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请让我成为您的东西
“大人,小镇就在前方了。”
弗雷抬起头来,已经能看到小镇——或者说,吞噬小镇的火光近在咫尺。
他刚想加快脚步,却听到路边传来几声悲鸣。
“呜呜……”
一个穿着长袍的女子跪倒在路边,亮色的橙发铺散在地上。
“大家……对不起……”
“你没事吧!”
弗雷快步上前,认出了这身衣服——和在祭坛前惨死的祭司一模一样。
“我掉队了——”女子抬起头来,泪痕将她脸上的灰尘推出两道白净的痕迹:“啊!您难道就是「尊主之剑」吗?原来如此,那大家想必已经……”
“你是谁?”
“我是见习祭司泽琳,攻读医术和古代技术。”
泽琳把头发撩到耳后,说道:
“本该为您的到来奉上生命,却因为胆小而掉队。落单在这片树林里,哪都不敢去。您一定觉得,像我这样的祭司很可笑吧?”
弗雷刚想多问两句,却突然感到背后有一阵暖热浸染了他的上衣。
“莉莉娅,你的伤口……!”
“啊啊……抱歉。”莉莉娅虚弱地说道,“我的血玷污了您的衣服……真是万分抱歉。”
“没时间了,泽琳!”弗雷对着见习祭司说道,“她受伤了,你能先简单处理一下,让她能撑回镇上吗?”
泽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开莉莉娅的衣服,下了诊断:“这是「拔剑」所受的伤。在这里是没办法处理的。”
弗雷当机立断:“来,跟着我回镇上去!”
进入城镇,这里的农田燃烧着,吐出滚滚浓烟涌向夜空,遮蔽了朦胧的月亮。
与这些黑烟一同逝去的,还有倒在路边的遇害者的灵魂。
泥土路溅满了鲜血和黑泥,变得又黏又稠,从脚底传来的触感,甚至让弗雷感觉自己置身沼泽。
“救主来了!”
“救主来了啊!”
回镇的队伍向四周宣布这一重磅消息。
幸存下来的居民们从简陋的防御工事里探出头来,马上抛掉手上的家伙,沿道跪下,毕恭毕敬地伏首恭迎。
“让还活着的人集中到诊疗所来!”弗雷吩咐之后,暂时顾不上这些居民的狂热。
他和泽琳率先冲进诊疗所,试图挽回已经失去意识的莉莉娅。
诊所的床满是血腥,地板上随便动一脚都会踢到滑溜溜的肉块。甚至一些受伤死去的居民的腹部高高鼓起,正在诡异地脉动。
弗雷怕床单上的污血交叉发生感染,就将挂在大厅的旗帜扯下,铺在了诊疗床上。
“可以的,你可以的,泽琳……”泽琳小声地给自己打气。
随后,她两手抓住自己的衣摆,果断地把衣服向上撩起来。
弗雷瞪大了眼睛。
倒不是看到了春光乍泄的一幕,而是……
在泽琳的两侧肋骨下方,分别蠕动着几根粉嫩的肉线,宛如海葵口内的须条。
“取之由我,用之由我。”
泽琳将这几条活生生的线剪下,如同钓鱼佬对着蚯蚓手掐把拿一样。
“这是用我自己的肉培养出来的「活线」。对伤口的愈合很有帮助。”
「活线」钻入原本被剑割得破破烂烂的肩肉里,它们竟然迅速地贴紧、止血,缝合。仅留下一道浅浅的百足虫印。
弗雷被这诡异的血肉技术吸引。看得正有些着迷时,门外传来了凄惨的哭喊。
“来了!又来了!”
“不要!不要啊啊——”
“大人……”泽琳紧张到手抖,抬起满是大汗的头来,“怎、怎么办?还有几处伤口没有缝合——要是诊疗所守不住的话,我们是不是先撤离比较——”
“安心吧。”弗雷伸手,捏住泽琳沾着血渍的指头末端,镇静了她的神经震颤。“由我来解决。”
泽琳愣了一下,喉咙上的皮肤不断收紧。
她本该敬畏,本该诚惶诚恐。
身为凡人,面对「尊主之剑」只应该感受到这两种情绪。
但此刻,她却感到了些其他黏糊糊的感情,正在缓缓沿着脊柱爬上她的大脑:
仰赖与安宁。
弗雷大步走向门口,眼前的一幕让他有些不适。
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人类”的东西正源源不断地从外面的林地涌入,在小镇中追猎活人。
但要说这东西是人的话,恐怕有些勉强了。
双臂和肩骨极大地向后拉伸,如翅膀一般吊垂在背部。肋骨刺出皮肤,无数卷动的小触须在挖空的腹腔里躁动着,等待鲜活的血肉。
“不要放弃!坚定守住!”
弗雷循着这高亢的女声看去,只见街道的尽头,一名全副武装的战斗人员正护着一群老幼,顽强地进行战斗。
那人的披风已经在高强度的战斗中支离破碎。盔甲上沾满血污,细碎的肉块代替宝石成了它新的披挂。
但镇民们已经丧失了斗志,面对可怖的「无生者」大军,他们发狂地嚎泣起来:“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我会把你们带到诊疗所去!援军就在那里!”
那名战士奋力砍杀,切断这些行尸走肉般的怪物的肢体,硬生生是用剑在血肉之潮当中凿出一片空间。
但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光凭个人的武勇独木难支。
“铛!”
剑刃背叛了她。钢铁在彻夜的削骨斩肉中不断磨损,终于在这一刻崩断。
“该死!这个时候!?”
「无生者」大军热情地向战士伸出手臂,要将其纳为它们的一员。
事已至此,她想从容地面对死亡。
救护平民的工作她已经尽力了,而战死是一名武者最光荣的归宿。
但作为一名战士,她还有更崇高的愿望。
她想要站着死去。
于是她坦然地闭上了眼睛。
“啪!”
