奇怪的话……我学术不精,处处拖累您。却还是得到了您的赏识和关心。刚刚突入灯塔的时候,您对着地上的断肢愣神了,对吧?您以为那是我?”
弗雷点点头——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脖子有没有在动。
“我从小就被教育,‘「尊主之剑」是最恐怖的神使’。今天看来,完全相反。”泽琳叹了口气,“莉莉娅说得对,您是最温柔的神使。因为我的无能,竟然让您在这里受苦……”
说着,泽琳放开莉莉娅,开始动手脱去自己的学者长袍。
系带滑落,松弛的长袍从她的肩上垂脱,露出右半侧的脊背。
“所以,哪怕只有一秒——”
泽琳畏畏缩缩、“咕嘶咕嘶”地喘了几口气,才敢把下半句话说出:
“我也想为您奉上挥剑的安宁。一旦莉莉娅撑不住……就请把「剑」,安放在我身上吧!”
弗雷微微颤抖了一下,意识的尽头涌现出些许暖意。
“如果是想一死了之,还是趁早把这话收回去吧。”弗雷说道,“我听说一旦死于「拔剑」伤,灵魂就要永远承载这份痛苦。”
“我知道。”泽琳颤颤巍巍地说道。
美丽的胴体因为极度恐惧而颤抖。慢慢凝出的汗水从肩膀上滑落,沿着肩胛骨缝,滴入盘布着百足虫印的腰里。
“所、所以……还请在我因为害怕崩溃之前,把「剑」给——”
+来我这里。+
从弗雷的脑后传来了一句话语。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在疼痛中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向后看去。
原本是太阳表面般滚烫的光明,在此刻轻柔得如春风拂面。
这份温暖,足以令人回想起许多珍贵而甜蜜的回忆。
+到我这里,我能治好她。+
光芒皱缩起来,被肆意地调整、重塑。化成一条通道,一个可以被通过的桥梁。
最微妙的是,它特别用力地扭曲了周遭的视觉构成,努力地告知受视者:这里很安全。
从泽琳的反应上来看,她并没有听到光中的呼唤。
+快,我的力量支撑不了多久!+
弗雷隐约意识到这是一道传送法术。至于传送到哪里,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可事到如今,也不能不信了!
他压榨出身体最后一点力量,将两人从地上抱起,倒入光的怀抱。
光明被迅速切断,身体上残留着的余温受到剥离而远去。
阴暗、冰冷的地砖,接住了弗雷一行人。
弗雷迅速打量了周遭的环境,只见他们正对着的,是一个威严高大的石椅。
石椅上,端坐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它身形高硕,初具人形。弗雷打量它必须得要上下扫视,就算往少了估计,也有足足三米高。
巨大的干枯向日葵顶替了它原本该是脑袋的位置,最开始弗雷以为那是面具,但皮肉和花盘的连接处让他打消了这一猜测。
那副躯体一点多余的脂肪都没有,皮紧紧绷着骨。四肢与死于干旱的植物没什么区别。
此刻,它正斜靠在那张仿佛专门为它雕砌的石座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弗雷。
说那是“座”,也有些偏颇。它的手腕与脚腕都被沉重的镣铐限制,很明显,这是一个刑具。出于对受囚者的尊重,才把它做成了椅子的模样。
“欢迎啊……欢迎……”这东西有气无力地口吐人言,声音响起时,明显地能听到“沙沙”的扑簌声。
那种宛如秋叶被冷风清扫,抑或是虫群拍打翅膀所发出的声音。
“按照约定,我来帮助你——治愈你的剑鞘。”
向日葵脑袋艰难地抬起手指,指向莉莉娅。从它的动作来看,它此刻和弗雷一样虚弱,必须得拼尽全力,才能让身体能动弹一下。
莉莉娅的伤口被唐突生长出来的枝条封闭,严丝合缝地盖住了「剑伤」的创口。
与此同时,弗雷所背负的重担也可以暂时卸下。
“多谢。”他利落地从地上站起身。“还未请教,你是……?”
“我是召唤你的人。”向日葵脑袋奄奄一息道,“就叫我……欢阳女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