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位宇航员和他的小世界
有必要向诸位介绍一下罗杰·托洛维。一个看上去不太重要的人类,八十亿活人中的一员。做个类比吧:他个人的重要性,并不超过存储中心一片单独的记忆芯片;但如果这份芯片碰巧存储了关键数据段,就可能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托洛维的重要性就与此类似。
按人类的标准来说,他是个挺帅的男人,也算是个名人——尽管有些过气儿。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罗杰·托洛维在太空待过两个月零三个星期,跟其他五名宇航员一起。他们都很邋遢、欲火中烧,而且极度无聊。他当然不是因为这种状况出名的。这类细节不过是“名人八卦”之类的趣闻,只够在七点档电视节目里稍微提两句,帮大家度过一个无聊的夜晚。
但他还真当过名人,连贝专纳[1]、俾路支[2]和水牛城这种破地儿的人都听说过他。他还上过《时代》周刊封面。但他并非一人独享,而是跟同步轨道实验室的其他同事合的影,因为是大家一起交了好运,救了那帮没有调向喷射器、还想返回地球的苏联人。
所以呢,大家都是一夜成名。这事儿发生的时候,托洛维二十八岁,刚刚娶了一位绿眼睛、黑头发、像个瓷娃娃一样美的女教师。地球上的多莉,让天上的他时时惦记;而轨道上的罗格[3],也让多莉成了名人,她因此很开心。
要让一位宇航员的妻子吸引媒体的注意力,需要一些特别之处,因为这类人物太多了,她们看起来也都过于相像。新闻圈的人常常会怀疑:NASA给宇航员找老婆的时候,是不是参考过乔治亚州小姐参赛者名单?她们全都长一副样子,而且让你觉得:前脚刚换下泳装,她们马上就能拿起乐队指挥棒,或者全文背诵《雌性之神威》[4]。多莉·托洛维的智力看上去却要高一点点,尽管她绝对也好看到让人浮想联翩。在宇航员的妻子中,她是唯一能在《女士家庭月刊》(“自己动手烘焙十二种圣诞礼品”)和《名媛》杂志(“子女势必毁掉我的婚姻”)占据主要版面的人。
罗格对不生小孩的决定全力支持。事实上,多莉干什么他都全力支持,因为他对多莉的爱无以复加。
在这方面,他也跟自己的同事们不太一样:那些人往往会在太空项目运作期间,乘便结下若干露水姻缘。但在其他方面,他跟同事们就很相像了。他机敏、健康、聪明、帅气、技术功底过硬。有段时间,媒体甚至怀疑有一条隐秘生产线在组装宇航员。“成品”的身高变化区间仅有二十厘米,年龄相差大约十二岁,肤色仅有四个色阶,从浅咖色到维京式惨白。他们的业余爱好包括国际象棋、游泳、打猎、飞行、跳伞、钓鱼和高尔夫。他们跟国会议员和各国使节谈笑风生。等他们从航天任务中退役之后,他们会在航天技术公司找到工作,或者为需要提升公众形象的机构代言。他们的工作薪资丰厚。宇航员可是抢手货。他们可不只是公共媒体的宠儿,芸芸众生也都在仰慕他们。在全人类的眼中,他们的形象都很高大。
宇航员们代表的是一个美梦。对世俗众生而言,这个梦是无价之宝。尤其是当人们生活的俗世是加尔各答的腥臭街道,人们露宿道旁,一大早就得睁开惺忪睡眼,排队领取一小碗食物来果腹时。这是个残酷、黑暗的世界,而航天之梦会给它增加一点点美丽和激情。并不多,但聊胜于无。
在俄克拉荷马州的汤卡小镇,有个宇航员聚居的社区,邻里关系亲密,像棒球队家属区一样。每位宇航员执飞第一次任务之后,就等于加入了大联盟。从那时起,宇航员们就成了队友兼竞争对手。他们彼此争斗,抢夺出场机会,但也会切磋技艺,帮助队友免遭淘汰。像职业运动员一样,亦敌亦友。骨节肿大的老兵坐在一旁,看到手握步枪的小伙子雄姿英发,免不了会妒火中烧、怨愤难平,但这跟登陆某行星的备选宇航员看到一号人选穿戴防护服时的煎熬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
罗格和多莉夫妇跟社区邻里的关系非常融洽。他们很容易结交朋友。两人都有足够的特色,让人会感觉有趣,又没有怪癖到令人厌烦。尽管多莉本人不想要小孩,她对其他人家的孩子却很友好。那次维克·萨缪尔森去了太阳背面,失联长达五天,偏赶上弗纳·萨缪尔森临盆待产。多莉把弗纳家的三个小孩带到自己家。那时候,仨小孩都不超过五岁,其中两个还需要裹尿片,而她毫无怨言地洗洗换换,其他妻子们照料弗纳的家,让弗纳在NASA医院里安心生下第四个孩子。而且在圣诞派对上,罗杰和多莉从来都不是喝得最多的,也从来都不会第一个离开。
