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 这纸的肉体,没有指南针
写作像一种“离开”。常常,写作就是一种“离开”。在夜晚睡去,一次宁静、安详的“离开”,是我想到的现实中最好的“离开”。在白天和有灯的夜晚,“离开”显得生硬。也许因为写作总带有尖锐,且越成长,磕痕也就越多,“离开”便含有一种特殊的修补。
我忙于修补自己
为不断有纸伤,而过程缓慢
用纸指头,曾经
它被作业本的一页划破
一道红留在那
和红圆珠笔的批注挨着
(《图书馆》)
加一个逗号,去掉一个括号,这样更通透一点么?写作使人通透些了么?我不确定。“离开”从来都不能被时间和空间限定,“离开”不是一目了然的,不是立刻的,也不是绝对的漫长,“离开”是有针对性的,在这个意义上,“离开”几乎是写作的全部。更确切地说,它引导我进入“全部”,当感受到“全部”即将来临,似乎关闭电脑就可以安心睡去了。
一方面,能感到一些文字正在不远处开凿一条暗道。另一方面,年龄愈长,愈不愿给自己安排任务,且比缓慢又慢了几步。生命之轮就转动在一首诗通透了一点点的时刻,就在这蜗牛般写作的过程里,在这样写作的暂息之中。
再等一会儿(在犹疑着)。再通透一点(在理解着)。理解只在问题里,愈相对通透并带有异质性的问题愈能刺激个体触及深层理解。每个写作的人都知道,写作是个人的事,其意有一:在写作里可以坦然面对人们闭口不谈的事。
关键的写作是易碎的。是可撕毁的,不写的。关键的写作也是被某些人避之不及的。因它打扰了那些随时会打扰你的。因读它的人像坠入黑洞(巴塔耶)。因它是劈开内心冰封的利斧(卡夫卡)。
他们用脆弱、废弃的纸
建房屋
用揉皱、抹黑、易碎的纸
建避难所
在纸的重灾区
建厨房、博物馆、桥梁、剧毒柜、剧场
一片片阴影
(《图书馆》)
清晨醒来,读到一则死亡消息。这是一个在生前不愿意忘记任何事情的人,他希望留住自己和其他人的生命与记忆。
一个喜欢收藏木乃伊的赌徒看重他的作品,于是波尔坦斯基说:“你不如收藏我的生命吧。”这是一件真实的事,这件作品是《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的人生》。(他成长过程每个时期的面孔,以及之后他每一天的工作和生活,以投影的方式展示给公众。)
这是醒来的事。心跳博物馆的主人收集了12万人的心跳声。我点开他的一件声音作品《烟囱内波尔坦斯基的心跳》,空旷的传声道里存放着一个人像被党卫军的皮靴踏在上面的心跳声……这感受是我内在经验和他的作品合作而生的。那有关另一种死的肃穆一下席卷了全身。那是他的心跳,也是另一个人的心跳。
这是醒来的事。频道被播转到要消灭语言的语言里,被篡改的死亡里。这是惊惧与畏惧在写作。其意有一:畏惧于要如何小心翼翼地去触及——写的“惊惧”与被写的“惊惧”。艺术家说,“那些死亡还活着”。这个达观的艺术家还说他的作品讲述的不是历史,而是神话。
而作为“离开”的写作,包含对“被篡改的离开”的记忆与修复,依然是一种无限靠近而不能抵达的。
有多少写作的、做艺术的、拍片的人表达过做作品如同祈祷这层意思呢?其间的专注、倾听、传递、投身而非索取,谦卑而非自辩,具备祷告的效力。
设计师用光滑、空心的纸管
做神殿的立柱
建与被毁的教堂同等大的纸教堂
……
这里是纸的所有
家园在纸上
祷告在纸上
文字离开时
人们还在纸桌椅前读、写、发呆
在纸的刑具上忍受着痛苦
在纸的命运中
盯紧死亡
(《图书馆》)
人类流着血,排泄着,一路走来。似乎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哀悼了。这毕竟是醒来的事。活着,要么受苦,要么无聊。无常蕴含在正常里。写作就是面对这无常、悖论、荒诞。而能够书写的,一定是深刻感受着的。秘密是,更深刻感受着的是无法也不能书写的。如此,写作是否亦是一种神话?
