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决绝
天网层的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好像每个分子里都种满了薄荷。
茱莉抬头，深吸一口气，看到一辆有着维克托利亚公司标志的飞车从天讯分部的天台上飞走了。
那是什么？
她正仔细辨认，却被安洁莉娜拉住。
这位红发，性格火辣的同桌，正举着瓦克直播，一边还向直播间的观众介绍情况。
“是的，我们每个人都穿上了路西法结社的衬衣，”她拉住茱莉的衣袖，展示给观众看，“是的！就是前段时间新约克出现的赛博暴徒！但现在我们更愿意相信他是公司的反抗者！”
照群组讨论的结果，96位参加游行的学生中近半开启了直播，一方面为了扩大影响，也防止天讯的快速封禁。
他们举着麦克斯韦大学附属高中的校徽和LED立牌，上面写“抵制上载新生！”、“我们需要一个真相”这类标语。
学生们摩肩接踵，乌泱泱聚了一大片在天讯分部门口的台阶下，茱莉挤在其中，能感受到同龄人炙热的心跳和呼吸。
华裔青年王杰，也就是结社社长在队伍最前头领喊，义愤填膺，振臂高呼，城市层的脏脚印一个个踩在街道上，那些微型清洁机器人都忙得冒出火星子。
“他来了！”
“是拉尔森！”
人群一阵骚动，茱莉看过去，一身西服的拉尔森面色镇定，在铁脑壳和一众持枪士兵的拥簇下走到高台上，俯瞰台阶下的人群。
“各位新约克未来的栋梁，大家晚上好。”他面带微笑，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假惺惺！”
“谁要和你寒暄？？！”
拉尔森的友善没得到良好反馈，但他面色不改，依旧带笑。
拉尔森的眼神很快锁定人群前端，黑发黑眸的王杰，问道：“不知这位是....”
“拉尔森！”王杰根本没管他的问话，高举标语，道，“关于上载新生，今日我们有两问，不知你可敢回答？”
“说，”拉尔森颇为大度，“有什么问题我们都可以讨论，这片土地是言论自由的。”
“呵，”王杰的笑声从牙缝里喷出来，他道，“第一问！天讯如何解释所谓印度超梦公司“马哈拉贾”最初成立时是熊不腾的好友马能藤为第一持股人？它们很有可能只是你们推出来背锅的棋子！？”
拉尔森呵呵一笑，左手揉搓右手：“这没有什么好解释的，马总和熊总是好朋友，不意味着马总创办的公司要经过熊总授意吧？况且，马总很早以前就全权转让股份，不参与‘马哈拉贾’的事务了。”
他做出心痛的表情，说：“实际上，我们也很难相信，由马总亲手创办的公司，在多年后居然会对天讯做出这种事。在得知这件事后，马总还第一时间痛哭流涕地跟熊总道歉呢。”
他的回答遭来满堂嘘声。
“我们不信！”
“这说服不了我们！”
“别急，”拉尔森并未有分毫慌张，他自信地笑道，“如果你们认为马哈拉贾和熊总有关系，请你们给出证据，因为现在质疑天讯，侵犯公司声誉的是你们。谁质疑，谁举证。”
“你们无耻！这种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勾当，你们要我们怎么取证？”王杰怒目圆睁，走上台阶，与拉尔森对峙。
和同龄人相比，王杰表现得已经非常不错，但茱莉能看到他脖子上冒出的虚汗。
这个少年承受的压力远比茱莉想象的大。
拉尔森摊手，耸肩，一句话也没回。
给不出证据，就休想让老狐狸松口。
“呵呵，好！”王杰怒而反笑，说道：“第二问！天讯公司对爆料出的上载新生技术代码进行了驳斥，但根据我们的严格比对，这些所谓的‘虚假代码’，有的是天讯利用直播流码率问题导致的画质压缩，更改了原爆料中的代码，颠倒黑白！有的，则根本就是瞎扯，用一些拗口偏僻的名词来欺骗计算机专业以外的人！你们怎么解释？”
这个问题可比第一问尖锐的多。
人际关系可解释的空间很大，但数学就是数学，代码就是代码，明摆着放在那儿，怎么诡辩也没用。
拉尔森愣了一秒多一点，但也就是这么点时间，他眼珠一转，反应过来，说道：“哎呀，材料的真实性，并不是我们由新约克分部验证的。”
他脱下外套，撸起衬衫的袖子，甚至拉开手臂上的绷带。
一指长的伤口上，血迹、缝线清晰可见。拉尔森拉下眉头，沉重地解释：“当晚，我们新约克分部直接遭受暴徒袭击，许多员工身受重伤，甚至死掉，武装人员则是要负责鉴定现场的伤亡和人员信息，我们怎么能抽出空档来去管那些资料里的代码对错与否呢？”
“而我本身也不是技术人员，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知道那些代码的真假.....”他说完，又抬起头来问，“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这....
