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在仇恨中枯萎
黑水河从高地区的正北方向，也就是塞格镇流入北境，一路向着东南，越过翡翠山脉，和发源翡翠山脉的数条山流合流之后，流入谷地区，成为北境最主要的河流-珞芬河。
黑水河进入翡翠山脉前的最后一站，整个高地区的东南角，和谷地区交界的位置，正是北境实力伯爵家族赫温家族的封地。
当代赫温伯爵德怀特·赫温，是王国著名的学者、绅士，他在御前授业中温文尔雅、引经据典的谈吐，常常会让人忘记了，这是一位三阶骑士，正经八百的超凡职业者。
他教导大皇子十余年，从启蒙直到成年，深受大皇子信重。
贵族圈中时常传言，相比于大皇子生身父亲，他们敬爱的国王爱德华陛下，大皇子可能在内心把赫温伯爵看作他真正的父亲。
所有的贵族都确信，只要大皇子登基，王国宰相非赫温伯爵莫属。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今年的社交季，作为王国文化大臣的赫温伯爵以身体老迈难堪再用为由，递交了辞呈，经过了国王陛下三次挽留之后，最终还是批准了。
赫温伯爵不仅辞去了文化大臣的职务，连同很多人珍若生命的贵族议院的议席一并辞去，仅保留了荣勋院元老的荣誉头衔。
拿赫温伯爵自己的话来说：“以后终于不用拼着这把老骨头每年来回奔波喽。”
所以这次冬猎季老伯爵回到领地，领地上下分外重视，本来为老伯爵准备了盛大的荣休宴会，邀请北境有头有脸的各家贵族前来庆贺老伯爵荣休。
但这一切，老伯爵都拒绝了。
回到赫温伯爵领的老伯爵就像一个古板的乡下老绅士，每天看看书，晒晒太阳，摆弄摆弄他的花草，没有人知道老伯爵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因为他是孤独的，没有人陪在他的身边。
老伯爵的长子兰德尔，很争气，年纪轻轻已经是二阶骑士，预计五年之内可能就会突破三阶，到时候自然就具备了继承赫温伯爵头衔的实力。
但是，兰德尔皈依了光明教会，选择了终身侍奉光明之主。
按照王国律法，皈依者是不可以继承实地贵族头衔的。
这是老伯爵心里的一根刺，是赫温家族不可提及的禁忌话题。
这个月，赫温家族的禁忌话题又多了一个——
老伯爵的二儿子，赫温家族的第二顺位继承人，阿尔弗雷德死了。
清晨的阳光从窗格中透入，古老的木质家具散发着腐朽的尘屑，在晨光中折射成令人窒息的沉郁。
能够坐下二十人的长条餐桌，只有老伯爵孤单一人坐在主位上。
男仆们战战兢兢地端上一个个餐盘，放在老伯爵面前，揭开餐盖，又在老伯爵一片沉默中，默默端走，再端上下一道菜肴。
循环往复。
每一天，每一餐，皆是如此。
自从阿尔弗雷德决斗身死的消息传来，老伯爵几乎就不进食了，每日里只喝几杯清水，长时间怔然地望着窗外。
没有人知道老伯爵在想什么，更没人敢去问。
故交好友前来探望，老伯爵总会脸上挂着得体的淡淡笑容招待，礼节性地吃下一点食物，以免宾客难堪。
然而也仅止于此了。
这个家里，经常一整天听不到一个字，每个人都在这份压抑中沉默着。
但是，相比于沉默，仆从们更害怕声音——
一连二十道菜上完，仿佛是完成了某种既定的程序，没吃一口的老伯爵，优雅地摘下餐巾，擦擦嘴起身：
“今天的甜品太甜了，把负责甜品的厨子喂花吧。”
老伯爵径自向花房走去。
伯爵府的花房是请了王都的法师修建的，里面温暖如春，栽满了老伯爵从王国各地搜罗的奇花异草，用了上千块水晶拼接成棚顶，老伯爵的书室也在里面，他常常在里面一待一整天。
肥胖的厨子当然不会被直接扔进花房，奴仆的污血不配玷污伯爵珍贵的花草。
厨子会被送去堆肥，在粪堆里腐烂、分解、干结，最后成为只有营养没有异味的肥料。
老伯爵耐心地给花草浇一遍水，剪掉枯枝败叶或者长得不合心意的枝杈，这一番忙碌一直忙到临近中午，老伯爵才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前往书室。