到处飞舞着难以辨认的字,又或者一些分明的字与词飞舞着来敲击你、呼唤你,你一时不知选择哪一个。又到处是书写的事物,到处也是可以书写的事物,给每个个体以不同的剖面。你看,“夜晚的天空布满了月亮/只有一个月亮是明亮的”(《月亮》)。你看,“它们框住了流动的风景”(《窗》)。之前,你并不知道在哪一刻又会是哪一个与你投合,作为你“离开”的援手。
你总能轻易分辨出家人以及朋友他们各自不同的声调。唯有秘密在静寂里。所以,写作有时仅仅是随年月流淌出来的自己的声调。
这不可挽回的年月怎么变?没人能逃脱
指头被纸划破
这全部的所有是一座图书馆它始终如一:
这纸的肉体,没有指南针
(《图书馆》)
写作的人依然写着,走着,走着如同逐步长出的路。这行走是一件苦活。写作就是不知道会走到哪一步,不知道自己写出的将会是什么,所以,写作是去理解写作是什么。
感觉无法描述,这些字带给不同的人不同的感觉。就像你写下一个“杏”字,有人想到颜色、大小,有人想到塞尚,有人看到就会酸出口水。这首6年前的《图书馆》进入这两日的文字,而这些文字却不是用来读解这首诗的,有些感受和境况唯有以诗来理解。这些字也不能讲述一首诗的原委。
我似乎可以描述它和我类似形式的诗的形成过程的感觉。比如一棵大树,枝丫伸展,不以常态,一条枝丫先长出来,而另一条自后面遮蔽了前面的;比如蛛网,也非常态蔓延或相接……在几个不同时间闪现的点,又在不同时间相互碰撞、归位或移动,呼应、躲闪、相照,经过缓慢、繁复的过程,有机的关系在暗中形成,它得以自我成长,同时也给予我难言的超越感。它们形成的过程以及给予我的馈赠更像是我经历的一种场景:
在童年的夏日和学生时代的暑假,仰身于海岛夜晚的净土,星空便是一个人的了。而到城市里,它们稀少黯淡,不知不觉中被尘埃埋葬。成年后只能在某些旅途中重复这不可或缺的身心必要。这变得奢侈的必要原本极简,几乎没有辨认星和星座的意愿,也不想架起望远镜,甚至很少带念头。那极简是自己生命本初必要的深度宁静。2017年的寒假,我与家人到西双版纳避霾。失去干净的空气已经太久了,夜晚便不忍睡,在阳台发呆。也许连续十多天我一个人在人间沉睡的夜晚这样独坐,接续上了那宁静的归属,夜空为我打开。
“某颗星在闪/某颗只是亮着”(早年长诗《给今夜写诗的人》)。有什么轻触皮肤,一颗刚才不在的星一下子浮了出来,如同世界翻过去一页,就这样一颗又一颗,显现或者一下子蹦出来。我一定被应许融入了这样的创造:
天赐一个明亮的夜晚,而我,被置于一天中最黑的时刻同时又是最明亮的时刻,我离开了时间和空间。
一生中有幸触及一两次如此的超越,在那瞬间不依赖任何物质,不动心念,待着,无用并置身空无。
我喜欢有如此质地的诗,它们使我感受着这样的感受。这与我很多戛然的顿悟般的直接的诗带来的感受是不同的。当然我也喜欢另一种感受。我感受着这生命持久苦役中闪现的回复。
那个夜晚瞬间又漫长。
宇向
2021-07-14
2023-09 修订以代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