茱莉转头，看到安洁莉娜的直播间里，不少弹幕已经开始质问路西法结社是否受雇于“马哈拉贾”的残余势力。
而安洁莉娜本人，也只是粗暴、直接、简单地反对起拉尔森的说辞。
她转头，人群之间，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对拉尔森的回复毫无办法。
这段话仿佛一盆脏水，彻底浇灭同学们心中的怒火。
在愈发微弱的声讨里，爆发出一道坚定地质问。
王杰手指朝天，当场和拉尔森辩论起来，反驳道：“错！你的回答看似合情理，实际上不过是踢皮球与迂回！”
他转过身，面对路西法结社的成员，张开双臂说道：“同学们，第一！拉尔森首先指出代码问题不由他们负责，把责任踢给天讯总部。可是天讯总部在哪儿？”
天网层位于高空，往下可以直接看到海洋。茱莉便顺着王杰手指的地方，波涛汹涌的海浪在击打岸堤。
“大洋彼岸！”王杰震声，“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再去天讯公司问责！这样一来，拉尔森不仅暂时免去了责任，还给足了天讯总部深度处理资料的时间！等个一两天后，他们再发通告出来，谁能知道他们会用上什么手段来进一步欺骗我们？”
这段分析精彩至极，从出场到现在，拉尔森脸庞第一次变色。
人群中复响起欢呼，安洁莉娜揽住茱莉的肩膀，激动道：“王杰真的太厉害了！”
可王杰的问话还没结束，他伸出手指，道：“第二，他问题引向我们无法证明的场内人员伤亡问题，还展示自己的伤口，用苦肉计，让我们先入为主接受预设的结论——他们是受害者！一旦我们脑中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点，就是间接证明了马哈拉贾雇凶闹事的真实性！实际上，如果他们不给出真实的现场人员的伤亡情况与具体信息，就根本无法证明马哈拉贾的事情！”
茱莉可以清楚地看到拉尔森的嘴唇动了一下。
从唇语的角度辨认，那是一句“你妈的”。
人群在王杰的有理有据的回击下沸腾起来，高举标语立牌，再次化作不可阻挡的浪潮，冲击天讯派来的安保人员。
“人员信息！人员信息！”
他们高呼着，逼迫拉尔森给出集会现场暴徒的身份。
山呼海啸之中，原本只是迫于朋友面子来的茱莉，也被触动了。
这些热血的青年，似乎真的难倒了拉尔森。
他站在原地，额头青筋暴起，勉强维持的笑容摇摇欲坠，身旁的铁脑壳不断地在他耳边说话。
他张嘴，想制止这场闹剧。
“王杰！你在干什么？”
一声尖锐的女声，盖过了所有质疑。
人群像遇上礁石的浪潮，分出一条道来，一位穿围裙、着旧鞋，眼角带泪，脚下冒火的中年妇女走进来。
她拉住王杰的手，想要扯他回去，却被王杰甩开手。
他嘴角抽两下，说话声又急又轻：“妈，你来这儿干嘛？先走！快！”
王杰母亲露出严厉的眼神，强硬地再次拉过儿子的手，又再次被甩开。
全场百来号游行学生，几十号天讯的武装人员，就这么看着他们拉拉扯扯。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响起，茱莉能听到场中无数倒吸凉气的声音。
“有病啊....”安洁莉娜在她身旁低声咒骂。
“扑通。”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王杰的母亲跪在拉尔森面前。
她挤出笑容，道：“拉尔森先生，我儿子年少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追责，好不好......”
“哈哈哈哈.....瞧瞧你们。”拉尔森真是被眼前一幕逗笑了，他笑得喘不过气来，眼泪都快笑出来。
笑完，他摆摆手，说道：“唉，也罢，我不会计较的。”
不知是谁第一个丢掉了立牌，转身离开。
人群后端，人们失望地叹气，向跃迁阶梯走去。
对于尤其是冲动而结成的组织来说，领袖的形象往往和那些崇高的理想是等价的。
路西法结社社员心中帅气、成熟、有见地的领袖，以一种类似小学生放假不愿意回家吃饭的场景理由被母亲扇了巴掌。
领袖的形象和崇高的信念一并崩落，背后露出的，是他们不过是一群还在由父母供养的孩子的现实。
王杰应该怎么样？在茱莉的想法里，他应该已经羞红了脸才是。
可她眼睁睁地见到王杰扶母亲起来。
他拍拍妇女裤子上的灰尘，擦干她眼角的泪痕，握住她的手，用足以让所有人听到的声音说道：“从今往后，我们断绝母子关系，我不需要你供养，也不需要听你的话，辛苦了......女士。”
天网层繁忙庸碌的街道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茱莉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已经聚集了大片天网层的权贵路人。
他们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这位少年身上。
“现在，”王杰深吸一口气，转身，向拉尔森说道，“路西法结社坚持诉求，给出袭击发布会暴徒的身份信息。还世人真相，还那些千千万在虚拟世界受折磨的灵魂......”
“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