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第一事:讨薪。
咸丰九年,九月初三。
本应是杭州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桂子飘香。老天却不合时宜的下起了一场雨来,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吴山脚下,元宝巷。
不起眼的小巷子在雨幕的遮掩下显得更为窄仄深长,两边是一片木头搭建起来的民舍。
虽然带元宝两字,可从这些房子的木头腐朽程度看,住在这里的人应该和富贵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雨水顺着瓦片从屋檐下落下,点滴在早已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
三个男人站在一家人的门口,身上也没件蓑衣,棉袍破破烂烂的,破洞处露着发黑的棉絮。
胸前那圆形缀布上写着个大大的“卒”字。
李慕洲的衣着算是整洁,靛蓝的棉服洗到发白,上面补丁摞补丁的,但旧而不破。
看着眼前这扇破旧不堪的木门,他重重的叹了口气。
前世自己是个刚通过政审,已经上岸了的公务猿,前程似锦。只因为周末和朋友去水路打了两杆路亚,结果一脚踩空落下了水,反被鱼给钓了,然后就穿到了晚清一个落水的驿卒身上。
驿卒这个职业吧,说好听点也算个事业单位人员,说不好听点就是个官方招待所服务员兼快递员。
要换做别的时代,李慕洲或许心气也能顺一点,可现在是晚清啊。
晚清是什么状况,但凡上过初中的都知道。
犯我大清者,远赔近割。鼻涕清鼻涕清,被打到只有哭的份,鼻涕都止不住!
现在北面英法分别占据了大连和烟台两地,封锁了渤海湾,摆出一副随时进兵北京的态势。
南方这边,太平天国运动进入了第九个年头,虽经历了“天京事变”元气大伤,却仍牢固占据着湖北、江西、安徽全境和江苏浙江一部,并在李秀成陈玉成这批少壮派将领的带领下,和曾国藩李鸿章打得有来有回,渐渐又恢复了过来。
杭州这座东南重镇,就如同一个幼童夹在两个打架成年人之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挨上一电炮。
按道理,李慕洲此时应该赶紧收拾包裹,离开此险地,找个安全的地方苟起来,以图后举。
可问题是他没钱,甚至连俸禄都要靠这种方法来讨。
清朝驿站归盐驿道管,但俸禄和开销却由当地县衙发放。
就拿他所在的吴山驿来说,编制上有马十五匹,驿丞、笔贴式、领催、驿卒加起来十五人,船八艘,担夫纤夫一百五十六人。
不管实际有多少人,反正每年光俸禄便要一千五百多两,还不算日常所需费用。
东南已经打成了一锅粥,大部分的赋税都拿去做了军费,哪还有钱给驿站,自己讨腰包更是不可能。隔壁江苏省有个县令就因为驿站负担太重而自杀了。
于是也不知道有个大聪明县令就想到了个缺德冒烟的办法:
将驿站费用摊派到人头税上。
喏,税单给你们,自己的俸禄自己问百姓去要吧。要少了,与我无关,要多了,是你们的本事。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老天爷,你还不如让我当时就卒了呢。
正当李慕洲哀叹不已的时候,身边高高瘦瘦,穿着宽大驿卒服活像只直立行走的蝙蝠一般的朱贵凑到领头的高五九身边,问道:
“高头,这钱咱还要不要了?”
“要!”
高四九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举起手朝门上重重拍去。
咚咚咚咚。
不仅那扇薄弱的木门,甚至整栋房舍都在他的用力拍打下不安的颤动着。
拍了一会,门开了。
一个素面朝天,穿着一身粗布夹袄的妇女出现在门口,麻木的看了李慕洲几人一眼,开口道:“各位官爷请进吧,东西都给你们备好了。”
李慕洲和两人面面相觑,记忆里前身以前去要钱的时候,每家不是哭天喊地抹眼泪,就是指天骂地撒泼打滚。
像这样自觉自愿的还从来没遇见过,难道其中有诈?引他们进去,然后来一出仙人跳,倒打一耙?
李慕洲心念微转,怕啥,自己这边三个男人,真要仙人跳,吃亏的也是这女子。
想定后,他便沉着张脸,跟在高四九迈步走了进去。
这户是杭州城典型的百姓宅子,前堂后屋,等进门眼睛适应了里面的黑暗后,李慕洲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穷啊。
李慕洲是个吃了上顿要为下顿在哪发愁的人,他都说穷,那这户人家是真穷。
整个堂内连张像样的桌椅都没,就摆着两张竹椅和一张方凳,墙角有一个碗柜,房柱上还挂着一份黄历,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竹椅上,浑浊的眼珠子盯着李慕洲,身边一位冲角小丫头吸着手指,依靠在老太太身边,惊恐的看着来人。
李慕洲贴着墙根站好,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高五九把一张税单亮了亮,瓮声瓮气道:“陈黄氏,这是钱塘县派的税单,你家四口人,拢共要交五两银子。”
陈黄氏转进后屋,从里面拿出一个钱袋和一袋米放到了方凳上便退到了一边。
高五九打开钱袋看了一眼,里面是些细碎银子和二十几个铜钱,粗略一算,最多也就二两左右,恶声恶气道:“你当爷们是来打秋风的?不够。”
陈黄氏苦笑一声:“现在家里只有三口,当家的去年随徐帅去南京剿长毛,死了,家里没个男人,这老的老小的小,就靠我给人缝缝补补做些活计,都在这里了,多多少少的,还请官爷包涵。”
高五九板着张脸没说话,李慕洲有些看不下去,走到高五九身边,压着嗓子说道:“高头,算了,有多少拿多少吧。”
“闭嘴,缺的那些你补上?她说没有就没有了?你在这里看着她。”
高五九厉声呵斥,转头对说道,“朱贵,随我进屋去搜。看有什么值钱的都拿上。”
朱贵应该也是做惯了这种活,闷闷地应了一声后就朝里屋走去,陈黄氏也不拦,只是坐在了竹椅把小姑娘抱在了怀里,呆呆的看着地面。
那老太太则如枯树一般面无表情,直勾勾的盯着李慕洲。
沉默,是屋内唯一的声音。
片刻后,朱贵和高四九两手空空的走了出来,看来没找到什么。
“玛德,晦气。”高四九对陈黄氏说道:“把钱备好,我们过几日再来取。”
陈黄氏眼里闪过一丝绝望,捋了捋鬓角散落的发丝,凄然一笑:“搜也搜过了,官爷看这家里还有一文钱没有。缺多少,我们也是交不起了。官爷何苦再跑一趟。
缺多少你看我这身子能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