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盛世
杜宗文在奉先城中转了一圈,落差很大,开元、天宝是盛世,是中国封建王朝发展的一个高峰,甚至可以说巅峰。在现代的课本是如此写的,电影电视里也是这么播的。只要是唐朝的宫殿庙宇那肯定是无比的壮丽,街道是无比平阔的,坊市是青楼绿瓦,髹彩涂漆,极尽雕饰之能事。市肆是鳞次栉比,无物不备。人物是罗绮裹身,香车宝马,平民百姓长袍短衫,各有各的体面。
如果有什么不好,那也是安史之乱后才有的。
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奉先县中一切都是灰扑扑的,一切都是破破烂烂的,路无好路,一水的泥泞。墙无好墙,不是剥落生草便是半圮欲倒。市肆规模很小,有门有店的不过二十来家,在空地上吆喝卖柴、卖菜、卖男卖女的百姓倒不少,空着手蹲在地上等雇主老少更是层密,没有几个脸白的,也没有几个好衣好鞋的。
唯一鲜亮的便是金光寺的宝顶,映着日光却比日光还刺眼。县衙如何,他没有去,想来是不俗的。最穷不能穷了官吏,最苦不能苦了僧道。古今中外无不如是。当然可以肯定城中是富户的,即使在最贫穷的非洲国家也有富户,只是都裹在灰墙里面。
杜宗文本来还想通过表演魔术来给他的三弟赚些奶粉钱的,看来不现实,没有闲钱,娱乐业是发展不起来的。经济萧条,大量的失业人口——贫困人口,这说明历史课本上另一方面说的没错,安史之乱爆发的深层原因是经济,均田制破坏,土地兼并,百姓迁徙流亡,无处可告,无处可安。而统治阶级满不在乎,接着歌,接着舞。
这才给了野心家以机会,所以安禄山集团中汉人占有相当高的比例,不是百姓思乱,是百姓活不下去了!
所以这场战争是不可阻止的,自己之前的想法多少有些幼稚,退一万步说,如果战争能够被阻止,唐玄宗难道还真的值得拯救?杜宗文穿越以来第一次想到了造反,他想这也许就是每个穿越人的使命,很难想像的,经过了现代文明洗礼,会有人还甘愿匍匐在封建帝王的脚下!
时间已过了午,惨白的日头斜在西边天上,杜宗文思想着事,沿着乡径,低头蹙眉缓行,近处有鸡狗徘着,远处站着牛羊,也是大有古诗意境。
他穿的是一件土黄色的圆领窄袖衫,白裤,束着墨绿色布带。头上光着,不戴巾帽,前面刘海,后面披发,只在头顶两侧用墨绿布带各扎了一个发髻,也就是“总角”,他还是孩子,到十五岁才会束发成丁。但他现在这副神态,这个步姿,便大有成人的意思了。
过了桑林,杜宗文才猛然发现村里有些吵闹,寻声过去,却看见王老伯一家正伏在地上向与三个执棍的青衣汉子苦声求告。这厮们好像是公差,左臂上扎了浅绯色的布条,听言语大概来收税赋的。
奉先县原名蒲城县,后来唐睿宗葬在了县中的桥山上,玄宗便改了今名,奉先县也从畿县提升为赤县,县令也提一品一阶成了正五品上阶,穿浅绯服。县衙里的衙役与胥吏但有差使,便在左臂上扎一个浅绯布条作为凭证。
作为一个现代中国人,最看不惯过的便是跪拜,最看不惯过的便是向官吏跪拜,杜宗文一时也忘了自己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便嚷了进去:“老伯,这是什事?”老伯苦着脸,噙着泪望着他,欲说还休,完全没了早间在田边与他说话的从容,古人真是怕官吏的。
“嗬!哪来的小黄狗,没见狗都躲着么!”为首的呲着一口差次不齐的黄牙一棍子便指了过来。
黄狗大概是谐音黄口,唐法人初生为黄口。王家的狗确实也躲在院子角落里颤抖呜咽。
杜宗文冷笑了一声,戟指道:“你敢骂本公子,你知道我是谁么?”三个公差便都笑了起来。也怨不得他们,唐朝是等级社会,什么样人穿什么衣,杜宗文穿着这件土黄布衣就说明他只是一个庶民百姓。
“你是谁呀?”这厮拄了杖,仰着一张酒糟赤脸道。
“瞎了你们的狗眼,聋了你们的狗耳!城南韦杜,离天尺五。家父杜甫,天下才子,圣人赏其赋,太子咏其诗,司空赐之酒,驸马赠之帛,你等何物,乃敢无礼于我!”
