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往长安,请大汉赴死
老槐树下,肃杀之气悄然弥漫,空气似凝为利刃。
惊得树上那本应欢歌的夏蝉,此时亦识趣地闭了嘴,唯余篝火中柴薪劈啪爆响声,及众人那粗重的呼吸声。
月光稀薄,穿叶隙而落,化作几道银色光柱,斑驳地洒在地上。
可这皎洁月光,却驱不散树下那沉重的氛围。
火光映照下,是一张张悲愤的面孔,他们的眼神中有着无尽的愤怒与哀伤。
“我等终究是慢了一步,未能抢在汉军完成合围前登上高塬……”
“公子,破甲营百余弟兄,百余弟兄啊,为护我等脱逃,甘愿留下赴死,只求为我等求取那转瞬生机……呜呜呜……”
篝火旁,董六已醒,他的声音清晰而沉重,言辞间悲痛难抑。
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字,皆似从心底挤出,带着泣血的悲痛。
其双手紧握成拳,身躯因情激而微颤,以至于胸背上那纵横交错的二十多道已为董虢缝合的伤口,在不断往外渗着血水。
话到最后,董六是嚎啕恸哭,那苍白的脸上亦有了两抹病态般的酡红。
众破甲营士卒围在一旁,无不动容,个个呼哧带喘,满面悲痛。
破甲营五百众,自成军以来已历千余日夜。
此间岁月,他们同餐共饮,寝则连衾,战必并肩,患难与共,凡百事务,无不相依。
他们虽无血脉之系,然其同袍之谊,深似海渊,已似骨肉手足。
如今整整百余兄弟,就这般没了,这怎能不让他们痛彻心扉。
何况,这一战本是可避免的,这又如何让他们不恨。
“公子!”
董大眸间充血,目光骤然转向正在为董六缝合伤口的董虢身上。
此时董虢脸色异常地平静,看不出喜怒。
但他那一双拿捏着针线的双手却颤得厉害,迟迟无法缝下最后一针。
良久,董虢将针线扔回沸腾的陶罐中,缓缓站起身来,眸间重瞳再现,泛着幽幽红光,寒声笑道:“去长安,请大汉赴死!”
“轰隆!”言出,一声惊雷于夜空骤然炸响。
众人抬头,这才发惊觉,不知何时,天上铅云滚滚,遮星蔽月。
不多时,风起雨落,滂沱大雨于夜色掩护下冲刷着关中大地。
~~
夜色沉沉,电闪雷鸣,天地间狂风大作,雨珠似箭,疾击大地。
武功县城外官道,一支骑军冒雨行进。
“哒哒哒哒……”马蹄踏下,泥泞的路面水花四溅。
队伍中段,披着蓑衣的皇甫延打马来到皇甫嵩身旁,抹掉脸上淋漓水渍,大声道:“父亲,雨势滔滔,何不入县城暂避?”
皇甫嵩听了不语,转身看了眼不远处那几辆被严加看管的辎车,又看了眼黑云渐散的夜空,这才开口说道:“大雨将歇,便不入了。为父心忧朝中局势,还是尽快回返长安为好。”
皇甫延不解,问道:“父亲,我等外松内紧,张网以待,不就为等那虢贼自投罗网,路上缓行岂不更好,而今却亟亟而行,岂非背道而驰乎?”
闻言,皇甫嵩那半白眉毛跳了几下,语气颇为无奈,道:“那董氏子断不会蠢到半道来劫,他只会去长安。”
“啊!这又是为何?”皇甫延又被绕迷糊了,眸间愚蠢跳了出来。
“去问彦云,莫来烦我。”皇甫嵩不耐挥手,眸间满是无奈。
他怎会生了这般一蠢儿。
那董氏子何其聪慧,又怎会猜不到他在等着他来救人。
即便那董氏子有此心,亦无此力。
忽想到早间率军赶至塬下所见的那惨烈一幕,他心中不由一揪。
不足百人,百人呐!