书室门铃响动，一直等在外面的男仆，赶忙从女仆怀里取出一直温着的清水，疾步送入。
在确定老伯爵没有任何不满之后，谦恭地退出房间。
一边喝水，一边看书。
书室的房顶两扇特别设计的水晶窗格，漏下经过过滤的和煦阳光，温暖而不灼热。
老伯爵喝完水，放下手中读了一半的书册，取下右手玺戒上那枚硕大的猩红宝石，扔进书桌上石像的嘴里。
石像发出喑哑的桀桀笑声，伴随着札扎的机括声，书桌的前面露出一条向下的通道。
老伯爵取回红宝石，重新扣在玺戒上，信步走入。
通道在头顶闭合，但密道中并不昏暗。
蓝色的光带从两侧的墙壁向着深处延伸，仔细看去，那是无数细小的蓝色菌菇，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光带的尽头是一棵长在地底的大树。
大树应该很老了，不少枝杈已经枯死，树干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有白色的虫子在树干中钻进钻出，只剩两条还保留着些许绿意，有一条感觉离枯死不远，上面已经没有了新芽。
老伯爵抚摸着一根彻底枯死的枝条，口中喃喃自语：“儿子……”
不知不觉间，两行浊泪淌下。
“我的儿子！”
凄厉的尖嚎在地下回荡。
忽然，老伯爵抚摸的那根枯枝“噼啪”一声折断，还未落地，就彻底消散成了漫天的粉尘。
“不是，不是我，不是我！”老伯爵简直有些失态了，抱着树干吼叫道，“谁！是谁！谁杀了我的儿子！连他和尘世的最后一丝联系都不放过！”
“还需要问吗？”干枯的树洞里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有时候，我真佩服你们这些贵族假惺惺的理智，一边哭着喊着要复仇，一边只能无可奈何地抱着树洞哭诉，安慰自己——不是父亲不想帮你报仇，实在是敌人太过强大！”
那个声音拿腔拿调，把舞剧中华丽的唱腔学得惟妙惟肖。
“闭嘴！烧火的！”树洞里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那个戏谑嗓音显然是有些怕他，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我要他死，我——要——他——死——”老伯爵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道。
威严的声音有些无奈，劝慰道：“德怀特，我们都很理解你的心情，但那是不可能的，在那个领地的范围内杀了那小子，会招来恶魔领主！大牧者非常体恤你的心情，这样吧，这个月给你的纸蠹翻倍，算是对你的一点支持。”
话音刚落，树干上那些白色的虫子仿佛得到了某种命令一般，纷纷钻出来，然后几息之间僵死，不一会地上就落了一层白色的虫尸。
老伯爵恨声道：“我不要纸！不要钱！让那些诺伊人去！他们不是最擅长暗杀吗？我出钱！派死士！”
威严的声音终于也不耐烦，喝道：“那些诺伊人知道恶魔领主的存在，他们不会去的！德怀特，清醒一点！我知道丧子之痛对于你来说很沉重，但是想想我们伟大的事业！当枯萎的光环寂灭这座世界，所有的生命都将迎来终亡，你的仇恨自然能够得到报偿！”
“枯萎……”老伯爵无意义地重复着，声息逐渐剧烈，最后发出阵阵狂笑。
“是的，当枯萎降临，我的仇恨自然得到报偿！”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眼神逐渐清明，俯身拿出一个袋子把满地的虫尸捡拾进去，整理整理头发和衣襟，再次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返向出口。
这天中午，很久不曾正经进食的德怀特伯爵，再次拿起刀叉。