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尊主之剑
黑暗温润如羊水,浸没方磊的脖子。
没什么比在大雨滂沱的日子里睡回笼,更能安抚一个社畜的了。
但……那是什么,雪花?火星?灰黑的斑点?
方磊感到失衡,于是从半梦半醒间苏醒过来。
然后,如墙后老鼠般的低语声开始作祟了。
“请降临……”
尽管仍身处黑暗,他却明确地感觉到了那些细小繁琐的点状物向自己靠近。
苹果花,礼炮崩飞的纸屑,或者是柳絮,亦或是其他诡异的东西。
意识收缩回了大脑当中,方磊向四周摸索。
那本该是被褥的地方,指尖却触碰到了柔软、温暖似血的墙壁。
而它竟然害羞地收缩了……!
“噗!噗!哧——”
为了避免被闷死,方磊用力往上砸了两拳,沿着砸出的裂缝,将包裹着自己的黑暗撕裂开来。
“咚!”
他如再经产的婴儿般,从刚刚禁锢着的他的肉团中滑落在地。
冷冽的空气如剃刀般刺入他的肺部。
四周尽是匍匐在地的人,他们身穿同样制式的长袍,一动不动。
方磊压抑住从胃里翻涌上来的恐惧和酸水,检查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
没有气息,已经死了。
而更远处,则有一圈密密麻麻围聚成一圈的人,仿佛是嗜甜的蚂蚁。
他们颔首以待,从颤颤巍巍的身躯当中,能看出他们还活着。
“……那个。”
方磊紧张地回头,只见一名肩上落了许多尘埃的女子,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岁。此刻正端庄地跪在自己出来的肉茧旁边,用明亮的棕眼睛注视着自己。
“大人,您就是「尊主之剑」弗雷吗?”
(弗雷……?)
方磊看了眼地上混杂着煤灰和血迹的法阵,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因为名字读音相似,被错误地召唤到了这个地方。
“我这是在哪里,你又是谁?”
“这里只是一个小塔楼。”她靓丽的长发被建筑的粉末弄得灰扑扑的,“而我的名字无关紧要,您只需要知道,我即是您的「剑鞘」。”
“剑鞘?”
混乱占据了方磊的脑海,除了告诉自己应该要镇静之外,别无他法。
“咕咕咕——!”
一道迅捷的黑影从破损的塔楼外掠过,庞大的身躯碾过建筑物,让整个空间都颤抖起来。
“它要来了。”女子说,“请从我身上,拔出属于您的剑吧。”
一柄虚影构成的剑从左肩的上方贯穿了女子的身体,却不见刺出的部位。
正如她所言,她是「剑鞘」。
“弗雷大人。此剑正是属于您的力量,请不要顾虑。”
方磊还没来得及细思,一道粗黑的触手撞破窗户,如卷食般将触碰到的所有东西席卷、拖出窗外。
一些倒霉鬼被黏在了触须上,在地上拖出一条红色的血雾,惨叫声随着触手离开而拉远。
塔楼的崩塌只是时间问题。
他只好上前拔剑。
“嘶——”
虚影的剑柄经方磊一触碰,便显出了实体。
“呜啊啊!”
正当他要抽出剑身时,女子痛苦地喘息了一声。
“怎、怎么了,会很痛吗?”
“痛楚是剑施加给我的,不是您,无需您自责。”女子气喘吁吁,伸手攀住了方磊衣服。“只求您……允许我这样,就好了。”
剑柄向外抽动,方磊感到剑身传来了“嘎嘎”的震动。
无可匹敌的锋刃切断筋腱,斩开肌肉,割裂骨骼,伴随着井喷般的血涌,才从女子的体内被抽出。
“祝您……武运昌隆。”
身为「剑鞘」的手无力地垂下,指尖好像流水一般从方磊的衣服上滑落,再也没了力气。
方磊皱起眉头,打量起这把剑来。
淡黄色的剑身润如人脂,挥发着不详的光。
剑刃上属于「剑鞘」的血沿着放血槽向下滑动,滴润在一颗眼球状的雕文上,随即迅速干涸。
从材料到工艺,再到它的贮存方法,一定都亵渎至极。光是看着,就令人感到脊背发凉。
“啪!”
方磊听到几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接着,塔楼的屋顶就被掀了起来。
刚刚掠过塔楼的巨兽低垂下脑袋,吐出卷须。
“噫噫噫!!”那些趴在远处的人惊慌失措地爬开,试图躲避攻击。
但最终,他们还是被卷入了深渊当中。
“唰!”
方磊下意识地抓住「剑鞘」,跳到高台上,这才避免被吞进巨兽之口。
“噶——喀喀喀——”
巨兽咀嚼了几下,吐出了一团覆盖着黑色烂泥的血肉。
它于灰暗的月光中逐渐成型。
拼凑起来的血肉之躯开口说道:“「无生者」大人想要那把剑,快将它交出——”
它看到了,看到了方磊手中那把淡黄色的剑。
原始的恐惧爬上了它零星拼凑的脊椎。
“你驾驭不了它。”它有三张嘴轮流开腔,每张嘴说话时都喷吐出肉沫。“它是灾厄,是毁灭,是至高天的礼物。将它放在地下,我会恩赐你最痛快的死亡。”
(反正都是死,谁还会原地待毙?肯定要放手一搏啊!)
“咕噜!”