暖热的脏污溅到了她的头盔上。
死亡没有如期而至。
她惊讶地睁开眼来,只看见颅骨被砸进胸腔的怪物轰然倒地。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有什么东西响应了她的祈祷,将残酷的力量施加在这群血肉军团身上。
几阵噼啪响后,尘埃落定。
最后,降临在她眼前的,只是一个穿着古怪的男人。
她愣住了。
怎么会有人穿着这么薄的一套单衣长裤,就敢在这样一个死亡之夜行走的?!
但他又有着这样的神力,竟然徒手就把这群怪物撕碎……
“是弗雷大人啊!”
“啊啊……是「尊主之剑」,他真的来了!”
居民们比她还快一步认出弗雷的身份,恭敬地跪倒在地。
“……多谢您出手相助。”
战士缓缓开口说道,坚毅的态度不曾减弱。
她摘下了头盔,露出被汗水粘连在一起的金发,还有那碧蓝如湖的眼睛。
“我是蕾娜,侍奉月神爱女「奥秘」之人。”
“这里不是叙谈的地方。”弗雷向四周扫视,这些活死人无论消灭多少,总会从小镇的外围继续涌入。“我们先回诊疗所去,其他的幸存者都在那里。”
诊疗所内挤满了不安的居民,他们的眼睛都有着同一个目标。那就是弗雷。
“大人。”泽琳见他回来,赶忙站起来,向他深深欠身。“「剑鞘」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
“感谢你。”弗雷顿了顿,问道:“你用来缝合伤口的线……你自己不疼吗?”
“疼痛象征着力量,力量代表了疼痛。”泽琳微笑起来,“这就是世界的法则啊。想必您在拔剑的时候,也感受到了吧?”
(那言下之意就是很痛啊……)
“啪嚓!”居民们将多余的木板床拆掉,将拆解出的木料用于加固墙体和门窗。
“泽琳,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弗雷说道。
“您是说这迷雾吗?”泽琳的眼睛里闪烁出一丝惊讶,“嗯……是这样的:”
“我们那可敬、可怜又可憎的王上艾尔多,他年迈体衰,竟然妄图逃离死亡的召唤。他命令考古学者和徭役队伍在全国各地挖掘,试图找出「古代遗迹」。”
“他的贪妄招致了毁灭。他挖掘到了「无生者」的寝宫。在那里安眠着的,是被诸神唾弃的存在。在寝宫挖通的那一刻,「无生者」的迷雾就向全国席卷。”
“你们的教会有采取什么行动吗?”弗雷问道。
“我们是在灾难之初,从王城的总部派发向各地的橄榄枝。”泽琳神色黯淡地说道,“现在来看……恐怕绝大多数都失败了。”
弗雷思忖了一会儿,捋清思路。
如果这群人有能力把自己从另一个世界召唤到这里,说不定也有遣送回原本世界的办法。
所以关键点,就在王城的教会总部。
“「尊主之剑」。”蕾娜忽然来到两人身旁,打断了对话。“外面围聚了越来越多的怪物。诊疗所的工事太薄弱了,以我的估计,恐怕撑不过三个小时。”
“请你……拔剑。”莉莉娅艰难介入几个人的对话当中。她抬起头来,气若游丝:“我会为您再次献上……挥剑的安宁。”
“别说傻话,你这状态压根顶不住那种痛苦。”
“我会忍耐的。”莉莉娅坚定地说道。
“我个人不赞成您这样做。”蕾娜说,“她是这里唯一的「剑鞘」。万一她死了,拔剑后的痛苦就只能由您自身承受。力量的代价就是痛苦。希望您不要让自己涉险。”
“你有什么建议吗?”弗雷转向蕾娜问道。
“我的建议是重启「灯塔」。正是因为「灯塔」不再运作,这个小镇才陷入这样的危难当中。”蕾娜说,“此前没有人可以做到。可如果是您的话……我相信,您一定有这个能力。”
泽琳摇摇头:“道路都被迷雾封锁了,前往「灯塔」的路也一样。哪怕您尊为「尊主之剑」,也会在雾气中迷失。”
“你们教团不是带着「火炬」来了么?”蕾娜毫不客气地指出,“「火炬」和「灯塔」都是同源的古老技术,能暂时驱离迷雾。事已至此,请不要吝惜,将它贡献给「尊主之剑」吧。”
泽琳抿了抿嘴,从宽大的长袍里取出一根蜡黄色的「火炬」。
与其说是“火炬”,不如说是特大号的蜡烛。
蜡身的颜色令人联想到人类的脂肪。
是十分不祥的物品。
“弗雷大人,我会和您一起前往灯塔,用我微薄的知识帮助您重启灯塔。”泽琳把一些东西整理进挎包,对弗雷说道。“……在那之前,容我最后问一句。您有听说过「刻印」吗?”
弗雷摇摇头。
“那是学者的最高荣誉。以痛苦为媒介,被刻上您的印记,象征着我人身的所属。”
泽琳微红着脸,继续说道。
“虽然我才疏学浅,但我还是厚着脸皮向您恳求:如果到了最后的最后,您还愿意认可我的努力,那就请您将「刻印」赐予我,让我成为您的东西。”
“我也想跟着您前去「灯塔」。”莉莉娅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对弗雷说道。“哪怕您不愿拔剑,也请让我追随您。这就是我身为「剑鞘」所注定要做的事情。”
“「无生者」军团肯定在那里布置了严密的防守。”蕾娜说,“虽然我很想去见证这一伟大的战斗……但我最好还是留在这里照看平民。免得有意外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