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借宿
昏暮时分,淄川县城外,李家客栈。
掌柜李瑾坐在客栈大堂柜台后面,脸上的愁苦之色却是挂了一整天,明显心事重重。
现如今,年景差,各地天灾人祸不断,来来往往的客商也寥寥无几。
他家客栈位置虽然就离那大路不到半里远,但也是门可罗雀,不复当年宾客如云的旧时光。
平日里的进账刨去些乱七八糟的费用也所剩不多,只不过是勉强维持生计。
这时,一名穿着粗制麻衣的妇人领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幼童从客栈外走了进来。
“爹爹!爹爹!你看娘给我买了什么?”幼童拿着手中红彤彤的糖葫芦扑进李瑾的怀里,炫耀道。
“哇!好漂亮的糖葫芦,快让爹吃上一口!”李瑾眼见是自己独子回来了,收起愁苦,逗弄道。
幼童却当了真,急着收了回来,焦急的说道。
“不行!不行!我还没给二狗看,看完回来,爹爹再吃。”
说罢,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这孩子……”
李瑾把目光转向一旁眉间带有愁苦之色的妇人,心知不会是什么好结果,但还是询问道。
“孩他娘,县衙里张捕头怎么说。”
“张捕头这几日休沐,他手底下的捕快说,没有他的首肯,那老妇人的尸身还是要放在咱家后院两三日。”妇人将自己今日的遭遇和盘托出。
李瑾在一旁仔细听着,脸上的愁苦之色却是愈发浓重。
却说前些天,有一家老小逃难至此,听说是要去南方投奔什么亲戚,中途在他家店里休整了几日。
那几日也是客栈里难得的热闹时光。
结果谁成想,前日,一家四口中的老太太因连日舟车劳顿,一时放松下来,后半夜就这么地从睡梦中走了。
她的儿子儿媳盘缠不够,又忙于赶路,只能留了点碎银,托付给李瑾,盼望他能打口薄棺材,找个好地方让老人家入土为安。
李瑾是个心肠软的人,便答应了下来。
结果昨日衙门里的公人却不知道从哪听说死人的消息,派人来他家告知不能下葬,他们得仔仔细细勘验一番,确认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在其中。
下葬的事便耽误了下来。
现在那老太太还躺在后院柴房内,订的棺材也得明日才到。
过往的客商眼见自家院子里停了尸,说什么也不肯在这留宿,原本就勉力维持的生意就更加无人问津了。
尤其是此时正值盛夏,即使李瑾用了大量的咸鱼咸肉堆在后院,也只不过勉强掩盖那一股浓重地尸臭。
“我说当家的,要不咱们明天等棺材一到,雇上几个民夫趁天黑在城外找处好地方就埋了吧,在咱家院子放这么久,这也不是一回事啊。”妇人想出来个主意。
“埋了?”李瑾沉思良久,“可衙门那里怎么说?之后找咱们的麻烦怎么办?”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们还能怎么办。现在时局如此,死人在咱们淄川可能很稀奇。”妇人顿了顿,继续说道,“外面现在都乱成什么样子了,那些在外走南闯北客商的闲聊,当家的你也都听见了。”
李瑾面露犹豫之色,他也知晓如今外界天灾人祸四起,有的地方更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今天在集市上我还看到一个老丈带着他瘫痪不起的孙儿乞讨,听说他儿子儿媳在逃难路上都没了。”妇人继续苦口婆心劝告道,“真要追究起来,咱们左邻右舍也都知道这件事,哪个不能为咱们作证,最后再请张捕头和他的兄弟们一顿酒宴,慰劳他们的恪尽职守,这件事也就这么结了。”
思索再三,想到自家惨淡的生意,和自己那刚刚懂事的幼子,李瑾长叹一声。
“就按你说的办吧。”
妇人眼见自家掌柜的点头,便要起身去后厨准备今晚的饭菜,忽然,客栈外传来一阵车轮转动的声音。
嘎吱——嘎吱——
落日余晖下,一个老头拉着一辆羊车从县城方向赶来,车上躺着一名重伤累累的少年。
那老头瞧见此处有客栈,便拉着羊车赶到客栈门外,停了下来。
“店家,小老儿走了一路,不知可否讨碗水喝?”
