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尾声(4000字)
淄水河岸百步远的一片空地上。
扛着锄头铁锹的村夫,挎着藤篮的村妇,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着家长里短,现场乱糟糟的好似市集。
“乡亲们!乡亲们!”
“静一静!静一静!”
张四站在空地土堆上,登高而呼,今日是水神庙破土动工的大日子,他身为水神使者却是不能放任现场这样闹下去。
话音落罢,四周的喧嚣声渐渐的愈来愈小,片刻后,现场寂静无声,每个人都睁着眼睛盯着他这位最近大出风头的水神使者。
“这才对嘛。”张四满意的点了点头。
之前大雾弥漫,他原本还怕这破土的日子选错了吉日吉时,谁知随着附近村落的村民三三两两的赶来。
时至正午,一阵狂风吹过,淄水水面的雾气却是须弥便被吹散,连带着岸边的雾气也薄了几分,全不似之前十米之外人畜不分的景象。
真可谓是有如神助。
张四搭着眼扫了一圈,不出所料,各村里正连带着有名的大户全部到齐,他们聚在人群中的一角,看着台上的他窃窃私语。
“这帮子吸血蛀虫。”他每每想到分出的二成募捐却是屡屡肉疼,但眼下却还是要仰仗这些人的势力。
“怎么孩他娘还没有到?”他又扫视了一圈在场诸人,却是没有看到自家黄脸婆的身影,心中纳闷,但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作动土前的致辞。
“当家的!当家的!不好了!不好了!”
“鱼!鱼!鱼!”
发言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张四火气上头,顺着声音方向寻去,正欲张嘴骂道。
那道熟悉的身影却是让他一度语塞。
“你…你…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子!”张四急匆匆地上前将来人拉至一边,“还不带孩子回家,别在这丢人现眼!”
人群中看着来人也炸开了锅,互相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这不是张四他妻子么?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看她是从河边芦苇荡中跑出来,我看是真见了鬼了!”
“嘘,噤声噤声,今日水神庙动土,冲撞了水神你我还怎么在这淄水讨食。”
各式各样的言论钻入张四的耳中,他却是又急又恼。
黄脸妇人满脸惊恐,抱着孩子的手止不住的发抖,她颤颤巍巍地指着不远处的淄水说道。
“鱼!鱼!”
“水神!水神来了!”
张四眉头紧锁:“什么鱼水神的!撞什么邪了!”
“今日可是水神庙破土动工的大日子,你别在这给我添乱!”
说罢拽住她就欲把她往家的方向拉去。
黄脸妇人却仿佛是丢了魂一般,任凭张四如何拖拽,就是不动,反而嘴里一直重复着水神、鱼等字眼。
张四一时奈何不了她,眼看动土的吉时就要到了,只能将她带到人少处,嘱咐相熟的妇人仔细照料,登上土堆,再欲开口讲话时,眼角余光却是瞥见了不远处的水面。
“鱼!鱼!”
他竟也与刚才的黄脸妇人一般惊慌失措的叫出声来。
由于他站的土堆位置要高于空地上的众人,因此众人看不到的淄水情况他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眼见这夫妻二人如此失态,空地上的众人却是再也沉不住气,议论声越来越大,一名脸上留着刀疤的中年男人扒开众人,大踏步来到土堆上。
他是这十里八村有名的屠户,据说是行伍出生,村民都说他凶煞到连鬼也怕他三分。
“爷爷我倒是要看下是什……”
刀疤男话音还未说完,却是呆立在当场,显然面前的一切也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空地上的众人眼见于此,再也顾不上什么动土立庙,一窝蜂地全挤上了那小小的土堆上。
一时间人挤人,人推人,上去一批呆立住一批,呆立住一批却又是被挤下去一批,每个人看见那道横亘于淄水两岸的庞大身影都惊呆掉了下巴。
“鱼?水神?!水神显灵了!水神显灵了!”呆立的人群中忽然有一人反应过来,连连高呼。
一众呆立人等方才回过神来,也跟着连连喊道。
“水神显灵!水神显灵!”
人群中却是只有那黄脸妇人仍然低声独自念叨着,“鱼!鱼!鱼妖!”
不过她的声音淹没在众人齐声喊着水神显灵中却是翻不起丝毫浪花。
张四在人群中看到被他话语带动的众人,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得意起来,原本他也是被水中黑影吓了一大跳,但趁着大家都愣在当场的功夫,他却是眼珠一转,快速想到了主意。
眼看空地中众人的气氛已被推至火热高潮,他便拨开人群,再次站在土堆上,大声说道。
“乡亲们!乡亲们!静一静!静一静!”