被「剑鞘」之血浸润过的眼球符文睁开眼来。
令人深感不安的蓝紫光束从剑的身上爆炸开来。
它发出了指示:
+尽数屠戮!+
从那一瞬间起,一股膨胀的力量灌注到了方磊的体内。
向四肢增长的能量如同四匹马车,将他的意识残酷地车裂。
颅内尖啸,熔毁神经,每根骨头都从内开始爆燃,血肉消融、破裂、扭曲、重组,然后沸腾;如癫痫般的神经震颤潮起潮落。
这份力量……太过强大!完全不属于人类能承受的范畴。几乎要把他从原子的层面上彻底撕裂!
这副姿态,别说战斗了,意识松懈的刹那,就连人形恐怕都保持不了吧!
“请降临……”黑暗之中,方磊听到了「剑鞘」在低语着。“请降临吧……请降临……啊……请降临……降临……”
不仅如此,最后的几名幸存者也忽然僵直在原地,不再逃避。反而将手向上高举起来。
他们的嘴里,齐声呼喊着相同的词语:
「尊主之剑」!
那声声呼唤,化作了共鸣。
奇迹就是重复,重复便是奇迹。
“——请将「尊主之剑」所要承载的痛楚,降临在我身上吧……!”
剧痛顷刻间消散,只有那随剧痛而来的力量还保留在方磊身上。
仅仅是一呼一吸之间,他感觉到自己不再是被命运的浪潮冲刷的细沙,而是某种足以颠覆命运本身的存在。
他有资格举起这把剑,也意味着他接过了这一新的名字。
“来吧……”方磊——不,弗雷,他将剑持举在耳边。
血肉造物将收集来的骨骼汇聚一处,从胸膛爆炸般刺出:“大不敬者死!”
骨锥尖端的速度甚至接近音速,钙质层与空气摩擦,硬生生撞出了一层音障。
弗雷挥剑,就仅仅是如抬起一根手指那样轻松,就将这根脊刺轻易劈开。
“!?”
血肉之躯浑身蠕动了一下,它的震惊不需要通过表情也能被察觉。
粘腻声四处激起,它随手将身旁的幸存者拍碎,汲取他们的骨骼,激发出骨刺。
就连盘踞在残垣上的巨兽也冲进塔楼,加入战斗当中。
破裂的建筑残片化作碎石雨,夹杂着密密麻麻的骨针,朝着弗雷劈头盖脸打来。
“嗡嗡——”
血肉之躯忽然失去了光芒,失去了声响。
寂静从黑暗中攥住了它。
它不确定是拼凑出来的眼睛和耳朵坏了,还是有什么东西将这二者的本质都切开了。
一阵腐熟的烂肉雨坠打在它身上,它现在知道:就连那头巨兽也失败了。
利刃贯入它再造的躯干,将它如裁纸般一分为二。
“怎么可能,你到底是——”
它忽然颤抖了一下,在失去视力的黑暗中,一颗病态腐烂的太阳冉冉升起。
三张嘴同时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尊主之剑」!何等亵渎!何等惶恐,何等——”
嚓。
它再也不能用这些受害人的尸体说话了。
弗雷握着这把剑,它的渴求还没得到满足。
要么让杀戮填满那不可能的欲壑,要么就得让「剑鞘」镇压它。
他快步赶回「剑鞘」身边,她正因为承受着超越想象的折磨而涕泪齐下,无法说话。
几乎是下意识地,弗雷将剑缓缓送回她暴露在外的伤口中,试图将这份痛苦止住。
奏效了。
“呜……呜……”
“你、你还好吧?”
女子蜷缩在地,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手支撑着身子,从地上坐起来。“弗雷大人,您战斗的英姿,我将此生牢记在心……只是我身为「剑鞘」,却辜负了您……”
他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说辜负了我?”
“身为「剑鞘」,我本不该活着的。”
女子低垂着头解释道,
“在拔出剑的那一刻,我的灵魂就该随剑被您一起抽离。此后,由我的灵魂替您承担力量所带来的永世折磨。而在我承受不住灰飞烟灭之后,您该再寻找一个新的「剑鞘」才对。”
一想到那非人道的剧痛,弗雷浑身发抖。
杀人,还要诛心!?
“怎么有人会做那么残忍的事情!”
“不,不要这样说。”
她虚弱地攀着弗雷的手,说道:
“我是战争的遗孤,原本会死于饥饿。教会收养了我,让我免于一死,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一名合格的「剑鞘」……请您原谅我如此不成材,竟然连「剑鞘」的职责都无法尽到,拖累您挥剑的速度。”
弗雷盯着她肩膀上的伤口,血流如注:“你的血没止住,需要赶紧治疗才行。”
“您真温柔,竟然会想要照顾一个「剑鞘」。”转念之间,她苦涩地笑了:“啊,难不成……我知晓您的意图了。请放心,我会努力活下去的,直到为您找到一个更合适的「剑鞘」。”
“请原谅——「尊主之剑」啊……弗雷大人!”
弗雷闻声望去,只见几名最后幸存下来的几个人正朝这里一爬一叩首。
“我们的镇子就在不远处。”
其中最年长的老者从队伍中爬了出来,向弗雷毕恭毕敬地伸出如枯木般的双手。
“恳求您,将它收入囊中吧。镇子的人口,土地……所有的所有,统统归您了。这就是我们为您献上的祭品——请您平息受召而来的愤怒。”
弗雷没从穿越而来的诧异中恢中。但能有个据点慢慢搞清来龙去脉,也是好事。
“走吧。”他一口答应,同时将“剑鞘”抱举起来,“既然我们还要继续相处下去,总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我的名字吗……这等卑微的事物,其实并不用您费心去记。”她悄声回答着,“但您的命令,我不敢违背。我的名字是莉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