他们琴瑟和谐。
他们生活在一个美好的小世界。
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幸运的。世界上其他地方却不完全是这样,战争这个小杂种四处肆虐,祸害亚非拉各地。西欧时不时被罢工潮折磨,经常出现物资短缺,冬天来临时,人们常常会冻得发抖。老百姓在挨饿,很多人怀着怨愤,世上很少有城市能让人独自安全走夜路。但汤卡保持着它封闭而祥和的氛围,而美国宇航员(跟苏联太空人和中国航天员一样)已经登上过水星、火星和月球,他们曾追逐彗星,也曾在气巨星周围的轨道停留。
托洛维本人执飞过五次重大任务。首先,他乘穿梭机给太空实验室运送了补给。那是在太空计划遭冻结后刚被恢复的早期,航天项目刚刚开始重启的时候。
然后他在第二代空间站停留了八十一天。这是他人生的重要时刻,也是让他登上《时代》周刊封面的大事件。俄国佬发射了一艘载人飞船前往水星,飞船顺利到达,顺利着陆,然后又顺利升空开始返航,但在这之后,就再没有一件事顺利了。俄国人在稳定推进器方面一直都有问题——早期太空人曾经把飞船开得转个不停,根本停不下来,然后在航天器里边吐得到处都是。这一回他们又遇上了麻烦,把高度调节器的燃料全用光了。
所以他们费了好大劲儿,让飞船进入一个偏心率特大的椭圆形轨道,大致环绕地球,然后就完全没办法脱离这个轨道着陆,也没办法持续保留在这个轨道上。到这时,他们的控制系统已经开始失准,而轨道近地点又已经低到地球大气的电离层,这样闯过来,飞船升温幅度会很可怕。
但罗杰和其他五名美国宇航员正好在附近停留,所驾驶的飞船被设计成拖曳专用,现有的燃料足以执行六次原定任务。其实燃料并不算多,但他们还是选择出手相救了:他们把飞船路线和速度调整到跟“极光二号”接近,与之对接,并救出了里面的太空人。现场好一通零重力熊抱,加上胡子拉碴的热吻!在太空拖船上,俄国人拿出了他们带过来的少量物资,宇航员们来了次空中派对,醋栗汁与烈酒共饮,俄式大烤肠跟吉士汉堡互换。又飞了两个椭圆圈之后,“极光二号”化成了一团火球。“就像夜空中一声绚烂的叹息。”上过牛津大学的苏联太空人尤里·布罗宁如是说,然后又向援救者献上俄式热吻。
着陆时,大家只能两两拼床,绑得比情人还紧。但一回到地球,所有人都成了英雄,罗杰也不例外;他们都被世人崇拜,崇拜者中甚至包括多莉。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之后,罗杰·托洛维还曾两次往返月球,负责养护飞船,协助射电望远镜团队进行轨道测试,准备在月球背面安放直径长达一百千米的电波反射镜面。他还参与过后来被放弃的火星登陆计划,他们又一次幸运地让所有人安全返回地球,但那个时候,航天界的荣光已经又一次黯淡下去了。任务失败的原因只是运气欠佳,加上机械故障,没什么大不了。
从那时起,罗杰的大部分工作……怎么说呢,都是社交性质的。他跟航天委员会的议员们打高尔夫,往返于欧洲的主要航天基地——苏黎世、慕尼黑、的里雅斯特等地。他的回忆录卖得还可以。时不时还会在某项任务中成为后备人选。随着太空项目的重要性急剧下降,从“国之要务”降为“应变演习为主”,他手里的重要任务也愈加稀少。
但现在,他还是得到了一个充当备用人选的新任务。尽管在他为航天局寻求政治支持时并不会提到这件事。他无权公开谈论相关情况。这个新的载人项目看上去早晚都会得到批准,也是所有航天计划中第一个被列为“绝密”的项目。
我们对罗杰·托洛维的预期很高,尽管他跟其他宇航员区别不大:受训有点儿过多,工作负担有点儿偏少,对目前工作状况很不满意,但只要还有一线担当大任的希望,就不愿意放弃现职,改行干别的。他们都是这个样,连那个当时成了怪物的家伙也不例外。
注释
[1]即博茨瓦纳。1884年成为英国的保护国,后成为南非殖民地,1966年独立。
[2]又称巴基斯坦俾路支斯坦,是巴基斯坦面积最大的省。
[3]罗杰的昵称。
[4]吉卜林的著名诗作,赞扬了动物中雌性个体的伟大力量。原标题为The Female of the Species。作者在此处提到这部作品,有些调侃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