喧闹的众人瞬间静了下来,有水神在侧,他们却是不能不给这位水神使者一个面子。
见自己说话如此有力度,张四不由得有着飘飘然起来,虽说他之前自号水神使者,所到之处无不好生招待。
但他也知道,村民们只是半信半疑,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对他虚与委蛇,而今这动土立庙的大日子,水神亲自驾临,这不仅是在为他的行为背书,也是在昭示众人自身的存在。
张四又搭着眼扫视了众人一圈,与他对上眼神的众村民却无不垂下头,显然是迫于他这水神使者的威势,却与之前那次大不相同。
就连那群大户也是低头不敢与他直视。
他享受着这加于他身的权势,第一次感觉到了何为狐假虎威。
张四刚要张嘴继续自己之前未完成的话语。
“大家快逃!”
“这不是水神!是鱼妖!”
一道雄浑有力的声音响起。
众人纷纷侧开身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渔夫拨开芦苇荡,走了出来。
“许老二你踏马少在这里妖言惑众!”待看清楚是何人再次打断了自己的发言,张四却是破口大骂起来,“沿岸各村却是只有你家没有捐建庙钱,而今水神显灵,你又在这里蛊惑人心!你是要大家伙再也下不了水么!”
空地上的众人眼神却是齐齐转向渔夫。
“我!我!我!”渔夫一时语塞,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本来他觉着这鱼妖不是凭他三“人”一鬼便可以对付得了的,眼见妇人抱着孩子逃走,却是想到了今日是水神庙动土仪式,于是便急忙前来警示众人。
而今被张四这位“水神使者”质问下,一时心急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淄水水面却突兀地激起阵阵大浪,却是不再满足于之前侵吞河岸的小打小闹。浪头携着河水向两岸奔涌而来,
“水!水!”人群中有眼尖的人看见那阵阵大浪,原本还齐声喊着水神显灵的众人顿时作鸟兽散,扛着锄头,拖着铁锹,撒丫子向远处地势高的地方跑去。
张四刚想拦住众人,却转念想到那“水神”就算想要保住自己,怕不是那时自己也早就变成孤魂野鬼,于是脚底抹油拽住一旁喃喃自语的黄脸妇人也跟着人群向远处跑去。
随着离开河岸越来越远,那妇人眼神也逐渐灵动起来,整个人生气也便多了,最后二人抱着孩子竟然还甩下了几个行动不便的村民。
渔夫看着眼前的闹剧心中顿悟,世间道理并不是掌握在他自以为的少数人当中,相反,它也存在于绝大多数人中。
他拉起落在后面行动不便的众人奋力追上人群,回头看去,一道恐怖的水龙卷贯彻天际,更是有阵阵声似婴儿啼哭的声音响彻两岸。
。。。。。。
高地上,众人心有余悸的看着那贯彻天际的水龙卷被伟力摧毁殆尽。
而后成千上万吨河水从天空砸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再然后便是一道又一道的雷声,而高地上的众人却是一片死寂。
此时众人隔得远看不清楚,却是不知道那鱼妖已死,反而那漂浮在水面的庞大身体却是让在场的众人两股颤抖。
张四此时又跳了出来,在人群中得意洋洋的宣讲,大部分人看着他都是一副阿谀奉承的嘴脸。
渔夫却是跟着几个平时交好的渔家兄弟互相通了气,众人交头接耳,不一会间却是也有一部分人站在了渔夫身后。
看着这已成态势的许老二,张四在人群中眯着眼睛,这人三番五次坏他好事,而今却是不能留他了,他略微思考,转瞬间一条计策却是涌上心头。
“许老二!刚刚水神爷爷却是传话于我。”
“你不纳捐立庙也就罢了,竟然还霍乱人心,指神为妖!”
张四拨开人群来到渔夫面前,指了指远处沿岸被淹没的农田房屋,厉声道。
“这就是水神爷爷对诸位降下的警示!”
“许老二!你可知罪!”
人群中顿时喧闹起来,更有人者看向渔夫的眼神充满了怨恨。
渔夫却是轻蔑一笑,事到如此,这淄水却是也呆不下去了,索性他便无所顾忌,指着张四鼻子骂道。
“爷爷这五脏庙可是恭候你家水神多时,他不来却说老子有罪,真是咄咄怪事!”