这番话里有两句假话,离天尺五的杜不是襄阳杜而是京兆杜,杨国忠也没有和诗圣吃过酒。不过杜宗文是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说完心不跳脸不红,若仔细计较起来,他是不是人都成问题,更何况这小小的谎言。
这厮们还真给吓住了,他们也无从辨别真伪,只知道就这一番话便不是个百姓人户的毛头小厮能说出来的,况且他们也听了声,知道这村里新近住了一个颇有来头的人物。
“呵呵,那小人确实无礼了!”
为首的公差躬身作了一个揖,又直起身道:“公子,小人唤作李才,是县令遣下来收租庸的,非是私入村舍,欺压百姓!”
“还敢撒谎!”
杜宗文上前一步,指着李才的鼻子道:“上月初四日,皇帝陛下便有了恩诏,免今岁百姓租庸!”别问他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资治通鉴》在写安史之乱正式爆发前只记载了两件事,这是其中一件,更重要的是他的生日就是农历八月初四日。
王老伯一家都吃了一惊,抬头望向公差。那李才眼珠一转,却歪着头嚷道:“谁说是今岁的,是过去几年的积欠!”王老伯在地上作揖道:“上差,小老什时有积欠来?”
李才恶声嚷道:“你问我?我问谁?衙里吩咐下来的,不然我只寻你做什的!”王老伯不敢再说话,一家人都低了头抹泪。
杜宗文冷笑道:“既是积欠,岂得无帐册?”李才皱眉道:“公子,有帐册的,只是将了做什?他家谁识得字?便我也识不得几个的!也不敢瞒公子,我们几个只在阶下听使唤,衙堂也踏不进的,帐册也罢、堂牒也罢,都交不到我们手里。哎!这厮们最擅发刁耍泼,公子怜悯他们做什的?不值的!”正争着,柴门有了些响动。
回头看时,只见过来的一架肩舆,四个赤足禿髻的壮汉抬着,上面盘坐着个颇肥大的老和尚,披着赤红袈裟,戴着顶黑毛帽子,闭目转着一串手珠。前面两个敲木鱼的小沙弥,后面还有两个执棍背行囊的。旁边另有一个茶褐色僧袍的青年和尚伴随,这厮拄着多环的锡仗,口中念颂有词,意态自在之极。
杜宗文还没怎么着,那公差和王伯一家老小早慌了神,窜出去拜在了路边,肩舆停了三秒,那长老似乎是开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还是什么,又继续往前走了。那柱杖的和尚却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直戳进院子来,有疑惑,但更多的是责备,甚至带有威吓。
杜宗文淡淡一笑,他记得《资治通鉴》里有这么几句话,是宰相张说对武则天说的,说寺庙对百姓的征求比官吏还要厉害。张说也就是玄宗爱婿张垍的父亲。《王梵志》的诗集里还有一条注释,说唐时寺庙三更敲钟,百姓敢有闻而不起礼拜者则必墮地狱!在唐人的笔记小说里更是各种荒唐言语,什么周武宗、唐武宗因毁佛永世在地狱赎罪,什么美妇人斋僧时歪了歪嘴下世就变成了一个丑女,什么木莲的生母因不愿斋僧死后给打入了阿鼻地狱。
从此之后,他就对佛教乃至一切宗教都没了好感,古代的中国人民苦呀,既要受封建官吏的剥削控制,还要受封建宗教剥削控制,要他跪,门都没有!
不想,那禿驴怔了一会后脸上竟放出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