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贾诩,贾文和
次日。
卯时,旭日东升,光耀大地。
弘农以东,陕县,城东西凉军营。
昨夜一场暴雨,令得诺大营中,至今仍残留着淡淡的雨腥气。
“这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帅帐中,披甲戴胄的牛辅脸色略显苍白,双目布满红血丝,举止惊惶不安,于案前来回踱步。
他右手死死攥着腰间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似这般能添些慰藉,缓解心中之恐惧。
就在适才,他的天塌了。
他那权倾朝野,几无所不能的好丈人殁了。
他虽胆小了些,却也明大势。
如今西凉军的天塌了,那他们这些庇托于天穹下的董氏旧部又如何能活。
若他仅是一寻常西凉将,或还能活。
可他不是。
他是董卓之婿,必在朝廷诛杀名单之中,绝无乞活幸存之可能。
“嘶……”
慌乱间,牛辅左脚磕在一旁‘鈇锧’铡刀之上,疼得面容扭曲,弯下了腰。
“混账,连你亦来欺我!”缓了好一会,牛辅直起身来,大怒下一脚将这座平日里用来壮胆自强的‘鈇锧’踹翻,怒不可遏。
忽地,牛辅看着翻倒的‘鈇锧’楞了下,随即面色狂喜。
“怎地忘了他!”
“来人!”
“快,去请贾校尉来见我!”牛辅仿佛落水之人抓到了根救命稻草。
他欢喜得那略显下垂的嘴角高高扬了起来,那张满是横肉的大饼脸是面红耳赤,激动得眉飞色舞。
少顷,便见一高八尺余,身着青色宽袖深衣,头戴黑色委貌冠,腰间配剑,又系着长绶与鞶囊书刀之中年男子缓步入得帐中。
缓步近前,贾诩环手执礼,笑道:“下官贾诩,见过牛中郎,不知中郎寻卑下,所为何事?”
俯身间,余光间牛辅那握着方形青铜辟兵符的右手在微微颤抖,贾诩额上浓眉微蹙,心下不由猜测了起来。
他这上官,为人虽胆小如鼷,但寻常小事断不会令其惧怕至此。
定是有滔天祸事矣。
果不其然,贾诩心中刚有此念,牛辅便大步上前,一把握住贾诩双手,目含热泪,颤着声道:“先生救我!”
“适才长安传来消息,我丈人已于六日前,为吕布于未央宫前刺……刺杀……丈人已,已薨……,徐荣等人已尽皆投效那王允,呜呜呜……”牛辅失声恸哭,也不知是真为董卓伤心,还是吓哭的。
闻言,贾诩双目霎时鼓涨,眸间双瞳急剧收缩。
他那平日看着人畜无害,又带着几分喜感,肉嘟嘟的大脸盘子上,此刻被一抹难以掩饰的惊骇所笼罩,每一寸肌肤的抖动,似乎皆在诉说他此刻内心的震动。
然转眼间,贾诩便平静了下来,面无波澜,笑着宽慰道:中郎莫要惊慌,那王允远在长安,手中之刃一时还砍不到你我头上。”
可此话并无效果。
牛辅不但手脚抖得厉害,就连那肥硕的身子亦开始微微发颤。
见状,贾诩眸间满是笑意。
这牛辅为人虽胆小怯懦,贪婪多疑,然于他而言,却不失为一个好上官。
此人虽有诸多缺点,却懂得分利,亦能容人。
仅此两点便已胜他人多矣。
“哎呀,先生,那王允之屠刀,至矣!”牛辅越说越慌,连双唇都在微颤,“那王允遣那三姓家奴与那李肃,领万余北营兵马,如今正往我陕县而来,其先锋已至阌乡,距我等已不远矣。”
“祸事矣!”
“来得好快。”贾诩眉宇微蹙即散,“如此说来,华阴段煨亦投了王允?”
牛辅摇头,不忿道:“斥候回报,段煨即未投效王允,亦不出兵阻拦。”
“此人当真是首鼠两端,自驻华阴起,日日不是招抚流民种地,便是领着那群贱民四处垦荒,他怎地不把自己也插地里种去!”
“想来,那段煨已与王允达成了某种协议,否则吕布与那李肃,断不敢冒着后路为人所绝之险,直奔我陕县而来。”贾诩脑子没怎么转,只是转了转眼珠,便猜到了其中猫腻。
略略低吟,这时,贾诩忽抱拳作揖,笑道:“如此一来,此战中郎已得先机,只需配以人和,一场大胜已然在望。”
“贾诩在此,先为中郎贺之!”