他眼神凌利地扫视众人,大多数人却是将目光转向他处,不敢与他对视,偶有盯着他不放的人,却也是被他身后几人狠厉的目光瞪了回去。
他身后几人却是听了渔夫讲述前因后果,也自知这淄水呆不下去,因此也升起了跟渔夫离开的念头,更是相约路上一起作伴,而今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张四看见这场中境况,情知是立威时刻到了,因此毫不犹豫跟渔夫对视起来,一时间场上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乡亲们!这许老二污蔑神灵,引此天灾!你们说这样的人该怎么样!”张四蛊惑的声音在众人中响起。
“把他捉了,献给水神!”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句。
就好像火星落进了火药桶,在场众人情绪瞬间爆炸开来。
一时间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张四却伸出双手作出向下按的姿势,示意人群噤声。
转瞬间,现场鸦雀无声。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水神爷爷心善!却是饶恕尔等之过,只不过……”张四卖了个关子,看了一眼渔夫,渔夫面色发红,明显是怒气上头。
“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我以水神使者代水神爷爷传达法旨。”
“逐许老二等人离开淄水,其一应身家全部充作庙产!”张四却是不打算赶尽杀绝,这几人若是反抗,自己这边庄稼汉可是个个怂货,还是见好就收最好。
“你!!!”渔夫身后的一名年轻小伙子跳了出来,怒目圆瞪看向张四。
虽说他们几人已经打定主意离开,可这交出家产却是万万不能,这一路上没有钱可怎么生活!
渔夫上前一步拦下了那几欲动手的年轻人,对他摇了摇头,然后看着在场的众人,哈哈大笑,最后朗声说道。
“诸位张嘴一个水神,闭嘴一个水神,你们且向身后淄水看去,你们的水神却是不是已经来了!”
刚刚却是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而今他已是胜券在握!
张四和众人疑惑着转身看向身后,有眼尖的人却是看见那漂浮在水上的庞大黑影似乎正向着此地飘来。
有胆小者两股战战几欲逃走,却被眼神好的人止住。
此时天朗气清,煌煌日光照射下,水面上的一切分毫毕现,那鱼妖无肉的头骨也在阳光照射下发出耀眼惨白的光芒。
多年以后。
那拄着剑的少年和一旁侍立的美丽少女两道身影却是每每浮现在这些人的心中。
。。。。。。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白日人声鼎沸的河岸此时却一片寂静。
那黑鱼庞大的妖身却是在飘到岸边不久,便被水中陡然形成的漩涡卷入淄水河底,想必此时水中的鱼虾蟹一定在大快朵颐。
“兄长!路兄弟!此酒乃是河中沉船所运之货物,名曰竹叶醉,我偶然寻得,今日你我三人各奔东西,却是不能再藏私了!”身穿黑色劲装的王六郎手中拿着一摊密封严实的瓷罐,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顿时一股浓郁的酒香充斥了三人的鼻腔。
“好酒!好酒!”渔夫闻着酒香,却是笑着说道,“六郎啊,六郎,平日里你却每每与我饮这农家米酒,却不曾想你竟然藏了这么个好东西。”
路明非在一旁也跟着傻笑起来,梅娘喂下他妖丹后不久,他便醒了过来,而今却已并无大碍,真是堪称恐怖的恢复力。
王六郎听罢渔夫的言语,反而略带感慨的说道,“却不想今日一事,竟造成了如此多的后果。”
其余二人也是齐齐点头,不过仅是一日,三人的命运却宛如改天换地。
渔夫要带着妻女和其他几户人家离开淄水,前些日子托王六郎的照顾他也是颇有家资,而今却是打算去江南富庶之地干些别的营生。
路明非无需多说,他明日便要上路去河对岸的郭北县,一是送梅娘回家,二是寻找自己的回家之路。
王六郎则有着自己的一番机遇,上面念他一番恻隐之心,和斩除鱼妖之功绩,授他为某地城隍,过几天便要走马上任,可谓是位列神籍,与之前可真是云泥之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渔夫一介凡人却是早已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而今还清醒的不过是两个半人。
王六郎也是醉了,抽出腰间的长刀诛邪,在空地上却是舞了起来,真可谓是翩若游鸿,宛若游龙,端的是一身好武艺。
舞罢,他竟双手举着长刀,清声恳切说道,“自古宝刀赠英雄,而今我却是用不上它,还请龙君您收下此刀。”
路明非大脑早已被美酒麻醉,却是也没有推辞,也没有听见他的称谓与之前大为不同,跌跌撞撞上前,一把接过长刀。
刷——
他抽出诛邪,兴许是沐雷之缘故,刀身却与之前通体漆黑的模样大为不同,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清光。
当——当——当——
路明非以刀击柱,发出有规律的响声,胡咧咧的唱道。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最后反而传来轻微的鼾声。
王六郎却是一改之前醉酒的模样,他挥一挥手,两道毛毯从石亭旁的包裹中飞出,盖在二人身上,而他自己却是站在岸边,看着皎洁的明月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