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工头
大概，这是近年来日熔镇最热闹的一次。
广场残破的石地砖被踢来踩去，最后被掀翻起来，露出它所遮盖的泥土。
要是再摆上几桌麦酒，拉起几条横幅，就真与过节无异了。
只是这批流民瘦得有点不成人形，苦难铭刻在他们的脸上，少了节庆时的欢声笑语，唯有愁容堆满面。
他们像囚犯那样被解押到这里，路上吃尽了苦头，每时每刻还得对着闪烁的「灯塔」担惊受怕：黑暗的树林随时会涌出「迷雾」，将他们的生命抹去。
弗雷是祈祷过再来些人手，可这也太多了——不仅多出他的预料，还多出他可能的掌控范围。
一百人可以仅凭威严和暴力压服，三百口人可以给食物、住所来收买他们服从。
可……如果是七百口人呢？
把这批人接纳入镇，再加上艾琳那些还张贴在外的告示，日熔镇的人口马上就要破千了！
先不说住的地方。好不容易才能放缓点的粮食问题，又重新紧张了起来。
再者，人一多，就要生事。
两三百人的团队管理还算简单。哪怕偶尔闹了什么矛盾，可以直接找弗雷当面告状，处理起来也方便。
可现在的人数达到了七百之多。
人又不可能是完全独立的个体。什么亲友、工友、难友，杂七杂八的关系，沾亲带故，甚至可能还有旧仇……那要起了冲突怎么处理？
要是心思全扑在调解关系上，复产的活弗雷还干不干了？
风盾堡像是丢了份烫手山芋过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这些人手，是维洛斯大人特意指派给艾琳小姐的。”
传令官大摇大摆地走向弗雷，以为他是艾琳选出来的副手。
“愣着干什么！看你这一股冒蠢气的样子。还不赶紧去把你主子请来！”
“我就在这。”艾琳走了上来，她时刻都在观察镇子内大事件的动态。
她没法向这个传令官告密。
现在「灯塔」不稳定。以弗雷的力量，他大可以把自己这一票人全部灭口，然后等「灯塔」熄灭，将责任全推到「迷雾」上去。
而且这一回……她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
维洛斯竟然把这群人，像丢垃圾一样丢到了自己这儿来？
明明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善待子民，善待这些无家可归的人。
自己所吃的所有苦、所受的一切累，都是为了给他造立爱民如子的形象。如今更是被软禁于此，弄得了个有家不能回的下场。
可自己得到了什么？一众发配充军似的人干站在自己跟前，像是焉了的豆苗。指不定路上还死了多少人。不仅他不解决难题，还把难题甩给了自己。
愤怒。
她知道维洛斯对她即是夫、也是君。意味着他是绝对的主宰。
可这股被背叛的愤怒，还是按捺不住地涌出！
艾琳克制住眩晕：“这些人我都已确实收到。”
“王子还期待您给他写封回信呢。”传令官机敏地眨眨眼。
“麻烦转告他：公务繁忙，疏于情事。眼下更有四百口人要安排衣食住劳，无法抽空动笔。”
艾琳阴阳怪气完，又觉得这话说过头了。
人怎么不会犯错呢，再说他到底也是未婚夫……
“就以此发束为信，寄以情意。”
她借了教团学者的短刀，割了一段头发下来，用发丝捆好，交给传令官。
“这里也没有能打赏你的东西，回风盾堡去领赏吧。”
“是是是……”传令官满脸堆笑，两手捧着发束，带着其余的仆从一齐撤了。
风盾堡的人走后，艾琳无言地面向这些瘦巴巴的“豆苗人”，又是一声长叹。
“这些人……”她有点惊讶，自己竟然主动问了弗雷的意见。“你打算要怎么处置？”
……弗雷踌躇了一会儿，开口道：
“泽琳。”
“请吩咐。”
“你马上去草拟一份律法文书。包含对偷盗、斗殴、谩骂之类破坏生产团结行为的处罚。”
弗雷下了命令，
“然后挑选几个识字的，于今天派餐的时候宣读这些法律。再把它张贴在广场的公告栏上。”
“遵命。那这边人口登记的工作……”
“有我和海卓莉丝小姐在这把着，不碍事。快去吧。”
“你打算把他们都留下来？”艾琳问道。
“不收容他们，他们大概率会死在「迷雾」里。”弗雷在桌前坐了下来，“然后，再以怪物的形态，来屠戮我们的人……从长远的角度考虑，应该把他们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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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采石场，老道的史蒂夫算半个工头。
他没被弗雷任为工头，只是名义上的。还有另外半个，那是个老师傅，是真工头。
老师傅年纪大了，没法亲自下场，就只能和史蒂夫一人管场内开采，一人管场外调度。
锤子、楔子、凿子的“叮当”声在采石场内不绝于耳。
破开的岩壁如同菌囊破裂，散发出无数白点状的石粉孢子。谁都知道这玩意儿吸了要短命，史蒂夫也知道，但他还是乐于干这种活计。
他的魁梧要追溯到婴儿时期。曾经的邻里们说他娘难产死了，都要怪他个头太大。
一开始他不想当石匠，石匠有命拿钱没命花。这工作跟那些没日没夜在地下挖矿的奴矿工一样，万一开始咳嗽，就是命不久矣的短命鬼。
他想从扈从当起，一路当到百夫长，甚至荣升骑士！策马扬鞭，飞驰疆场，多帅气，多威风！
可惜他的老爹就是石匠，最终还是把衣钵传给了他。
史蒂夫赚到的第一笔钱，用来给老爹存了棺材本。然后他愤愤地离开了家乡。
后来他慢慢地就觉得，和石头打交道的主意也不错。
一凿一楔一锤，切分开石块，穿过粗绳固定，再用满是老茧的手掌推动石块，把它装入木制滑道……
他没读过书，目不识丁，也不大喜欢和人交往，只有石头能理解他手劲的深沉。
他彻底想明白了：这么大的力气，也不一定要用在人身上。
于是，史蒂夫就和老爹和解了，想要返回家乡尽人子之事。可那里已经被战火洗劫，一口不留。
再后来，世道更坏了，他也只能到处漂泊，最后来到了日熔镇。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会在这里死了——老死，或者忽然开始咳嗽。
“史蒂夫！史蒂夫在哪里？”弗雷带着一批人下到采石场里。
“俺在这！俺在这！”史蒂夫用满是粉尘的手抹了把汗，丢下工具，向弗雷下跪。
“起来吧。”弗雷先寒暄了几句。“采石的进度怎么样？”
“不大行，人忒少。”史蒂夫说话带着点口音，说的还是方言混通用语。“按恩人您给的指标算，妥妥没法子！”
“那得给你多少人，才能达成指标啊？”
“少说一百！”史蒂夫答道。
“那么多人，你管得住吗？”
“没问题！”史蒂夫秀出自己的臂膀，虽然臂膀不代表他的管理能力。“不瞒着您嘞，现在这里八十多人，其实也是我在管着！”
“哦？”弗雷环视了一下周遭的工作状态，的确是井然有序。“看不出啊，你还能管这么多人。”
史蒂夫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大的人物夸赞，除了乐呵呵的傻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我现在就任命你为工头。每天伙食可以多领一碗麦粥。”弗雷道，“而我身后这一百多人，也都由你来管着了。”
史蒂夫傻愣愣地杵在原地，看着弗雷身后那么多，陷入一种哭笑并存的表情里，忽然狂喜地喊道：“谢谢您嘞！谢谢您嘞！”
在这么多年后，他最初的愿望以某种不如愿、却又合他心意的形式，再度来到了他身边。
他成了工友们的“百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