听那张辽所言,正是这近百破甲卒,杀伤了他麾下千余人,战至最后一人,至死方休,险些杀得他们军心崩溃。
也正是因这近百人死战,方让那项翀带着董淝与那董白逃入了秦岭。
这破甲军战力之强,当真是举世难寻。
他戎马大半生,还从未见过此等强军。
此军或已可与古之‘魏武、秦锐士’媲美。
而今那董氏子手中只有两百余众,以其能谋善算之心性,又岂会冒此全军覆灭之险。
因此,他与董虢的下一次交锋,定非这途中,而在那长安城中。
但这也正是他要的。
董虢只要入了长安城,他便有信心用其家人逼其现身,将其擒杀。
正如那日项翀所言。
这世间之人皆有弱点。
有人喜权,有人惜命,有人爱财,有人好色。
董虢生性虽狡,手段毒辣,然其却重情,这便是此子一个致命弱点。
只要他手里握着其家人,便不怕这小子不来。
虽此手段有些卑鄙,令人不齿,然当下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只要大汉能度过此劫难,他皇甫嵩即便为天下人唾骂又何妨?
~~
长安城。
“咚咚咚咚咚……”浑厚的鼓声于城中各个街道鼓楼上响起。
这是暮鼓。
意在通知城中尚未归家者,夜禁将要开始,当快快归家,或暂时夜宿一地。
否则为巡夜的执金吾抓获,轻则一顿鞭笞,重则就地处决。
八百响鼓,足足响了一刻钟方骤停。
“暮鼓尽~~”
“戌时已至~~”
“禁夜~~”随即便听得城中各处街道鼓楼上有人拉长了声音大喊。
~~
司徒王府。
后宅书房,灯火通明。
偶有微风入室,令得那连枝灯盏上烛火摇曳。
翘头漆案前,王允手捧一侧竹简,伸到灯盏下,眯眼远视,这才勉强看清竹简上书之内容。
臣蔡邕,稽首顿首,上言于陛下:“臣闻天威不违颜咫尺,圣恩浩荡,亦察微末。臣自知罪孽深重,罔顾君恩,理应受诛,以谢天下。
然臣心有所系,志犹未竟,斗胆陈情,伏望陛下暂缓天罚,容臣苟延残喘,以成一事。
臣受先人之托,承续汉史,志在昭彰往圣先贤之德,垂鉴后世。
然臣罪身将殒,史笔未终,恐千秋功过,付诸流水,臣心何安?
臣虽以不忠,犹识大义,古今安危,儿所厌闻,口所常玩,岂当背国而向桌也?
狂瞽之词,谬出患入,皆因臣心切切,唯愿陛下明察。
是以,臣愿以黥首刖足之刑,代死罪之身,苟延性命,以继汉史。
臣深知此请悖于常理,然臣心耿耿,唯愿陛下体恤臣之苦心,赐臣以残生,使臣得遂先志,不负史家之责。
臣若得成此愿,虽粉身碎骨,亦无憾矣。
伏望陛下垂怜,赐臣以生机,臣必竭尽心力,速成汉史,以报陛下不杀之恩。
臣蔡邕,顿首再拜,谨以此奏……”
王允凝眸看完蔡邕所上之书,脸上带着一缕讥讽,又有三分愤恨。
他怔怔看着手中竹简,眸间愈发阴冷。
“哼!”
“噗……”
少顷,王允耷拉着一张老脸,竟将竹简投入案旁火盆之中,令得盆中灰烬四下飞舞。
随即,王允又拿起案上的一册竹简。
摊开一看,他脸色先是一愣,再转为狂喜,随即猛击案面,道:“好好好,不曾想兄长尚未到任,便立此大功。”
“吾心之大患,除矣,除矣,哈哈哈……”王允手握竹简,朗声大笑。
“老爷,马公来了,可要见?”这时,老仆王福弓着腰,趋着小步进来。
闻言,王允脸上笑容一凝,顿涌厌烦之色。
略微犹豫,他语气不耐,头也不抬吩咐道:“请去偏厅与我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