“啊!”牛辅一双牛眼中满是清澈的愚蠢,“先生此话何意?”
牛辅越听越迷糊。
人家他娘都打上门来了,怎得这贾诩还要祝贺他。
若非知贾诩这些文人智士向来喜欢故弄玄虚,说话云里雾里,令人摸不着头脑,他非得将其按在一旁的鈇锧上直接腰斩了不可。
见牛辅急了,贾诩泰然自若,气定神闲说道:“中郎,从长安至陕县四百余里,短短数日间,其先锋便已抵阌乡……”
“中郎?”话说一半,贾诩看向牛辅,挑了挑那副又浓又粗的眉毛,一副我说得够明白了的表情。
“我……”牛辅直勾勾看着贾诩那张人畜无害,满是喜感的大胖脸,嘴角抽搐了几下。
此刻,他真有股抄起锧上的大斧将贾诩给砍了的冲动。
贾诩见牛辅仍没懂,深深吐了口气,遂道:“中郎,我料李肃所率先锋至多不过五千众,其昼夜兼程,如今不过是一疲惫之军。”
“中郎只需点兵五千众,无需良策相辅,只需迎头而击,必能大胜而还。”
牛辅听了,忽沉默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眉头紧锁,双眼微微眯起,眸间闪烁着不定的光芒。
那是一种混合了猜疑与审视的眼神,如同猎豹在草丛中窥视猎物,既警惕又充满戒备。
他嘴唇紧抿,几乎成了一条直线,透露出内心的不安与不信任。
贾诩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心中那叫个无奈。
人不聪明就罢了,偏偏还学人多疑。
遂,贾诩只得再道:“中郎,长安此次出兵,定是那王允一力主张,其目的便是想通过击溃中郎,一举打垮我西凉军举兵反叛之心,继而震慑我西凉军诸将,好图谋后事,逐一击破瓦解。”
“李肃其人,胆小短视,权欲熏心,其领军之能,亦远不及中郎。如今其既自领先锋之责,昼夜东行,乃是欲趁我等无备,一战而定,攥取大功,此乃权欲熏心、贪功冒进之举。”
“而今天时、地利、人和,中郎已占其二,只需中郎点兵聚将,凝聚人心,焉有不胜之理耶?”贾诩情真意切说道。
话落,见牛辅眸间疑虑仍为彻底散尽,贾诩一咬牙,再道:“中郎大可放心领军前去,若不胜,诩提头来见!”
“彩!”牛辅抚掌大喝一声,脸上终于出现了松快之意。
“先生先去,本将这般擂鼓聚将,立即迎击那李肃。”牛辅大笑道。
“如此,下官便告辞了。”贾诩环手一礼。
“胡赤儿,传筮人来见我!”
然贾诩前脚刚出帅帐,后脚便听帐中牛辅那兴冲冲的呼喝之声。
顿时,贾诩脚下一个趔趄,那张肉饼脸上直接乐了。
‘目见之事弗信,而妄信鬼神之说’,此人当真是一妙人,有趣。
不多时,出了营门,贾诩骤然加快脚步。
远远见自家童仆牵马迎来,贾诩疾步奔至,压低声音道:“快,回家告知夫人,收拾行囊,带着公子和女公子,今夜子时从西门出城,去我前些时日于乡下购置的宅子暂住。”
说罢,贾诩取下挂在马上的包袱,转身回了营中。
踏入营门,贾诩径直往自己营帐而去。
眼角余光瞥见左后侧有人影跟随,他嘴角微扬,两颊更肉了。
若他适才离开,此刻便真是祸事矣。
那牛辅虽胆小怯弱,但人可不傻,必会派人盯着他。
抱着怀中行囊,此刻贾诩心中觉得格外踏实。
这些年,也不知是从何时起,他养成了行囊从不离身之习惯。
只要有这行囊在,他便觉得格外有安全感。
“报,校尉,营外有人求见,说是您故人,还说这玉珏您一看便知。”回到营帐中,贾诩刚坐下端起案上杯盏,便有亲卫来报。
闻言,贾诩手中动作一滞,大眼一眯,似有所猜测。
待那亲卫近前,贾诩撩起宽大袖袍,探身接过那玉珏。
低头一瞧,见得玉身上,那用小篆镌刻的‘儒’字,贾诩无奈一笑。
终究是没能躲过去,麻烦找上门来了。
“去,请进来,避着点人。”随即,贾诩笑着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