老头说话声音刚落,妇人却是认出来这二人一羊正是早些时分在集市遇见的那老汉和孙儿,便来到李瑾身侧,耳语一番。
李瑾听罢,动了恻隐之心,连忙起身将老头迎进屋内,沏了一碗散茶招待起来。
羊车上躺着的路明非也想挣扎着爬起来,他已经认出妇人正是早间给自己铜子的众人中的一员。
一路上他都想寻找机会,伺机向路人求救,奈何这王德有一路上看的紧,让他接连几次尝试都无功而返。
谁料那王德有虽然一直在与李瑾喝茶闲谈,但却时刻注意着路明非这边的动静,眼见他这边不太安分,妇人已经起疑。
连忙起身先妇人一步,回到羊车旁,假意查看,实则一记老拳打中路明非的伤口。
从和平年代长大,生活宁静平和的路明非哪里受过如此痛楚,一时间疼的眼泪都要流了下来。
“安静点,不然有你好看!”王德有俯身微声说道,神情冷酷。
路明非权将他的话当做了耳旁风,继续挣扎着爬起,咿呀咿呀的叫唤了起来。
闻听门外两人的响动,李瑾忍不住站起身,踱步走来,问道。
“老丈,怎么了,可是你孙儿出了什么事?”
王德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路明非按了回去,却是没想到不过十五六岁少年的身子竟蕴含着这么大的力量,他忙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回身说道。
“只是躺的久了,想起身缓缓筋骨。”
“还不知店家这里可有空房?县城里的郎中说我这小孙儿的伤还是要静养为上,承蒙市集的诸位善人施舍,小老儿这里除去为孙儿看病,还有些余钱住店。”
身后的路明非瞪大了眼睛,好你个老骗子,凡事都用我的名头是吧,且等我隐忍几天,待我恢复,一定给你好果子吃!
听罢,李瑾笑道,“我家客栈最近别的不多,空房倒是一间挨着一间,就是……”
思索再三,他还是如实相告。
“且教老丈知晓,我这客栈后院柴房却是停放了前不久一位已死的客人尸体,跟您一样也是逃难而来,兴是一路舟车劳顿,心力交瘁,刚刚歇息几天,便在梦中走了,不知您老是否介意。”
王德有眼见自己之前瞎编的胡话回旋到了自己的身上,不过走南闯北多年的他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别说是死人,就算是活人,自己也亲手料理了不少,于是回道。
“不碍事,不碍事,都是苦命人呦——”
“那好,老丈,我这就叫内人引你们爷俩去后院,至于住店钱,我就不要了,您老还是收好,花在自己和孙儿上去吧。”
王德有连忙作揖道谢,再次化为吉祥话批发机器。
“贵店将来一定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财运亨通!店家您及夫人一定长命百岁!吉星高照!心想事成!”
“哎,是那躺在羊车上的小哥哥!”赶去二狗家里炫耀糖葫芦的幼童此时恰好回来,看见门口的羊车眼前一亮。
“这位便是令公子吧,如此俊朗聪慧,将来长大一定前途无量。”王德有笑呵呵地看向那刚进来的幼童,眼中却迸发出一股转瞬即逝的精光。
“承蒙老丈谬赞,这是犬子,单名一个林字。”李瑾拉过幼童,将他面对王德有,“林儿,还不谢谢老爷爷。”
“谢谢老爷爷。”林儿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躺在羊车里的路明非则全程旁观了店内的对话,心中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初来此地,虽然由于昏迷栽到了王德有手中,但是苏醒后却是看到了不少善良的好人,他已经到了明辨是非的年纪,自然看得出这王德有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莫说作奸犯科,只怕是杀人放火也曾干过。
一路上听着王德有半是吹嘘,半是吓唬自己说的事情,已经足够令人发指,而那抹一闪而过的精光自然也被他捕捉到,想来也不会是好事。
不能再拖了,他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